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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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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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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和奖状

三哥家起了六间新房,搬家那天,他非要把一卷皱儿吧唧的奖状贴墙上,那都是他的,说贴这最支脸。

别看现在三哥爬不动了,当年可是响当当人物,奖状专业户!

当时的顺河公社党委书记叫姜本善,带领群众战天斗地,人称大老姜,一提他老百姓都竖大拇指。

那时三哥正当年,思想好,难活重活都冲在前,也在公社出了大名。人们渐渐就把三哥与姜书记挂了钩,戏喊他大老姜。三哥以为叫他当书记,死活不认,后来明白还是出大力,就识号了。只要有挖大河的大兵团作战,大队生产队领导首先想到三哥大老姜。那人山人海中见有一人光着脊梁,或背绳拉车,或玩花似的挥动铁锨,间或大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不用问,一定是三哥。捞龙沟时,要挑最棒民工,俺大队民兵营首选还是三哥。三哥听领导喊大老姜上,咧着嘴,不知说啥好,棉袄一扔,腰紧了再紧,大手一挥就跳了下去。那龙沟冰碴尖利,稀泥流沙,他一锨紧接一锨,在阵阵大老姜大老姜叫喊声中,他脸微微泛红,头也不抬,龙沟在脚下快速延长。不用说,有三哥在,总是龙沟一次捞成,总是第一个交工,总是一次验收通过,总是全工程团评比第一,当然三哥评为先进,获得奖状一张。当听到工程团领导大声叫他上台领奖,他红着脸,低头走上主席台,手颤着接过奖状,揣怀里拿回家,极庄重地贴墙上。他懂得以资鼓励的含义,也就更加卖力。大运河,复新河,太行堤河,营子河,每次挖大河,三哥都肯定参加,都肯定捞龙沟,最后都肯定揣回一张奖状。

每次贴奖状,三哥都拉着三嫂说:看正不正!脸上写满幸福和自豪。三嫂知道他又在谝,但还是高兴地帮他贴好。贴了奖状,三哥就觉脸上贴了金,为家争了光,蓬荜生辉,几天睡不着,有事没事就去屋里转一圈。

三哥靠力气和实在获得奖状,赢得赞誉。但没有奖状三哥也是实实在在出力。盖屋挑墙,邻居只要找他,他从不推辞,自家的活停了也得帮忙。他专拣拓坯和叉泥这些最重最累的活干,从不偷懒,可吃饭时却让着别人,特别是吃菜,你越让他越不吃。我每次逢上与三哥一起干活,也忍不住挑重活来。他立马说:你年龄小,还上学,累痨伤了,给我吧!说着就把我手里的活夺过去。于是人们有重活自然都想到他,也好像重活就该他干,否则就觉奇怪,他自己也不习惯,以为对不住人,不是真思想好。

大约76年,生产队买了一辆常州产S195柴油机为动力的手扶车,决定交给最热爱集体、最能干的人开,理所当然是三哥。三哥开起了手扶车,再有难活重活,虽然还第一个想到他,但手扶不是随便让人开的。开手扶事实上是对三哥的重大解放,相对从前他轻松了,出大力流大汗的活少了,但他出力惯了,受表扬惯了,总以为不干重活脏活就是不热爱集体,就是思想不好,就有可能拿不到奖状。于是,他停下机子就去帮着干别的,还是找重活干,他开手扶后仍然还能拿到奖状。

随着一条条大河开挖完工,一口口新屋垒砌建成,一次又一次的重活让他背负之后,三哥的腰弯下来了,两条腿严重静脉曲张,象爬满了一疙瘩一块的蚯蚓。三哥以为他腿上的那一疙瘩一块相当于当兵的被子弹炮弹留下的伤疤,那奖状就是军功章,是很能引以为自豪的。因此他就时不时卷起裤子让别人看,指着那“蚯蚓”说:出过力的,就这样!年轻人不以为然,小孩子吓得跑远。他就有些不平,有些气愤,说:懂啥,这咋啦,咱是出过力的!

前些年,他还没大感觉,照样走路,照样干活。后来腿越来越疼,眼看不能走路,而他是用腿丈量一生的人,啥车都不会骑,这咋能行!他来到了医院,找到自称有把握治好静脉曲张的专家。三哥卷起裤子,激动了,说:我、我这腿是出力,专家立即摆手:你这腿我见多了。结果花了几千块,两腿治成了紫茄色,加重了。三哥不再拿腿说话,他以为最能直接说明不同凡响的还是奖状。清清楚楚,张张大印,谁能不认?!那回他急需换十斤粮票,管公章写证明的大队会计不在家,换粮票的红芋片装满了口袋,咋办?一家人着急,三哥眼睛一亮,蛮有把握地说:愁啥,有法!只见他揭下几张奖状,卷一起,背起口袋就走。到了粮管所,工作人员给他要证明信。他双手递去一卷奖状,还想解释哪张是咋来的。那工作人员看都没看扔了出来,嚷道:这管屁用!粮票没换成,三哥很有些懊恼,但他不怪奖状,他认为那个人没水平。他把奖状重又贴在墙上。

到了冬天,场光地净,小偷多起来。三哥把几只山羊栓在屋内羊圈里,他就紧挨着睡在羊圈旁边。那次,用木棍铁锨顶着的门几乎没一点动静被弄开,羊圈被一个据说从不空手的小偷光顾,三哥睡得死死的,谁知小偷一只羊没牵,走了。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惟三哥微微一笑,他坚信那小偷是看到了满墙的奖状。唐山地震过后,苏北这里风传要地震,家家门前搭起防震庵子。虽然当时没啥值钱东西,但人们还是把最有用的拿到庵子里来。三哥没拿别的,把奖状揭下来卷成筒状,塑料纸包好,放在防震庵子枕头底下。三嫂生气说:不当吃不当喝,一两粮票换不了,还看着是宝贝蛋,等你不在家,烧了!三哥脾气并不好,扬起了巴掌,但最后还是无力地放下,苦笑一声就过去了。三嫂太懂三哥的心情,始终没真敢烧,也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些奖状,有时还提醒三哥晴天时晒晒。

一晃几十年过去。三哥家的日子好起来,吃穿根本不愁,重活都是机械的,他只拾掇些碎活干。儿子干完地里就在附近打工,孙子去了外地,他是大专生,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去了常州,成了企业技术骨干,一家人和和睦睦。三哥贴上那卷破旧奖状,专门留出一片墙,啥都不让贴,就等贴新奖状。他嫌儿子出息不大,几十年啥都干,连张花纸也没拿到。行行出状元,挖大河都能挖出奖状来,看这墙又新又平,不信等不来张新奖状!前年,孙子放假回家过年,鼓囊囊的包又是衣服又是礼品,三嫂眉开眼笑,三哥却绷着脸一声不吭,当孙子拿出一张花纸,他大嘴咧开了:这孩子出息!贴上,贴上!那片空墙上终于出现一张新奖状,他问孙子写的啥,当听说是技术比赛第一名,三哥还像挖大河时那样激动,手摆着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出啥来,状元!眼下,比那河面宽多了,有本事,当真玩,还能治不来几张奖状,满墙贴有啥难的?年夜饭他出台了奖励政策,别管治啥,一张花纸奖励一百块,三嫂说少点,三哥又加了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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