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媒婆

临府街两旁法桐树枝繁叶茂，长长枝条热情指向街两侧店面：诚信婚介、好缘婚介、巧巧红娘、天意红娘、非诚勿扰婚介，等等。一张桌子，一对沙发，一个能说会道的女人，是这些婚介的标配。

每每路过此地，我都会想起关媒婆来。

关媒婆叫啥，家住哪，孩子是否婚娶，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五六十岁，常手中一条毛巾，衣着干净，笑容可掬，到处给人说媒。十里八村，谁家孩男几个女孩多少，多大年龄，长得俊丑，上过几年级，家过得咋样，她差不多都清楚。我在老家时候，孩子到了婚嫁年龄，要媒人说媒，否则难成正果。老家那里媒人有几个，多是男人，还是光棍汉，说成的不多。关媒婆却很可以，她说媒，十有八九能成。

关媒婆说看媒好就得说，牵线搭桥是积德行善,做好事，自己是一杆称，对谁家都不偏高偏低，但也不是半斤正好对八两，小差别还是有的，这就得说，说它个大差不离，坷垃头成堆，一圆就啥都没了，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男孩呆点她说心里有数，女孩腚大她说能生好孩，个矮她说高了要多扯布，瘦了她说人要看精神头，嫌胖她说你懂啥娶家来你就知道了！说到这，男孩张嘴笑，女孩抿嘴笑，老年人合不拢嘴哈哈大笑。一切都往好处想，抹点凑点就平了。关媒婆办起这事来确实有一套，拿捏得很准。家庭条件好点的，男孩提亲不愁的，她不多去，不怎么故弄玄虚，真看你想摆谱拿架，她有法扫扫你的软肋，又多少抬高下对方，就这样三趟两趟的，河沟里就会坐着一对都是新衣的青年男女。不多久喇叭吹进家门，她嘻嘻地坐在男方家等着新人敬酒了。对家里过得紧巴二十好几还没捞着给女孩子说过话的男孩，她先到女家探口气摸底线，觉得有个七老八，就把男方优点尽可能放大些，说男孩如何老实能干，最知道疼人，让你虽未见面便生好感朦胧了向往。她趁机再提醒女孩不能挑黑的拣白的末了剩个没皮的，看女方快要点头，她再加火候，让人感觉这确是个好媒。这时她又来到男家，那架势让你全家心吊嗓子眼上。她说日子过成这样，孩子都二十多了，半年连个媒人都见不着，要是再拖个一年半载还不让人愁死，要不是表大娘我，说着抬眼见男家人低下头来，不敢说出半个不字，火候已到，她便笑吟吟道：赶明上午四联干河那个大豁口子里见面！说罢，甩着手中的毛巾走了。

我那时对她印象并不好，觉得她游手好闲，不下地干活抓工分，不属良善。虽也到了该让人提亲年龄，但碰面就是不给她打招呼。父母大约担心我打了光棍，也用过度热情掩盖我的冷淡，曾拉她到家吃饭。可其他人对她热情极了，见她就搭讪，八竿子打不着的也叫她表大娘。家里窝着几个男孩的，更是盼着关媒婆向他们家走来，见了她就说他家小红公鸡刚长成，正好吃，接着她就被簇拥着进屋落座。关媒婆说都忙活着，不能都陪着我，把事说完就走，小鸡留着再长长，孩子的事我想着，拍拍身上甩着毛巾走了，身后留下一片燃烧起来的希望之火。

关媒婆匆匆在高粱地中的小路上，淹没在雪花飘飞的村庄里。不管她是怎么说的平的圆的，反正成了。每当有一对领了结婚证回来，关媒婆总是神采飞扬，唾星飞溅着说道一番，身边围起很大的一片。对于个别情况，关媒婆尽管觉得问题不大，但为了更加稳妥，还亲自指点一番。她看快三十的二虎火烧火燎的，就说：一上来别抓人家的手，人家害羞，看人家也别直了眼，瞟一下还啥不都知道了！二虎脸红着答：大娘，还真是的，憋不住。她用毛巾不轻不重地打了下二虎，一本正经地嚷道：憨的，该憋就得憋，小不憋就误大事，以后有你看的，想咋看就咋看！自然最后二虎的事成了，一年就抱出来个大胖小子。就这样，狗蛋和花妮，铁柱和朵朵，石头和云彩，就连那个瘸腿的张二和眼斜的刘家三丫头也都去了大槐树下或四联干河大豁口子里。那些年，关媒婆到底说成了多少，没人能说得清楚，只知道我们大队的“钢枪连”缩编得不够一个班。王婶子不再年初一睡在床上不起了，见谁来就给谁拿块糖。孙大叔不再口口声声活着没啥意思，成天在村头河边转悠，见人就有话无话地拉个半晌。周围几个村打架骂架偷鸡摸狗少了很多。没人去想这些与关媒婆有啥关系，但是见了她都热情招呼到家吃饭。关媒婆给谁说媒不是不吃饭，但要求不高。杀鸡她说牙不行，吃鱼她说刺多，羊肉好吃她又说膻气重，大多是人家吃啥她吃啥。成了亲的人家心里过意不去，过年节就给她送蜂糕、白糖，她也就收下这份心意。人们都觉得关媒婆不错，不说跑媒，更不扒媒，也不是骗吃骗喝，连我也对她有了好感。周围那么多庄子，没说上媳妇的想见她，媳妇腆起肚子的想给她说话，生下孩子的立马给她送去红鸡蛋。有个差点打了光棍后来在外混好的回家来拿着礼去关媒婆家，有人问他啥亲戚，也许他太激动了，脱口说道：她是我入党介绍人！

这些年，农村男孩说媒又难了，女孩少，彩礼要得天高，还要在县城全款买房，家里盖楼再好都不达标。家有两个男孩，媒人连门都不进。所有媒人都明码标价，生意兴隆。关媒婆一脸困惑：这行善积德的事咋能这么要钱，啥都成生意买卖了？她还用老法，可效果不好，知道老黄历不行了，要跟形势。她常看电视起来，一拧就是《非诚勿扰》，听说还让孙子带她到城里临府街来过。

去年我带孩子回家，恰遇关媒婆，虽然年纪大了，依然精神，手中毛巾换成了手机。我正想过去给她打招呼，却见她手机响了，手忙脚乱地按键，只听她朗声喊道：我是电视，是平台，是非诚勿、勿说！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再后来，听说关媒婆走了，高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