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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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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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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洪炉

没想我竟这样来到张家洪炉,认识了张家平师傅。

三十多年的老木门,门轴用U型铁箍套,俗称门簪子,磨断了,古老的杂品铁货胜利街问遍所有店铺都没有,老粮市铁艺摊周师傅说你去城南张梨园看看。有希望在,炎炎烈日又如何?我骑自行车朝

张梨园奔去。

问铁匠铺,一老先生指着说:那不?只见蓝铁皮墙上赫然有张家洪炉红漆大字,旁注联系电话。拿出手机,接话的是位女人,要我等下,说当家的马上就来。和善而胖胖的女人先打开门,带我走进铁匠铺,眼前一切,几十年不见,熟悉又陌生。铁砧、铁锤、淬火水桶,满地铁棍铁块和抓钩铲子菜刀等成品,电风机代替木制风箱,砖砌座炉取代木墩活炉,电气锤让你再也听不到师徒抡锤的那种节奏声响了,但这里程序和工艺依然忠实传承着古老法式。

敦厚慈祥的张家平师傅抹着汗水来了,我说打把门簪子,他笑了,说这家什能打的不多,潜台词是如今没做这活的了,恪守老道道的师傅话不说死,客气了,我懂。也许彼此年龄相近,也许眼前一切让我们都生感慨,也许门簪子吱呀一声涌进来太多沉重的家国历史,张家平师傅顺手捻来些许分享给我这个初见的客人。

张师傅今年六十岁,说从清光绪年间他老爷爷就立起张家洪炉,到他已是第四代,再往下传,难了,两儿子一个苏州,一个无锡,谁都不愿接手。过去一庄十八炉,都是张家的,如今只有我干,城南也就俺这一家。是啊,过去铁匠炉多的是,街面上,庄头上,一顶秫秸箔撑开,一膛炉火腾起,极节奏的大小锤声就传开去,所有农具和铁质生活用品都能在那个铁砧子上敲打出来。社会发展大势,此种手工业难以存续。张师傅眼睛和话语中充满多种情感交织的复杂情绪。他告诉我说老爷爷活好,有声望,专给县衙狱砸脚镣,活到六十多岁,爷爷六十多走了,父亲也是活到六十多,重体力活,生活条件差,又整天烟熏火燎,但到自己手上扔掉总是不忍,自己二十岁学艺,四十年了,啥活都接过。别看如今铁器铁艺都工厂机械化生产,可有些仿古建筑物件和特别器具还要人工烧打,说着顺手从老墨斗旁拿起一个蘑菇状大门钉,说仿古建筑大木门就要用这家伙,换样不行,还有传统杀猪刀,县武协要的十八般兵器,都找我。打啥物件都要用心,见他指着一把抓钩说,街上卖抓钩的不少,一用就知道了,不一样,抓钩三个齿,要过五遍火,齿用短了还能撵。也许看我听得入神,也许是他借此表达对洪炉的深情,抑或觉得这份祖传本该就有人关注,张师傅说,我想趁着还行把点老手艺拾掇下,我理解是指他的绝活了。他说哪行做精都不易,都对国家有用处,如今叫大国工匠,可都是真本事。干铁活过去拜师不容易,徒访师三年,师访徒三年,拜了师洗衣做饭看孩子都干。俺爷爷的徒弟今年九十九了,住苏鲁交界,来往没断过。年前我去看他,也想趁着问下有个老活还能不能想起来,可他打坐一样,想了好久,还是摇了头。咋办?我就琢磨拾掇,做出来送给孩子,也是给张家洪炉留个纪念。张师傅有些颤抖地说:我还有几两好钢,没舍得用,留着打刀时再用。好刀铁夹钢,千多度炉火里烧透,往冷水一激,敲下就断,那才是好钢!见他从窗台拿出一个月牙状带鞘小刀,名鱼刀,并非杀鱼,而是旧时大领喂牲口解缰绳死疙瘩用,那小刀顺便削瓜。纯农耕时代,极少见,非一般匠人可为。另一件也不大,环扭一起,精巧加机巧,叫牛鼻钳,是人为驾驭力气大脾性烈的公牛从牛鼻中穿过的小器物,连着缰绳,像配饰,好看也管用,见牛操蛋,轻轻一扯就乖了。这些祖传绝活忠实记录那个时代张家洪炉匠人的非凡智慧和苏北地区几百年乃至更长时间生产生活水平,虽大都淹没于历史长河,但漫漫沙滩依然能捡拾斑斓贝壳,听它诉说久远而苍凉的故事!

张师傅手艺远近闻名,看他抖音的人们直接或简介联系他,要他古法锻打出刀、斧、锄、抓钩等常用家什,也有人拿来近乎失传的老物件请他仿做。每当他看到那些东西都激动好久,然后静静蹲在那里端详琢磨,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转身走向洪炉,那火熊熊地照着他的脸膛,也照出他的自信。人们夸赞他的手艺,年轻人当稀罕玩意,老年人则看着想那无尽往事,有时潸然泪下。那天有个阔气外地人看到抖音开车找上门来,给张师傅递上几层布包裹的稀奇饰件,有些像旧时老床前的蚊帐钩,但比那要复杂得多,前后粗细不一,两端各有大小不同圆圈,还有一柄型铁杆套在中间,看似不太复杂,但须老铁匠师傅精心锻造。外地人说师傅如能做,钱好说,然后恭敬地等待张师傅答复。张师傅拿手中察看一会,轻轻吁出一口气。外地人懂得,张师傅可接手,心放下来,高兴地说:多少钱?您说,这是给日本人做的。他满以为张师傅惊喜地张大嘴巴,然后......谁想张师傅愣了,果决地说:对不起,日本人的这活给再多钱都不做!也许张师傅从那物件中看到了什么,或从老年人传说中想起了什么,那一定是我们中国人屈辱不堪的历史,而这屈辱突然出现在熊熊的张家洪炉台前,一个几十年,不,而是几代人都与铁火一起淬炼的汉子岂能让钱冲淡了血性,迷蒙了眼睛?!

一根铁棒埋于炭火,气锤当当,师傅坐下,节奏的锤声在简易棚中响了十几分钟,一对门簪子丢在了地上。“上门时先在煤气炉上烧热,不要一次到底,留一截,等凉透再砸到位。”张师傅手抹着汗告诉我。“多少钱?”我打开了微信。张师傅连连摆手:不要钱,不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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