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外做生意的表弟打电话说明天来我家,多年不见,提前作了点准备,酒是少不了的。
表弟小我四岁,退伍后到处跑着做生意,见多识广的,嘴也能说,还有不能小觑的文才。
腚刚沾沙发,他就开了话匣子。过年来客,除了说就是喝。老婆拿手的下酒菜赶快端上,一瓶存了十几年的泥池酒开了塞,汩汩满在酒杯里。我早就听说他能喝,怕一瓶不够,另一瓶就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老表可不能慢待,弄不好风凉你几句,骂你小气,看不起人。
常规,边吃边喝边说,云里雾里家长里短,没啥了不得的事。可他太能说,刚沾他孩子婚事的边,就没边没沿地展开了。
女儿过这个年三十,该算大龄,本科,汉语言文学专业,教师,业务很棒,教高三毕业班,从她手里走入大学的不知有多少,可就没一个非学生男孩来到她面前。优秀人只要说婚事准出短板,她短板除身高没达到太多男孩张嘴就来的那个高度,再就是民办中学,没有让人自豪的“在编”硬件。自己没硬件想要硬件的,人家带硬件的却不要你,同级同类的又太少,越熟悉还越排斥,这就难得几乎无解。给她联系,先问生活工作,慢慢地靠,一点点地切,可一提那事,她就急,一口一个忙,忙,忙,扑腾挂了!后来就出来了竞赛、开会、公开课、批改作业,等等等等,你越不想要啥,她就越有啥。那就盘算,掐着她的时间点联系,要她别教高三,就教个初一,小点压力,挤点时间管管自己,可啥用不管,真一点法没有!
表弟夫妇俩急得东一头西一头的,就在家给她横七竖八地张罗,把亲情友情乡情结成的人际网撒得不能再大,天天盼能罩住一个,可茫茫人海一网又一网,还是两手空空。表弟摊开两手,叹了口气说,不光她自己,还有儿子呢 ,也二十七八了,工作也是没说的,济南上班,机电上问题都能解决,就是个人问题解决不了。谈恋爱也就二十出头那几年,过了就不一样了。谁家有一个就够闹心的了,可这两个都摆你跟前!过年是个热闹事,谁不想过年热热闹闹,团团圆圆?年也是个时间刻度呀,看看刻出来的那个数,你心就流血,搁谁能睡着觉?
不用彷佛,我看到了表弟夫妇的辗转反侧,听到了他俩的唉声叹气和动不动就拍桌子摔板凳的激烈争吵!
还是盼年。那能见见面,当面说,坐下说。过年来了,可她扎楼上不下来,不提那事还好,一提她就扭头绷脸,在家就两天,啥都没治成,一抬腿,走了!儿子倒不这样,还算能交流,可张嘴就是眼缘啥的,不是他相不中,就是人家看不上,眼缘都跑谁家去了?过年的鞭炮不知放多少盘了,可还没领来一个姑娘,该走的走不了,该进的进不来,光买房子有啥用,你说这日子咋过成这样了?表弟直直地看着我,眼里有他最最想得到的东西,而这东西似乎就在我这里,我还要马上给他,全部给他!
“端起来,边喝边说!”我说得诚恳,也合理。
可他一动不动,还是直直的眼对着我。在我又一声之后,他像一个酣睡的脑病人突然抖动了一下,手碰着了酒杯,却没端起来。
可我能给他吗?我自己在这条泥泞小路上刚跋涉过,满身泥浆还没干透擦净,我咋能给他一袭鲜艳靓丽的新衣?我身边亲厚不低表弟的一群比他还愁呢!
