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的苏北农村。俺庄。
场光地净,北风渐渐紧了,不久雪花飘下,生产队牛屋就成了人场。十几头牲口或卧圈,或拴槽,哼哧哼哧喘粗气,呱唧呱唧吃草料,当门那堆火常燃着,火头不大,满屋是烟,热腾腾的。人们围着火堆端着烟袋,敞着怀,话也就咕咕地流淌了。
有人嘴里淌出了打平伙,马上一群附和。馋虫都是要压的!
打平伙,每人也就两块钱,凑一起买羊肉烧汤喝。那年月,到了冬天,喝它几碗羊肉汤可是个能乐死人的事!平时,谁家能舍得,也喝不起,打平伙,每人两块,凑他个一二十块,马家羊肉铺提个羊腿来,都能喝上热辣鲜香的羊肉汤,把爬到喉咙眼的馋虫压下去!男人就这样,一扎堆,啥事都敢办。那两块钱谁不掏,队长也得掏,差五毛?有人先给你垫上,没有不掏钱硬喝的事。小孩子跟来了,看大人面子,老邻百世的,就碗汤呗,还是算他爹那一份,不多拿。当家男人,出了大力的男人!这平伙就打成了。
打平伙都在晚上,热热汤满肚,散发全身,被薄没事,暖脚的可不要,这一夜就带着解馋后的满足酣然入梦了。打了平伙,喝者都一样,身份辈分年龄都滚到那口沸腾的大锅里了,喝就是,饱就是,痛快就是!打平伙那会的平等让人忘了平时诸多不平等的烦恼,肉差不多,汤差不多,白菜细粉也差不多,最后喝的都差不多,反正大人小孩都滚圆了肚子,都敞着怀满头汗打着嗝走开!
打平伙选在谁家烧,两块钱就不掏了,羊肉以外的用项都出他家。我捞着的那次打平伙搁在王春家,他家锅大,有细粉白菜,劈柴也干,锅碗瓢勺都干净,黑碗一大摞。
还是我父亲的提议,让围火堆半天的七八张脸都兴奋得冒出火来。他们从怀里掏出两块钱,交给了师三叔,师三叔又让孙大哥陪着去了东河岸的马家羊肉铺,提了个羊腿和白花花羊膘油来。火苗从锅底下呼呼地窜出来,那天月亮很亮,半庄子都能看见王春家的热闹。三叔是俺庄有名的半把刀,在锅台边案板上摆弄着咋呼着,时不时看人一眼,意味深长的。一把红辣椒和花椒姜扔进了滚沸的锅里,锅盖边沿渐渐逸出膻香,满锅屋笼着的热气也有了很好的味道。人们挤在屋里,围着灶台和大锅,站着说着看着,看冒出的热气,看三叔掀开锅盖,看红辣椒绕着羊腿翻滚。我和两个小伙伴从牛屋跟到锅台边,但屋里满是大人,汤还没烧好,月光又亮,大人便大声嚷着:去,早着呢,外边玩去!我喊着两个伙伴去捉迷藏,嘴里喊叫着藏好了,心里却想着大铁锅,就在锅屋附近装腔作势,不一会又挤进锅屋探头探脑,大人自然又嚷:烧好还能落下你们?唵,出去出去,看谁藏得严实,谁藏的严实多喝一碗!我们只好再装若无其事地出去,但照旧在离锅屋最近的地方大叫:藏好了,严实了,来找吧!
三叔掀开了锅盖,啪啪啪切剁好的白菜和一帘细粉倒进锅里,盐罐子里抓一把哗啦撒开,红红辣椒和白花花羊油掺和剁成泥状,在劈材火辣椒油一样的热辣期盼中,他终于高叫一声:开喝!一锅屋顿时安静得没一点声响。他把那摞大黑碗一圈儿排放在锅台,一勺又一勺,肉菜汤每碗都差不多,大人小孩一样,端走!人们或蹲或坐,都低头看碗,哧哈呼噜声此起彼伏。没谁吭声,连喘气也轻了,月亮孤独在漫漫夜空。
头碗重要,三叔盛,二碗就自己来,三叔也忙喝他的了。头碗时,张狗指着个还没满的碗说,我喝这碗,很快地端走了,有人赞张狗,更多人却疑惑。当大家还在头碗没喝碗不能来二碗时,张狗拿过勺子盛了他的第二碗,肉菜满满当当多得不能再多,这家伙真精!我喝得肚子圆圆的,一口也下不去了。打平伙真好,两块钱落得个肚子圆。所有打平伙的人都滚圆了肚子,吭吭地挪着步回家,大锅里一口汤没剩。月亮真好!
我没有回家,在皎皎月光下跟父亲去了牛屋。
那夜,我睡得很暖,很香,很沉,耳边没有老牛反刍的声响,没有牛屎特殊草臭味,也没有徐老师提背课文的忧虑了......我悄悄钻进一个厚厚的柴垛中央,周围没有一点缝隙,连月光也进不来,唧唧虫鸣也没有,凭你们去找吧,哈,找?这地方,你们怎能想得到找得着?哈,我赢了,我第一,我藏得最严实!正自得时,啪,一个巴掌并不轻地刮在了我头上,接着一声断喝,我激灵醒了,是父亲!我尿床了,湿到两头,铺的盖的都湿了大半。但我到底睡得很香,揉着眼去上学,自然是迟到了,但我睡得很香!
这次打平伙,我收获很大,滚圆肚子解了馋,那一觉睡得很香,一个很久都用的地图被。后来我又想,那时虽“寡”却没有因“不均”让最底层人连顿羊肉汤都喝不上,打平伙简直是伟大创造。
后来我工作了,当了教师,语文组似乎比别的组活跃,那天晚上很冷,风也大,组长姜老师突然提议“花样小吃,香香嘴头”,于是纸上画了株兰草,交叉的根部写着两块和跑腿打扫卫生等,然后折叠起来,每人在叶尖上写名字,然后展开看谁掏钱还是干别的。我和刘老师跑腿,没掏两块钱,在北风呼啸和汪汪狗叫里敲开街上李家的门,一大包炒花生和葵花籽抱回了办公室。当时我就说,啥兰花兰草的,不就是打平伙嘛,从俺庄上过来的!后来调团县委工作,几个年轻人活力四射,忙活一天晚上加班时小炉子点了起来,首先想到买羊肉,这次你的下回他的,轮流着来,花钱都差不多,其实这法还是打平伙。再后来从国外来了个AA制,哈,又进口的,理论了,无论咋样,还不是打平伙?都是从俺庄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