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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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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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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坟

五十年前,苏北平原,老营村。

嘶叫的风终于停了。老营村西头那座草屋亮了灯,师良给老伴掖掖被,披衣下床,到草垛前拽了一抱,来到西屋羊圈,给他的灰驹添把草,拍拍它灰黑油亮的大盘角说:“要到外边抵了。”灰驹抬了下头,又吃起草来。

人们穷而无聊,便穷玩起来,邀约羊抵架,两个羯虎先都退,退,退,忽然快速前冲,砰一声头抵撞一起。一来二去,几十个回合,渐渐力不能支的掉头跑到主人身后,另一头想追,却被主人拽住,便昂起头,咩咩叫上几声。这样羊抵架便有了胜负。人们都觉得好玩,不花一分钱,看大戏一样热闹,比看打拳卖艺还热闹,于是就越想,就有人专操办这事。那抵胜的羊也渐渐有了名气,大名气的也有。师良的灰驹就很会抵,名气不小。师良很疼它,除了吃草,还从不多的口粮中省点出来喂它,结果人瘦羊肥,但师良高兴,常牵它到营子河岸,看它啃草喝水,调教着抵架。只见师良的手一会在灰驹背上捋几下,一会伸出几根手指,一会又变换成忽高忽低的手势,嘴里还嘟哝几句。灰驹照着主人手势和只有它才听懂的话变换动作,看到抵时很是勇狠,听到变时突出怪招,见要收时四蹄入地,戛然停角,形成一种独特默契。灰驹早在本村抵无对手了,师良便牵它去外村。场光地净,正是看热闹时候,轻易不出门的女人都悄悄跑来。灰驹黑色大盘角铁铸一般,精神亢奋,直视对方,让对手先畏惧三分。若听师良鼻孔哼了一声,右手往前一挥,灰驹便如猛虎下山,胜负大抵能定了。算来大小几十场,灰驹总把对手抵得败下阵来。想到这,师良不由嘿嘿笑了起来。他蹲下身,再次打量他的灰驹。这家伙不愧羊中极品,半人多高,两庹还长,毛纯白弯曲,腿粗细适中,四蹄黑色,眼黑亮有神。师良养羊几十年,自有一套独特识羊本领。他先看眼是否有神,再摸骨骼肌理,三敲某个部位看反应。当年买灰驹时,是从几百头羊中挑出来的,才四年多,就这般出息!明天这场抵架是与一个叫战神的过招,听说苏鲁豫皖四省七县差不多的大场都经过,没有抵过它的,看来是一场恶战了,师良兴奋但也担心。他撮撮缸底,捧出两大把黄豆,炒熟了,又烧一盆水,多撒了几把麸皮,连料加草让灰驹吃了个扎实饱,又喃喃自语调教一番,这才回到老伴身边睡了个回笼觉。

这里是自明朝万历以来就兴隆的老集市,南北主街三里多长,店铺鳞次栉比,集集人头攒动,春节前尤其热闹,满街涌动人流。人们也买也卖操办年货,更多人是赶闲集,看热闹,享受一年难得的清闲。

街北头路西的土墙大院挤得密不透风,连墙头树杈上都是人,听那个老头沙哑着唱大鼓《平原抗日游击队》。老头干巴矮小,但说唱精彩,现正到了高潮,见他身前倾,剪板在腚后啪啪直响,说那个汉奸被武功队长一扫堂腿打了个嘴啃泥,鲤鱼打挺骑身上,三下五除二扎个结实,汗臭毛巾塞住嘴,携起扔到高粱地里,说你好好在这看高粱吧!院墙几百双眼齐刷刷射向他,半点声响没有。突然,靠街墙头上的人纷纷跳下,接着树杈上的也往下跳,挤出大门,莫名其妙汇了街上,满街筒子黑压压的,一起往南涌。到了集南头,才听说是看羊抵架。原来一个月前就有人操办这场四省七县最大一场名羊大战。师良的灰驹选上了,那个是叫作战神的大叉角,抵得百把里无对手,羊主人豪言谁能把战神抵败,牵走剥了,再管三天大席!~

足有五六亩大小的场地上人头攒动,前挤后拥,都争着看这从没见过的名羊大战。嘟嘟嘟,一阵哨响过,一个黑脸高个中年男人棉袄扔在地上,脖子青筋凸起,铁塔般在场中央大吼一声:都给我向后退二十步!一、二、三.....人们齐刷刷挤着嚷着数着往后退去,中间出来越来越大空空场地来。众目睽睽下,师良牵着灰驹出现了。只见灰驹格外精神,目不斜视,大盘角上的小红绸轻轻飘动,昂头等待对手出现。它似乎知道这是一场从未遇到过的搏杀,偶尔向主人瞟去一眼,像在安慰他。师良从袋里掏出一把炒豆送到灰驹嘴边,可它只嗅了嗅,未动一粒,显示着自信。战神终于出现了,只见它全身黑白相间,大叉角黝黑光亮,足有两三百斤,飒爽英姿,气度非凡,一出场就急切寻找对手。见二十米开外站着灰驹,便咩咩大叫,头不停摆动,极力想挣脱主人手中缰绳。

