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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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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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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犁叔

昨天,我回老家,刚到村头,就看见王家西墙那里一片人,推车过去打招呼。金犁叔墙根坐着,光着脚,鞋垫腚下,还没两句,就说:我去撒两网。抬腚走了。

前些天,我来收拾老屋,路上遇金犁叔,他说你晚走会,我去撒两网。个把钟头,夫妻俩骑电车来了,十几斤鱼,我带城里吃了几天。

金犁小名,七十了,按邻居称他叔。金犁叔从小就热逮鱼,三年级没完就不上了。他家门前有个南北坑,鱼不少,他成天在那用馍筐叉头扑腾着逮鱼,没空过手。孬年成,平时很少闻荤腥,可他家锅里却能炖鱼。一群小毛孩都逮,可就没他逮的多。后来,他嫌坑里鱼不大,就去河里逮。庄北有营子河,在金犁叔家后,东边四联干河也不过几百步,两河里都不少鱼,想咋逮就咋逮。金犁叔很快学会织网撒鱼,比馍筐叉头好逮得多,想吃鱼了,背起网去河里转一会,锅里就吱吱啦啦起来。他越逮越有瘾,越逮越会逮,撒网逮鱼的不少,最会逮的就他一个,到现在还是。说是只要他一亮网,那晃晃一片还在空中,鱼就不动了,就等着!然不管你咋撒,撒多少,两河里照样有鱼,还越来越多,鲤鱼、白莲、花莲、黑鱼、鲫鱼、噘嘴莲啥的都有,七八斤个的不稀罕。金犁叔常嘴咧着,动不动就说撒两网去。想吃鱼,找金犁,多少庄都知俺庄有个会撒网逮鱼的金犁,如今都七十了大人小孩还金犁金犁的。金犁叔出了名,两河的鱼也出了名,到底谁成就了谁,说不清。能说清的是金犁叔老婆是他网撒着的。兄弟四个,他个头又矮,黑不溜秋的,二十大几没说妥,他也不急不躁的,照样背网河里转悠,撒上两网,锅里就能吱吱啦啦,那鱼香味儿几里远能闻到。馋极又鼻尖的女孩忍不住了,有理街道无理河道,河筒子光腚一片,女孩们扭下脸就是,没谁在意的。真要说在意就是常见那个小伙子撒上一网,鱼就白花花乱蹦,他捡拾不及,或随手一扔,鱼扑棱到了女孩们脚前,管它呢,拾起就走,自家锅里也能吱啦地香了。这巧拾鱼多了,你传她说的,女孩们常邀着来,越来越多,河筒子灌满银铃般笑声。巧拾鱼女孩中有个极有心,她见那个黑黝黝矮个子最会撒网,离他近常能脚前扑棱着鱼,于是想看下他的长相,可那男孩撒起网来总面朝河,你笑翻天他都不知,只能影绰着看他后面。咋办?这女孩聪明,你用网逮鱼,我就用网逮人,反正你跑不了这两条河。她装走亲戚东庄西庄地转,一进俺庄,心花就怒放了。那天金犁叔晾网,女孩正好走来,一溜网挂树上,看后影就断定是他!她咳嗽一声,金犁叔扭头,她有点羞,捏着辫稍说,俺麻烦问个路。金犁叔手一指,答了,女孩走了。可过了两天,金犁叔正要背网下河,又听咳嗽,扭头,又是问路,还是那个,换了件花褂,金犁叔又答了,明明白白,可那女孩走几步又回来,说:撒鱼去?真会撒!金犁叔有点羞,好在脸黑,看不出。女孩后来又几次问路,三问两不问,金犁叔网里撒住了一条大花莲!金犁叔逮鱼更带劲了。他结了六张网,最大六米多长,三指网眼,一百六十四个铅角子,十几斤重,专撒大鱼;四米长一指眼铁角子网也七八斤,背啥网出门,要看他俩想吃啥鱼了。不管逮大逮小,反正只要他背了网,就不空手回来。他曾给我说,冬天撒深水,夏天浅有鱼,开闸放水大鱼多,鱼行顶水,放着的闸门猛一关,鱼都窝那了,一网下去,金犁叔笑笑,没说。我听别人说刘庄那次开闸他撒了二三百斤,大鱼多的是!我们看河水平常,可金犁叔不是,他提网正走着,突然两腿叉开,左手下,右手上,半身扭转,满力借势撒出。看你疑问,他边收网边说:看见没,嗯,看不见的,看见就不是鱼了!他说的那个看见看不见,也许指的是那个气泡,那圈波纹,那道旋转,或别的什么。他把网收拉了两三米,轻轻一抖,水珠四射,网出水渐多,扑拉拉声响,人们惊叹叫喊起来,金犁叔却不慌不忙,总那么淡定。他把网拉出水面,网在河水中摆晃几下,淘去稀泥,尽剩白花花的活蹦乱跳了。金犁叔撒网,看的人很多,有人看撒多少,有人看撒大鱼,也有人就看他网出手时的那种自信和洒脱,然后品评一番。金犁叔不管这些,只管把鱼撒住。他撒出的网型分两种,一是鸭蛋,一是太阳。鸭蛋够得远,网沿刚罩着,边上晃悠的那个也够你跑的;太阳罩得多,那一片都叫你乖乖地进来。鱼撒来了,拿去,谁吃不是吃?俺庄上都吃过他撒的鱼。年纪大的他就叫大花莲二婶子送两条。人们觉得老这样白吃不好,就要掏钱,他说又不是贩的,撒两网就是,啥钱不钱的!只有那次他撒了条三四斤重的大噘嘴鲢子,很稀罕,他想留着。可当时有外庄人在,非要买,他说不卖,那人扔下五十块钱抓起就走。前年十月,我回老家吃邻居喜酒,金犁叔邻桌,宴席结束,他过来说:我去撒两网。开三轮带我去了刘庄闸东。他在水边打量片刻,便两腿叉开,手左下右上,身子半转,网刷地斜向撒出一个圆圆太阳!我紧张了,并非为鱼,而是为他,他早被神化了,可万一这网空了,我不敢想,我吃啥鱼呀,不吃又咋的,鱼神形象万不能坍塌!我紧张得毛衣潮热了。他很平静,开始拉网,可拉不动,大鱼?我惊喜,金犁叔说毁了,网撒大石头了!我后悔,天冷水深,吃不成鱼还扔张网,真不好意思!金犁叔说没事,见他三两下脱个精光,光腚走向河中。我惊诧,也得以看清赤裸的金犁,全身黑红,这金犁真是赤金,不掺半点假的赤金!他先慢慢入水,接着犁开一道水沟,然后浑然不见,世界沉寂下来,惟我站在空旷河岸,孤独且担心。突然哗拉水响,金犁跃出,头用力摆动,水珠溅我脚前了!他水下摸着把网从大石上扯开,就这样还有六条老木梳样的鲫鱼呢!

日头对着我们喷火,河边一棵树没有。我衣服湿透了,时间不早,老屋没去,还要回城,就再次催促。金犁叔懂,就撒了三网,一袋鲫鱼参条子和他从冰箱里拿来的一条大噘嘴递到了我手上。我赶到老屋前摘了些蔬菜赶回。妻子说:又是金犁叔?我点头。一大盘香喷喷的炖鱼端上,她说老白吃人家的好意思?我说咋的,又不是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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