羊肉汤
这里羊肉汤远近闻名。
不管走进哪家羊肉汤馆,都是干净的招牌、干净的桌椅、干净的灶台和干净的老板。大铁锅中的汤水被熊熊炭火紧紧拥抱着沸腾翻滚,羊肉、羊架、羊油和材料包隐约其间,一股羊肉特有膻香味蒸腾弥漫,引来一批又一批食客。
喝这里的羊肉汤最好在冬夏两季。
当雪花纷扬,你在干净的木凳上坐下,老板娘笑容可掬端上一大碗热腾腾羊肉汤,薄薄肉片、雪白葱花、碧绿芫荽和红辣椒油依偎汤中,再放上些米醋,真是色味的绝配。
喝这羊肉汤,应是嘴搭碗沿,小口轻啜,味蕾便在香酸辣鲜中全部释放。此刻,再卷起一张烙馍,汤馍相伴入口,便觉五腑透热,雪花融化心头,寒意顿时云散了。每到冬天,尤其入了三九,羊肉汤馆常是客满,有时门前还排起长队,人们愿意在瑟瑟寒风中等候。冬天里我自然也来喝羊肉汤,如遇等得太久,便进去看看锅里翻滚,然后从人群里挤出来,也算喝了一回。
伏天喝羊肉汤能把湿寒气从骨缝里驱走,祛病强身。当一碗羊肉热汤端在了面前,几口下去汗珠成串,半碗进肚汗流浃背,便觉换骨脱胎一般。常有人专要包间,喝出感觉时齐齐脱去上衣,脊背如水泼洗,名曰“汤治”。之后,用老板娘送来的热毛巾擦拭穿戴一番方才离去。传说康熙帝重臣张玉书赴京赶考路过此地张土城,染伤寒多日服药无效。村人带他来县城北关喝羊肉汤竟病体痊愈,得以会试中进士及第,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诚然,这传说太过久远,但现在许多外地客人慕名前来千真万确,其中不乏吴侬软语小桥流水。刚开始,他们对这汤这喝法望而生畏,对那碗羊肉汤怯怯不敢张口,面前放着一大堆湿巾纸。然两次下来,比苏北人下羊肉汤馆还迫切呢!
这里羊肉汤源自明朝,烧制过程规范考究。李家、宋家和沙家等老店更是要求严格,羊须是大沙河山羊,那里水甘草肥,无任何污染,青青河滩游动着羊群,啃一会草,饮一阵水,肚子鼓起后随一杆羊鞭悠闲在夕阳里,个个精气十足,毛色油亮,肉劲道紧实。集市买回后,专人宰杀,先将羊肉羊架在清水中浸泡个把小时,捞出放进冷水铁锅,烧开后去除血沫污物,放入姜、白芷等,继续大火烧煮,待肉熟至恰当程度捞出放凉,喝汤时大刀切片,与汆好的粉丝一起放入碗中,加兑锅中滚沸汤水,再撒上葱花、芫荽,自放辣椒油和米醋。
单县羊肉汤历史久名气大,总觉材料味重了些;莱阳羊杂汤味道不错,但似乎太杂不大招看;新疆“盆盆菜”好吃也好喝,但要说是羊肉汤吧肉太多,要说吃肉吧汤也不少,肚子饱了还没搞清是吃肉还是喝汤;武隆羊肉汤选肥壮黑山羊,黑羊黑碗,劲爆辛辣,一般人不敢享用。喝来喝去,还是更觉家乡羊肉汤就是羊肉汤,清爽鲜美,色味俱佳。
我对羊肉汤一直保持不减的热情和喜爱,过一段时间就要买两斤羊肉烧汤,奢侈时就到北关去。岂止是我,外地工作的老乡对羊肉汤更是情有独钟。他们在当地买羊肉烧汤,一咂嘴,不行。把老家羊肉、辣椒油带去,还没有那种味道和感觉。于是在雪花纷飞的寒冬或大汗淋漓的伏天专门赶回来,不惊扰,不进宾馆,不食大餐,悄无声息来到北关,推开干净的店门,来上一碗羊肉汤,慢慢享用。
姜家粥
在幽深巷子里,在临街食铺中,在市面所有蒸腾热气的地方,总有一个用白布裹身的粥缸,缸边站着系洁白围裙的女人,手拿一杆柄有米长的木勺,扯开嗓门:热粥——来了!只见那柄木勺伸进缸里,再快速提起,斜向着一下倒进女人左手黑碗里。这黑碗白粥,状如糊凝于奶,香气袅袅着,便勾缠住了匆匆脚步。
丰县有太多名小吃:包子、馓子、烙馍、羊肉汤......