开始了!人们突然大叫起来。

师良在灰驹耳边咕嘟几声,又在它背上捋了几下,再把缰绳绕它脖子上,低沉而短促地哼了一声。灰驹一条直线,四蹄腾起,先慢后快,稳实有力,砰的一声,两头相撞,真千钧之力。接着灰驹和战神都慢慢后退,再快速前冲,又是砰的巨响。五六个回合,战神飞扬神采,头动尾摇,似想再三下两招就把对手抵得匍匐,于是对人们欢呼声咩咩回应。

早就有人传出,战神与对手过招,从没超出十个回合就让对手趴下。

人们担心着灰驹,同情着灰驹,想着那个让人哀怜的结局随时到来。

可灰驹不动声色,不改套路,稳扎稳抵,每一招都正中关键,不枉气力。十几个回合罢了,战神不仅未感到对手空软,反而觉得越发厚重有力,心中生疑也怯了几分,便扭头看了眼主人,主人如刚进场那样自信。正在此时,忽见师良右手食指空中一点,低声吼叫:“嗨,嗨,单角!”只见一道白烟掠过,灰驹一只角抵在战神脸上。战神懵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摇摇头退去。待到下一个回合,灰驹又一个单角,却是换了另一个,重重地撞向战神。原来信心满满的战神有些莫名,不知对手为何单角突进,但毕竟久经沙场,只听它咩咩长叫,腾空跃起,杀气冲天扑来。满场顿时喝彩震天了,只有西南角那几个衔着烟袋的老头神情专注,闭口不语。灰驹依然不动声色,屁股稍向后顿,两眼直视,依然前慢后快。就在战神直冲两头将要相撞,灰驹却稍稍往后一颤,化解了雷霆之力。又几个回合,战神仍不能取胜,倒感到有了些气喘,情绪也有了躁动。而师良与灰驹腾挪协调,人羊合一,灰驹成了一个精灵!它的全部此刻都融汇在主人的思想和表达里。掌声和喝彩对它没有任何影响。当灰驹眼前出现了师良的一个别样比划,耳边响起他低沉却是心底发出的吼叫:“嗨嗨嗨,窜裆!”只见灰驹四蹄腾空,疾冲过去,一道白影闪电一般,大盘角上的红绸如火苗呼呼燃烧起来。整个场地上鸦雀无声,所有眼睛都投向灰驹。突然,不知谁家饿急的孩子哇哇哭了起来,那个怀抱着他的年轻女人看都没看,立马掏出白生生大奶子塞进嗷嗷小嘴里。她身旁那个媳妇已下意识解了怀又胡乱地扣上扣子!当灰驹和战神相抵的刹那,灰驹突然头一低,直穿战神裆部,整个身躯从战神身下窜出。只见战神悬空,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静寂的场上突然山呼海啸起来。

灰驹抖抖身上的土,看了看主人。师良捡起棉袄披在身上,向战神的主人和周围拱了拱手,走了。

灰驹出了大名。每逢大集,人们看羊抵架,都先打听灰驹来了没有,如见摇头,就摆着手说:啥看头!如听灰驹来了,那就啥都扔下。灰驹成了一道风景,走到哪,哪就水泄不通,成为当时精神饥渴的人们难得的一顿大餐。人们经常看到弯曲土路上,师良低头弯腰走在前头,灰驹盘着绳跟在后面,不紧不慢。灰驹除战场上拼杀巨大精力体力付出,还留下了累累伤痕。它的前左腿因用力过猛骨折过,鼻梁被抵撞得新伤压旧伤,惟有两只铁铸般的大盘角愈发黑亮,但灰驹只要能跑动,只要看到主人挥手和周围期待的眼睛,它就咩咩地昂起头来。

灰驹赢得了赫赫声誉,远近百里都知道有个老营村,都知道有个很会抵架的羊,老营村不得了,师良更不得了!出奇,自打灰驹出了名,那十几个眼看打光棍的大男没两年都娶来了。人们茶余饭后说灰驹,走亲访友也先把灰驹掂出来,逢去外地就主动介绍说俺是灰驹庄上的,一番神采飞扬,一脸自豪高傲。

灰驹在战场上勇猛狠烈,退下阵来却完全一副羊态,温顺服帖,从不碰撞老人和孩子,就是小孩揪它毛,掀它尾巴,哪怕骑它身上都一点不狂躁,任凭他们逗玩。面对老年人的呼喊,它总是摇摇尾巴,咩咩叫上两声。师良儿子不壮实,老伴身体有病,因此常把灰驹拴在磨道里磨面。灰驹拉着大石磨一圈又一圈,累得张着嘴直喘粗气。