老刘科长的女儿名牌大学毕业,北京国家大机关工作,两口子就这一个宝贝,条件还有啥说的,关系都用几遍了,就是脱不了单,一晃三十大几了,昨天他竟委婉问我北京有啥关系不,也许他打听到了我儿子才去了北京,可那就是个临时借调,使不上啥劲的,从没见过老刘科长给我说话是那种表情!老周的两孩这事赶在一起了,最急还是老大女儿,白白净净,身材苗条,一米七的个,气质也好,哪像农村出来的孩子?虽初学历大专,可本科今年就能拿证,常州经开区上班,收入也好,就是暂没入编,老周说咱要求也不高,起码男孩要有个正式工作,直说吧就是在编人员,我的乖,你想在编的人咋想,要他编你却不编,可能吗!老婆说女孩长得确实好,于是我还是把这不可能努力想成可能,那老郭局长的儿子,省会机关,体制内,科长两年了,因为优秀,上升空间明摆着的,现在还单着。婚姻这事得综合考虑,凭老郭局长的资源,这事……我很有信心地要了郭局电话,可说到编的情况,所有的优势铺垫瞬间坍了下来,编不考谁能办啊!城市条件好的难说,农村条件差点的就更难说了,特别是弟兄俩,见个媒人都难,真见了,八撇还没一撇就要烟酒伺候,还一挂几个人来,饭店进了几次,也还没长没短,真真假假揉搓着你。男女见了面,别管成不成,一万块钱先递上,真成了,照明码标价来。老家邻居老张两个男孩,小儿还不太当紧,大儿可三十露头了,去了国外,一年挣个一二十万,城里房子也买了,还全款,老张见有人提这事就提两瓶酒过去,成不成酒两瓶。大儿一回来老张就说家里事不要你管,你就罗罗你自己的事,见他出门就往那事上想,回来就想问,可儿子一听就烦,干脆住城里不回家。老张说他真有想死的味!昨天打掼蛋时,老彭指指手机说一群条件很好的男孩女孩信息都在上面,有合适的不?
一想就头疼!
也许表弟读懂了我的表情,说:哥,到底咋回事呢?也不光是咱,条件好的差的都不易,北上广苏锡常都有,男孩女孩都高学历,高收入,长相吗,现在哪有丑人呢,可就是这个不成那个不就的。生活条件好,咋反而难了呢?过去,两个人换身衣裳,往东河沟一坐,红本本就领了,喇叭一吹,一年抱上孙子了。现在,对个像比啥都难,张嘴就是忙,压力大,好像别的都是正事,就这是邪事,咱国家发展差他那一会就不行。对不上像咋结婚,结不了婚咋生孩子,生不了孩咋办?你说咋办!有的结几年了还没见小孩的影,都这样发什么展!高调不少唱!还啥婚前婚后的,没结就想着离,能是过日子吗?表弟挥了下手,很义愤填膺的。我刚要插话,他又开腔了:过了该说的时候,凑合了,给这个负责那个负责,假的!光想自己活自在,一点责任心没有,弄得爹娘脸不是脸腚不是腚的!
我无奈又苦涩地回了表弟一眼,摆摆手,意思明确地让他停下。
“弟,行了,喝酒,吃菜,过年高高兴兴的,端起来,剋干!”说罢,狠狠指着他面前的酒杯,有命令的意味。
表弟似乎听懂了,可只拿筷子夹个油炸花生米扔进嘴里,那咯嘣的声响特别刺耳,明显带有极大压力和非正常情绪。
接着又要说那事,非要解决问题似的。
我马上岔开,合情合理且很有保证地说:“弟,放心,早一会晚一会的事,一定会解决的,还是缘分没到,急不得,多着呢,剩谁呢,听哥的!”
表弟嘟哝了一句,好像是“那是没摊到你家!”
“喝点,来,剋干,你看菜都凉了,光顾着给你说话了!”我再次催他。
表弟终于端了酒杯,我终于长长松了口气,谁知表弟又放下了,拿筷子夹了块凉拌黄瓜,嘎嘣嘎嘣,比油炸花生米还那个,我心嗖得凉了。
砰啪啪,急大的雨点砸下,发出与表弟嚼黄瓜般大的声响。过年下这样的雨,过去哪有过?表弟扭头看看,脸阴郁得像天,雨点好像下到了他面前小小酒杯里,无限增加了它的沉重,到底没有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