粥是极出名的!
别看食材也不过是黄豆、小黄米、麦仁,但就是它们一次粉身碎骨的聚合,却重生出人间相遇一次却终生难忘的绝好美食,让你咂嘴生香,暗暗称奇!
有人说这是黄河水带来了西部高原厚土谷米的灵性,有人说这里有炎黄部落最早播下的文明火种,也有人说这里从来就是人杰地灵,看似差不多的谷米豆麦别人做出的是食物,丰县人做出来的却是神奇。
丰县粥到底始于何时已难考证,反正祖祖辈辈嘴上都挂着粥包子、包子粥,至今还是。有那么多的鸡鱼肉蛋珍馐佳肴不说,就说粥。明明就是一碗豆米做成的糊状物,却只一口就啧啧称赞:这咋能好喝啊!走在县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热粥招牌,李家、王家、韩家、刘家热粥,都喝着喷香,总是男女食客围着粥缸。可百十家粥摊子,沿用老式做法和用烧制土缸盛粥长柄木勺舀粥的,却已为数不多了,然姜家粥还是。当你端起一碗热粥,嘴搭碗沿,一口下去即是一个厚实半圆,在绽放全部味蕾时感受豆米亲密的特别馨香和牙齿之间麦仁的滑润质感,你会情不自禁叫道:这是谁家的热粥啊?马上会有人应:姜家粥!
姜家祖居西关老粮市,几代人烧粥,渐渐形成“姜家粥”品牌。那杆抬粥缸用的黑灰扁担、舀粥用的紫红椰壳勺和换了不知多少次裹身白布的暗亮粥缸出自光绪年间。看着一杆扁担抬着粥缸颤悠悠走来,听着极有韵味的“热粥——来了”的吆喝,让人还没端起粥碗就感受到了厚重历史文化气息。姜家粥一直遵循烧制程式,固定渠道和严格标准购买当年产黄豆、小黄米和麦仁,经捡筛过滤,去瘪秕杂物,再晾晒半天,黄豆小黄米分别放入清水浸泡若干时辰,看软硬适中,一勺勺倒进小石磨眼磨浆,大铁锅用劈柴火烧水并放泡好的麦仁,见水沸先倒豆浆,边倒边用细箩虑渣,然后再按豆米四六比例把细箩过滤的小米浆均匀刺进铁锅里,并不停搅动,看整锅沸腾渐渐变稠至一体浑然,抽出劈柴,大勺舀进粥缸里。满满一缸热粥,抬到低矮老旧却干净粥铺里,那些早就等待的男女食客涌来,腚还没有沾到板凳就朝粥缸喊道:来碗热粥!一碗热粥,泡把馓子或来几个煎包,花钱不多,却能品出幸福日子的滋滋味道。人们爱上丰县粥,尤其喜喝姜家粥。早上说早餐热粥包子最好,晚上又说喝粥养胃助眠。男女老少便走向姜家粥铺,不声不响不菜不筷一碗热粥下肚了。外地客人来,主人必在宴席上备一瓶热粥,或席前先来,或席罢再上,但不管何时喝粥总让客人惊喜赞叹。看着客人捧着粥碗赞不绝口,此刻主人俨然饱学,兴致盎然讲述热粥历史和正确喝法,间或插述喝粥故事,引来阵阵欢笑。一碗热粥给足了主人面子,宴席才算画上圆满句号。
姜家粥声名远播,赢得赞誉,关键是匠心烧制,恒久坚守,信誉至上。无论市场行情如何波动,无论老相识还是新顾客,无论别人怎样“萝卜快了不洗泥”,姜家粥缸始终都是那样淡定。他们沉静地精选豆米,沉静地转动石磨,沉静地去秕滤渣,沉静地遵循经营古训和制作法式,才有一碗热粥的无边馨香,在晨光熹微和夜幕低垂下的氤氲飘散,才有带着浓郁文化韵味的“热粥——来了”的隽永悠长。
李家包子
沙家包子姜家粥。
我却觉得李家包子最有名气,也最好吃。
老北关护城河北走不远路西便是李家包子铺,街面两间,坐西朝东,沧桑得如同门前老槐。永远都是开门即为一群张望和期待的食客,从包子锅往台阶下延展。
