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喇叭有着很深印象。
记得小时候只要听喇叭响起,大人们不管正干着啥活,立即停手,就连气也不喘地侧着耳朵。小孩子则兴奋地喊叫着飞似地跑出门外:听喇叭去喽!
喇叭、笙、锣、镲、梆子等聚合一起,称作响器,有声有调有板有眼,极好地烘托着气氛。喇叭定调领头,吹喇叭人两腮鼓起,一杆喇叭忽高忽低摆动,引来一群群或站或坐男女。如婚娶,喇叭动听悦耳,吹得空气颤动着喜庆,人们脸上尽是灿烂;若丧事,则凄凄惋惋,谁的情绪都染着哀伤。喜庆到了高潮处,吹喇叭人使出绝活,或鼻孔吸烟吹,或喝酒喷火吹,或用镲半堵喇叭口吹,喝彩声冲天阵阵。碰巧两个喇叭班在村头相遇了,早有好事者抬出桌子提壶茶往路中间一放,两班喇叭各停一边,这热闹就来了。双方既要显出实力名气,又不能失了和气背了江湖,那就你一出他一出吹一阵子,不会真使绝招的,只让人看个热闹,然后拱手作别。我好久都觉得人结婚时没有响器(喇叭)不能算结婚,没点动静谁知道你干啥呢,炮仗再响那只是声,没有调,没调的响声有啥味,咋有完全的资格配婚礼?现在的农村只要婚娶,定下婚期男方就要赶紧定下响器,让女家放心,好日子那天喜庆悦耳的喇叭声响穿过散落村庄和弯曲小路,进入那个土院茅屋,流淌在一身花衣的姑娘心间。同样一杆喇叭,在丧事上就呜咽凄婉,把悲伤氛围密布在主人家院子上空,让进进出出的人们脸色凝重得只能落泪,即便你就是看客,那情绪也会被感染得低沉抑郁,似乎走了的人看得清听得明,心满意足,阴阳两界就这样被一杆喇叭沟通了。喇叭的作用和魅力在广阔的农村和无数农民心里。如果说用唢呐主奏的名曲《百鸟朝凤》让人百听不厌,那么旧版电视剧《水浒传》中的唢呐声则足能让人颠倒神魂。
七十年代出来了方形话匣子,挂在中堂土墙上,电线从屋檐下扯来,七弯八绕从这屋穿到那屋,其实它就是喇叭的别种形式,农村人习惯地把话匣子连同后来的麦克风扩音器都叫喇叭。只见老人耳朵紧贴话匣子,听有滋滋电流声便一惊一乍地喊:来人啦!来人啦!也有人对着话匣子大叫:喂!喂!凿凿地说这样其他屋都能听得到。那时人们普遍认为能在话匣子上讲话很了不起,因此有小学生作文把将来能在话匣子上讲话作为奋斗目标。生活匮乏年代,能偶尔听场喇叭或听听墙上的话匣子就觉日子还有滋味,话匣子电流该吱吱起来的时刻,多少耳朵都竖了起来。大约七六年的一天,我们大队接通知赵县长要来检查指导,大队干部们啥事不做就在场里安装喇叭,两三个人轮流对着话筒吹气或“喂喂”几声。终于等来了黄色吉普,赵县长下车,大队书记忙往放着话筒的桌前领,县长见空旷场里不过二十人,生气地一挥手:用什么喇叭!站着讲了几分钟就走了,倒是大队书记回头对着话筒高声:散会!
八十年代开始,大喇叭明显增多,大队书记家桌上放着扩音器和话筒,屋顶上高树上绑着几个朝向不同的大喇叭。滋滋电流响过,书记喂喂或咳嗽几声,接着便“老少爷们”起来,声音不紧不慢,时高时低,偶尔夹杂几句粗话脏话,几号开始挖河、公粮啥时交齐、引流产必须完成什么的统统在大喇叭上下达了。烧锅做饭的、上地干活的、放羊喂牛的、赖床不起的都能听到。有人说书记讲话时是睡在暖和被窝里的,但没谁计较这些,反正大喇叭都讲清楚了。有几天大喇叭不响,人们便感到别扭和空落:咋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前几年,我早晨外出锻炼,过去南环路,在城外麦田小路上,常能听到村支书在大喇叭里讲话。讲一句,就听其他村喇叭随后回响一句,很节奏的,所有中心工作会议精神一杆喇叭贯彻到底。单从作风角度,啥都这样托付给喇叭不可取,但从习惯和效果看,拧开大喇叭朝着散落的村庄倒也符合实际。最近,我回去老家,仍见村庄屋顶和高树上绑着喇叭,有的正响着洪亮声音,表扬着哪条路段干净,哪个庄墙面刷白完了,根据苗青小麦该咋着管理了,还有一个竟然说再不去你家老人那里我就让你上大喇叭!
喇叭放大了人的声音,同时也放大了在喇叭上讲话人的价值。多少年来,农村一直延续着对喇叭的敬畏。九十年代我去赵庄乡调研,见有个庄的包工头在自家新楼上高高竖起个大喇叭,工地不在这,又不是支书,便显不伦不类。有朋友不解地问他:你竖个那东西干啥,有钱没地方花了?包工头昂首看了眼大喇叭,笑答:喊小孩吃饭!现在使用麦克风最多的大约是喜忧事上大佬执,他们手不离麦克风,一会呷口茶,一会把它放到嘴边,不停地安排着别人,丁点事咫尺远也要用麦克风。也是的,那声音一旦经过话筒,顿时增加了威权和力度。这就更加深了他们的喇叭情结,自然也引起不乏勇气和自信者的向往。我曾遇到一退下来的村领导实在禁不住了,在别人丧事上自己掏钱点戏,为的是能够握着话筒先说几句。谁料他抓住话筒开会似的一讲再讲,竟然把点戏忘了。台下老伴憋不住了,说你弄得是哪一出啊!他这才不舍地放下话筒。
现在使用话筒的自由和空间是过去无法想象的,手机抖音也应该算是一种,五花八门了。喇叭和人互相成就,但前提须正面和真实,空话假话不管通过啥样的喇叭都增加不了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