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新起了六间楼,儿子儿媳要在中堂雪白墙上贴画和影星玉照,三哥摇头,他把拆旧房揭下的破损旧奖状抱来:贴这!看他们想争辩,三哥挥手嚷道:还是奖状,别的家我不当,这个我说了算!旧奖状贴上了,大半墙,是不美观,可三哥却直点头。剩下的那空墙咋办?三哥说留着。
三哥一提奖状就来了精神,别看现在低头弓腰的,当年可是顶天立地的响人。
六十年代,我们公社有个亲民爱民带领群众战天斗地的党委书记姜本善,人称大老姜,而三哥思想好,爱集体,出大力流大汗的苦差总是一马当先,也渐渐在全公社出了名。人们就给他喝了个外号“大老姜”,把他与姜党委书记挂了钩。他一听以为叫他当书记,死活不认,弄清是认可他出大力,就识号了,一喊就应,本名远不如外号响。只要有挖大河的大兵团作战,大队生产队领导选人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三哥“大老姜”。那人山人海中见有一人光着脊梁,或背绳拉车,或玩花似的挥舞铁锨,间或喊叫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那就是三哥。特别是到了最累最苦的捞龙沟,要选最棒民工,谁要没有几把刷子是不敢接招的。可每次挑来选去都少不了三哥,打头的就是他。三哥很兴奋,天寒地冻的,只穿件单衣,扣子也不扣,布带子三下两下紧腰,赤脚卷裤,大手一挥带头跳进了龙沟。稀泥流沙,一锨紧接一锨,头上蒸腾着的热气和脸上滚落的汗珠融化着厚厚冰碴。在三哥带领下,龙沟总是一次性捞成,总是第一个交工,总是一次就通过验收,总是工程团评比第一名,当然他也得到了最高待遇:发给他一张奖状。主席台上工程团领导大声叫他名字,民工喊大老姜大老姜,领导要你上台了,你不去俺去了!三哥起身,脸红红的,心里怯怯的,低头慢慢走上台来,颤抖着手接过奖状,揣怀里带回家,庄重地贴土墙上。他懂得“以资鼓励”的份量,也就更加卖力。大运河,复新河,太行堤河,红卫河.......每条挖大河的大兵团作战,三哥肯定参加,肯定捞龙沟,总结表彰肯定揣回来奖状。每次贴奖状,他都要拉着三嫂说:看、看贴得正不正!脸上写满幸福和自豪。三嫂知道他又在谝,半开玩笑说,还是你有本事,大老姜!高兴地帮他瞄正贴好。公社每次挖大河,三哥所在的连排几乎都是在工程团拿第一。有一次得了个第二,特殊原因,捞龙沟时他感冒了,咬牙坚持还是力气差了一点点,三哥觉得对不起集体,不吃不喝,蒙头睡了一天。
三哥力气大,能干,实在。大队生产队有大活难活重活都想到他,就是邻居有这样的活也都找他。农村盖屋挑墙是最重最累的活了,那就找三哥。只要找到他,从不推辞,即使自家正忙着也要放一边。他一叉泥一叉泥地往上扔,汗流浃背,从不偷懒。如果是垒地基,他就搬砖抱石头,啥活重干啥,可吃饭时他却让着别人,特别是吃菜,你越让他越不吃,馍够就行。我每逢上与三哥一起,也忍不住挑重活干。他立马说:你年龄小,还要上、上学,累毁了,给、给我吧!说着就把我手里的活夺过去。渐渐地,好像重活就该是他干的,否则,大家就觉得奇怪,他自己也不习惯,觉得对不住人,不是真思想好。后来,生产队买了一辆常州产S195柴油机为动力的手扶车,要交给最热爱集体、最能干的人开,理所当然是三哥。三哥开起了手扶车,再碰到特别的难活重活,人们虽然还是第一个想到他,但手扶这样的集体资产不是随便给人掌握的。开手扶事实上成为对三哥的重大解放,相对从前他轻松了,出大力流大汗的活似乎才少了些,但对于他已经晚了,就在一条条大河开挖完工,一口口新屋垒砌建成的时候,三哥的腰弯下来了,两条腿严重静脉曲张,象爬满了一疙瘩一块的蚯蚓。他出力惯了,受表扬惯了,总以为不干重活脏活就是不热爱集体,就是思想不好,就有可能拿不到奖状。于是,他停下机子就去干别的,还找重活干,只是偶尔坐在手扶铁板凳上拉起裤管,抚摸爬满两腿的“蚯蚓”。为此,他开手扶后仍然还能拿到奖状。