干净的衣着,干净的案板,干净的刀具,干净新鲜的山羊肉、鸡腿葱和山芋粉丝等,砰砰啪啪半夜切剁,加料搅拌,盛大盆中按实滋润,鲜香咸味充分释放,粘稠适中糅合一体,绿白葱花点缀,暗红油亮一盆,包子馅这才能端上案板。一桶油,一板水发面,一盆包子馅,一锅滋滋啦啦金黄和一群或坐或站食客,书写着李家包子的生意兴隆。
忌惮“萝卜快了不洗泥”,我曾有意扯出包馅质量话题,老板自然却也严肃告诉我:回民做菜做馅根本不要死物,曾有派出所逮住偷羊贼,赃物是十八只杀死的羊,想低价处理给我们,可教规不允,再便宜死物也不能用,回民有专人宰羊,用宰分开。无论任何时候吃我们包子,馅肉多点少点另当别论,但食材肯定是羊肉的新鲜的。
摆满一平底铁锅的包子被熊熊红蓝炉火热吻拥抱,覆水、泼油,待咕咕声响,热气升腾,师傅掀开伞帽样锅盖,细长铲子贴着锅底由里到外翻起,个个包子均匀受热,灿灿金黄,边如蝉翼。包子要盛到盘里趁热着吃,最好一口见馅,焦软面香挟着馅香一齐涌来,紧紧包裹着味蕾,恰在这时一碗热粥到了你面前,看似简单一餐却也美到了极致。
半个县城的早餐都想到李家包子。过去多是老年人颤颤地到了这里,在干净案板前坐下,晃晃几个手指,师傅明白,冒着热气的包子便端到面前,再来碗热粥,半个小时心满意足地走了。现在孩子早餐难为了年轻父母,这不吃那不吃,你到底想吃啥呀?只听孩子高声:李家包子吧!这包子出锅就在那里吃最好,听着周围食客低头吃包子喝粥发出的声响,你会被感染出莫名的情绪,那怎能仅是果腹饱腹之需,而是风情体验和别样享受了。
在李家包子店前排队等候也是享受。大案板前三个师傅快速而匀称揪下面剂,左手轻按,右手抹馅,几个手指就那么一拢,这包子有角有棱就成了。倒面、盘面、包馅、拾锅,条理而娴熟,且在上锅包子熟透,师傅端起往桶里倒出余油时,下锅包子正好拾满。中年男人在包子锅上程式操作直到端放于架上,弯腰老太则张罗着端粥拾盘。我印象最深的则是站在锅旁招呼客人盛包子算账结账的年轻女人。高挑着个、干净围裙、笑意盈盈,声音清脆得像早晨的铃声。匆匆路人,听她招呼,停车快步走来。年轻女人给你期待,一锅包子就那么多,可总是围着一圈人,她先来后到安排着,安慰着,转来转去的铲子带着你的希望。当排到你却没有了时,她甜暖地说:也就几分钟的事,下锅!先坐下来碗粥?看有客人要的多,而等着的又是一群,她利索地盛上几个送到那人面前:来,先吃着,下锅马上,来---了!她招呼着,应对着,盛着包子收钱找钱,有空还帮着别人,利索、流畅、平静和快活。有人先吃后付钱,有人付钱后再吃,还有人上下两锅才能够数,来来去去的,她还那样轻松平静,记得清吗?我宁愿排队最后,也想看个明白。真佩服那年轻女人,有说有笑中,缠缠绕绕,丝丝缕缕却不差毫厘,想多吃半个包子也难。
任何一个尤物,它最后一道工序应该是最完美的,无论有无生命,都应体现出精神和美感。李家包子托在那年轻女人盘里,是灿黄的梦,清雅的诗,动听的歌,让人开了眼界,饱了口福,留了念想。
宋家馓子
说到县城名吃,不能不说与姜家粥、李家包子齐名的宋家馓子。
一把宋家馓子泡在粥碗,竹筷轻点,那半推半就便热烈拥抱,如果放于热茶,瞬间则水漫金山了。只见白中泛黄,黄中呈亮,粥香馓香聚合的香味扑面。慢慢用口,将馓子顺势滑进嘴里,稍加咀嚼,那种焦酥连香质感美味让人赞不绝口。
老粮食市东南角路口,衣着干净的许大姐站在她的旧三轮车旁,车上簸篮里装满排列整齐的馓子,车把挂一小木牌:宋家馓子。从不听吆喝,四面八方的人们纷纷走来,许大姐忙着给这个称,给那个拿,个把小时,一簸篮馓子就完了。看着后面赶来的人们失望表情,许大姐似有歉意地说:明天吧,早来会!