大约又过了四五年,人们特别是师良发现,灰驹身手渐失矫健,抵起来没了当年风采,在磨道里的劲头也大不如前。师良把炒豆放在它嘴边,它也不像过去一下撮到嘴里。灰驹的辉煌已成过去。这时,单县一个五十多岁男人来到师良家,要花二百元买走灰驹,说是敬慕它,权当养着玩。这在当时是很可观的一笔钱,师良当时正给老婆治病,家境困极。师良不卖,对方又加二十元,师良还是摇头,单县男人啪得又砸桌上三十块。师良眼泪汪汪地说:“兄弟,我卖小孩都不卖它,对不起了!”身旁的刘立财实在憋不住,大声嚷道:“这、这是钱,钱啊!那不就是个畜生吗?!”师良瞪着眼道:“钱、钱是龟孙!畜生咋啦!”单县男人只好作罢,围着灰驹转了三圈,走了。师良从本已很少的粮食中硬是挤出来些给灰驹,谁都不能动,老伴躺在床上默默点了点头。老营村六十多户人家,你半斤他一斤地送来。李安红干脆把小羊羔卖掉,把草料背到师良家里。庄上老少都盼着灰驹再展雄风。然灰驹食量还是下降,对师良手中炒豆只吃几粒,转头吃筐里干草。师良伴病重后,它拒绝再吃任何东西。开始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偶尔抬头望望破败草屋和疲惫主人,咩咩几声。三天过后,它便卧倒在地,头耷拉下来,偶尔望一下前来看它的人们,不再有任何表示。师良把炒豆放在它嘴边,它只嗅嗅,一粒不动。憔悴的师良搀着病重的老伴来到羊圈,心酸地说不出话。灰驹未抬头,然两眼竟有浑浊泪水。

天铅灰色一般,风丝没有,一场大雪要来了。端起汤碗时,雪就纷纷扬扬,到了熄灯时分,大地已白茫茫了。

师良睡不着,看老伴呼声均匀,他想坐起来,去看看灰驹。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羊叫,极瘆人!师良嗷的大叫,拽起老伴就往外跑,刚出门,就听哗塔一声,师良扭头一看,一根木椽砸在他们床头上,险啊!师良发疯似地跑向西屋,点着油灯,见灰驹满口流血,鼻孔一丝气也没有,它是拼尽最后的一点气力发出那声吼叫,这让它告别了这个世界,却把师良和他老伴留了下来。师良瘫坐在地上,抱住灰驹耷拉的头,哭得差点晕过去。

灰驹死了,带着赫赫战功和神话般传奇,离开它生存了十年的斑斓世界。用两只铁角和无上神勇赢得暴风骤雨般的喝彩,使得人们用饥饿的肚皮托起一个欢快的脑袋。听到灰驹的死讯,本村和周围村的人们都来到师良家,叹息,惋惜,悲伤,也冥冥之中感觉有了神灵。十几家屠户来到老营村,要买了它剥肉。他们在院子内外等候着,盘算着,充满到手的自信。他们有着充分的理由--师良快揭不开锅了,还不快卖了一只死羊!他们耐心等着,托人传话师良。半天,一直呆在屋里的师良楞楞地冲了出来,低吼一声:“别想!”屠户们惊呆了,猛地抬头,是师良扭曲的脸和血红的眼睛。

夜深了,惟听雪花落下的簌簌声响,愈加显得夜的静寂。突然,吱的一声,师良家的木门开了,如豆的光亮投向院中雪地,格外的昏黄。师良让儿子帮忙抬着灰驹,放在院中铺着麦草的平板车上,又拿一把铁锹放在上面,拉起车子向村外走去,后面是深深车辙和脚印。车子过了营子河,转向两河交汇处的那片无主荒地。这是师良为灰驹选定的安息之地。这里水碧草青,任你享用,还有无数的同伴,随时可选几个大叉角练练。放下车子,师良拿起铁锨,脱下棉袄,借着雪光挖了起来。他没让儿子跟来,他想自己送灰驹走。大约个把小时,一个大坑出现了。他披上袄,从怀里抽出旱烟抽了一袋,一点烟火在空旷河岸和无边夜里忽明忽暗,俨然鬼火。一袋烟罢,师良抱下麦草放在坑底,摊平,用脚踩了踩,然后慢慢把灰驹从车上拖下来,放到坑里,上面又撒了几把麦草,念叨着:“走好,走好!到那边别忘了吃,吃炒豆!”声音颤抖了起来。然后一锨一锨把土盖在灰驹身上,待一座圆大的坟出现,雪竟然停了,村里传来报晓的鸡叫。

几十年过去,师良早已作古。据说临终前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到,要儿子拿一把炒豆放在手里,从此再没松开,安详地闭上眼睛。师良走后,人们渐渐不再谈灰驹和荒滩上的那座羊坟,然冬去春来,坟依然还在。草,青了枯,枯了青,还是那样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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