三哥轻松日子没过几年就到了农村土地承包,没有那样的大兵团作战了,集体劳动也很少了,三哥也就失去了怀揣奖状的机会。他有些惆怅,经常一人呆坐卷裤摸腿,看满墙的奖状。
三哥以为他腿上的那一疙瘩一块如同当兵被炮弹皮留下的伤疤,那奖状就是军功章,是值得自豪的。因此就时不时卷起裤子让别人看,说:出、出过力的,就、就这样,要是打小日本,那还不是大疤瘌?年轻人不以为然,小孩子吓得跑远。他就有些不平,有些气愤,说:不懂,这、这咋啦!咱是出过力的!前些年,他还没大感觉,只是有些伤感。后来,腿越来越疼,眼看不能走路,而他一辈子不会骑车,啥都靠两腿。没办法,他与三嫂来到了医院,找到一个自称有把握治好静脉曲张的专家。三哥坐在椅子上就卷裤子,激动地说:“我、我这腿是出力,”专家立即打断了他:你这腿我见多了!结果花几千元,两腿治成了紫茄色,加重了。
他不再用腿说话,他以为最能直接说明不同凡响的还是奖状,写得清楚,盖有大印,那可是!有一次他急需换十斤粮票,管公章写证明的大队会计不在家,换粮票的红芋片装满了口袋,咋办?正当一家人着急时候,三哥眼睛一亮,蛮有把握地说:不、不用愁,我、我有法!只见他揭下几张奖状,卷在一起,背起口袋就走。到了粮管所,工作人员给他要证明信。他抬起头,眼里闪着自豪和希望的光,双手递上去一卷奖状,还想解释哪张是咋来的。那工作人员看都没看就扔了出来,嚷道:给我这管X用!粮票没换成,三哥很有些懊恼,但他不怪奖状,他认为那人没水平。他把那些奖状重又贴在墙上。到了冬天,场光地净,河不挖了,小偷多了起来。三哥把他喂养的几只山羊栓在屋内羊圈里,他睡在羊圈旁边小床上看护。一次,用木棍铁锨顶着的门几乎没一点动静被弄开,羊圈被一个从不空手的盗贼光顾,三哥睡得死,可盗贼一只羊没牵走了。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惟三哥似有答案微微一笑。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后来盗贼落网交代是当时看见了满墙奖状,下不了手,只拿走一根羊绳。唐山地震过后,苏北这里也风传要地震,一时间农村家家门前搭起防震庵子。虽然当时值钱的东西不多,但人们还是把最有用的带进防震庵子里。三哥没带别的,他把那些奖状揭下来,卷成筒状,塑料纸包好,放进防震庵子。三嫂生气,大声道:一两粮票都换不了,还看是宝贝蛋,你不在时,拿出烧了!三哥脾气并不好,扬起了巴掌,但最后还是无力放下,苦笑一声过去了。三嫂太懂三哥的付出和心情,始终没敢烧,也是小心翼翼守护着那些奖状,有时还提醒三哥晴天时晒晒。
一晃几十年过去。三哥家日子好过多了,旧屋推倒盖了楼,家具也换了新的,只是雪白墙上还贴大小不一的旧奖状,他看了又看,脸上是说不出的笑。三嫂说那空下的墙咋办,你还能挖大河?三哥一板脸:你懂啥,一代比一代强,这孙子我就不信弄不来几个奖状!还真让他说准了,在无锡上班的孙子这几年年年都有奖状弄来,先进个人、技术比赛能手、社区歌咏比赛第三名啥的,弄来三哥就帮他贴,紧靠着自己的,那剩下的墙越来越少。三哥拍着孙子的肩膀说:好好干,不拿奖状能算干活?我是不行了,你看这腿。说着又要卷裤子。孙子忙说:爷爷放心,我会把墙贴满的!三哥笑了,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