除非很特殊情况,许大姐每天都会在早上那个点推着一簸篮馓子来卖,她不想让那么多的人因为没有这把馓子折损了一天美好心情。
周日下午,按约定我去了她家,看那把牵动无数人的馓子是如何诞生的。
在护城河北岸回民聚居处,我在玻璃门楣上是醒目回文的暗红色大门前停下,门铃响后,许大姐女儿开门引我来到后院。许大姐和丈夫老宋正在加工馓子。许大姐坐油锅东侧,面前盛着大半盆油的铝盆,搓成粗细如柱香的面根一圈圈极整齐地盘卧盆中,底上共十一层,实为一根,只上下两个头。许大姐左手揑住一头,右手不停往左手并拢的四指上顺序缠绕,待绕了七圈,掐断,左手指自撑开,右手迅速串进。这时坐在锅后的老宋趁势把手中两根约米长的竹片伸进接住,极快地放进滚沸油锅,上下张开翻腾六七下,瞬间面根膨开,与溅起的油花辉映,像晃动的一朵盛开白菊。老宋见状又快速把手中馓子翻身调整,炸透背面,然后两竹片油中交错,馓子拧在了一起,这就成了,进锅出锅十秒钟。一把馓子取开长度约两米。看着粗细极为均匀的馓子,我问许大姐,过你手的每把馓子重量差别不大吧,她手中不停活告诉我:二千把馓子差不到一两。
老两口告诉我说,炸馓子已经四十年了,别说馓子取开,就是排着放也早绕地球一圈了。
四百年前,回民老宋祖上从台儿庄来丰,就住在城北关。炸馓子到他们已经四代人了,原七八家炸馓子的如今只剩他们一家,孩子们会却也不愿意做了。许大姐今年七十岁,比丈夫小两岁,老家河南砀山,也是回民。进门后婆婆说:你跟着我学,这是祖上传下的手艺。开始先跟着去集市上买小麦磨面,必须是沙地的,沙地麦色白、劲正、好和,就这样跟着婆婆东集西集买麦就学了几年,后来搭眼一看就知道是不是沙地种的麦。现在虽然沙地淤地不分了,但买面只要固定牌子20面,通过和面能调过来,给沙地麦一样。这和面有讲究,凌晨四点起来和头遍,共和四遍,每遍间隔一小时。要用大土釉盆,根据季节加不同温度的水,两拳并拢搋到盆底,每一遍搋四百下。面和好后,两人一个盘,一个搓,几千米长的细圆面根就一手一手搓进了铝油盆里。这些道道和工序一样都不能少,不然炸出的馓子不一样,要么膨不开,要么咬不动。说到这里,老两口看着我说:出力的活,又要讲究,没人愿意干了。
话题自然还要落到馓子质量上。老宋和许大姐说,我家馓子除了加点盐,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加,油也要好的植物油,过去老年人用香油,现在都是好豆油。好孬要靠大家说,反正总是做不够卖,全国各地都有联系要的,银川有个九十多的老太太吃了一次,年年都要寄。我们俩年纪大了,现在每天也就做个十来斤面的,看人家要那么真切,心里也是急。正说着,老宋手机响了,我听得清楚:“我昨天都把钱给您了,明天早上去拿,行吧?”老宋说没问题。“可要给我留点好的啊!”面对这样的问题,老两口都笑了,我也笑了。
在万千面点美食中,宋家馓子以独有的诚心、匠心和恒心传承百年,成为一件艺术品,用它的美感、清香和难以想象的长度缠绕住无数人的信任和期待,让他们从不辜负味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