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东的河

我真佩服先人们的眼光，在这个风水好的地方落脚，慢慢起来一个大庄子。

庄子的风水都在两条河上。

庄北是营子河，东西向，蜿蜒几十里，欢畅到复新河怀里跟着就

去了微山湖。

庄东是四联干河，南北向，连接了县境四条重要东西向河流，

占了四条河的风水。这样的河除了四联干河怕再也找不到了。

我家就挨着四联干河，出门就上了河堤。我幼时的梦总是带着斑

斓色彩和道道波纹向着远方。几十年过去，竟然还有那时的斑斓和灵动，以致晶莹泪水汇入清清四联干河。

河堤上种着红芋、棉花、花生，青青河滩上游动着的白云似的羊群。

我去唐庙上学，出门往东，过河不远就到了。细流蜿蜒在河中央，由南向北，宽宽窄窄的，脚脖深浅，鱼儿吻着脚丫，哗哗一会蹚过，在草上搓搓脚，再穿上鞋。冬天，毛窝在厚厚冰面上呱嗒呱嗒，极有节奏，像流动的水。一片瓦片贴着冰面用力甩去，转着圈儿飞滑很远。书包里掏出来卷角烂页的课本，还有几个瓦片，连同屋檐冰凌、树上雪挂都涌进星空下我七彩梦里。

夏天几场大雨把梦击得粉碎，河水汹涌起来，上涨，平槽，几近溃堤，树枝木棍和其他杂物在湍急水面打旋北去。我望着奔腾河水惊呼：啊，长江！老师课堂提问谁见过长江时，我第一个举起手来，四联干河不就是长江么！那时水多鱼也多，一汪水洼，伸手就能抓上几条来。河水退到腰深时，人们架着渔网涌来，一河筒子都是逮鱼人，盆里桶里兜笼里都是鱼，装不下随手扔给岸上的人们。当河水又成细流蜿蜒河中时，我又背着书包哗哗蹚水上学了。

赤脚蹚水的除了我，还有我们本庄的大队书记老闫。老闫腿瘸，总是骑着辆破自行车上班，到了河边就脱鞋卷裤。那次太阳刚衔住地平线，老闫骑车到了河边，正要卷裤脱鞋，忽见步多宽水里并排晃动三条鲤鱼。老闫急把车子撂在地上，穿着鞋用最快歪斜速度跑了过去。他在鱼前方两米远水里坐下叉腿，两臂伸开，三条鲤鱼摇着尾巴硬挤着扑扑啦啦内卷到老闫裤裆里，每条都两斤多重，见我站在那里呆看，随手扔我一个，我家锅里香了几天。这种神仙逮鱼法风传开来，也巧，就是那年我们生产队王队长参加了省里的表彰大会，捧来一张惠浴宇省长签名的奖状。

几场大雨，把河滩撕出大大小小豁口。我常在夜深人静时听到四联干河痛苦呻吟。可她太包容了，在河水还未退尽时，这些豁口竟然还藏留不少鱼，让那些不能下河网鱼的老弱们也能摸个一碗半盆来，四联干河的伤口都是善良的。待水完全退去，豁口里现出碎金般沙土，软软的，几棵小草在斜坡上晃动。此刻，谁能想到这里还会有比摸鱼更好的事呢？那些东家西家不知跑了多少回的媒婆们看到了时候，脸上堆满笑地说：赶明去东河里对相！第二天下午，就见有青年男女装模作样先后来到了四联干河，并排坐在了大豁口松软沙土上，伸手一棵小草捏在手里，阳光恰巧遮住他们，远处的人们也看不见，细语在豁口里轻轻散开，幸福一下就牵住了夕阳抛来的金辉，牢牢的，半天。两人起身，沙土上清晰留下两个特别的唇痕。到底四联干河豁口成就了多少美满姻缘，谁也说不清，反正毛孩、二狗、强子、羊蛋、国生都去了。人们都说，也真出奇，西屋里不行，大槐树下不行，赶集上店还是不行，一去四联干河那豁口里就成了。

我离不开四联干河，撵鸡时来，唤狗时来，端着碗也来，拉个席片也是铺到河堤树荫下，父母看我不在，扭头对着东面河堤喊一声就行了。我的整个童年清晰印记着四联干河水波纹。可在很多人心里，这眼前的河却又是地理上的分野，一个近处和远方的界限，承载着伦理和习俗。当母亲说你姐去河东割草去了，我就觉得她已离家很远，我这个做弟弟的有责任去接姐姐。当父亲赶着羊群从河东回来，锅里的饭要听见咩咩叫声才能盛出端上案板。每当听人说谁去了河那边，我眼前就是他的模糊背影。就这样四联干河在亲近又遥远的矛盾中伴着我很多年。大约在我十岁左右吧，反正还可以光腚时，那年旧历六月初一中午，我们三个小伙伴邀在一起去河东袁堂河滩地爬瓜。看瓜的是半吊子光棍汉三猿。我们从河滩潜入豁口，贴着河底爬向东岸，渐渐靠近瓜地，见三猿转身进庵，我们直奔瓜地，见瓜就摘。三猿听声响转身，大骂着提木棒追来。我们野兔似的窜过河底飞奔西岸，跨沟越坎，沿营子河西窜。三猿穷追不舍，直到张庄才罢。我几次险些栽倒，却始终未扔一瓜。那天发馍又大又白，我却饿着不敢回家，直到太阳落山。三猿果然气冲冲直奔我家，我母亲再三赔不是，说一定严加管教，待三猿气消转身，母亲却又说：你看几个孩子都过来河了，你还那样，真是！

岁月河水般流逝，时空交错着叠压几十年平凡日子，四联干河可否记得那个常在河边的懵懂少年？我梦里依然有那河水波纹和灵动声响，常在梦呓中喊着它的名字，那是留存在心底的一份痴念，任何时空和命运变化割舍不去。

这突然的澎湃心潮来自于村支部书记的电话。同样，我也感受到他的激动。他说乡村振兴和湖西革命老区项目实施给家乡带来巨大变化，四联干河拓宽了，河滩平坦，两岸笔直，河中常年碧水，野生花鲢、白鲢、鲤鱼、鲫鱼时常跃出水面，西堤岸上栽植新品种梨苏翠一号，花漫十里，蜂飞蝶绕，吃饭睡觉都闻花香阵阵扑来。独特水土条件使得新品种梨果面平滑，果汁细脆味甜，两河湾牌早熟酥梨一上市就成抢手货。东岸河堤将修通往县城柏油公路，河两岸土地流转承包设施栽培，尽享四联干河清澈河水。河上建了新桥，车来人往，十分便利。为了让全村人都有实实在在幸福感，村里分类造册，开展包户帮扶服务，全面落实有关扶持救助政策，支部书记连续三年把年终奖全部拿出来购买食品发给六十岁以上老人。为了让大家有个集中休闲场所，最近又在桥东路北修建了游乐广场，让我为广场凉亭撰写对联。四联干河前世今生拨动我的心弦，真正的幸福涌动在当今时代大潮里，那满满一河清澈辉映出多少灿烂和满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