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街对面小胡同的墙角何时多出个修鞋修车的地摊?我不知道。我从不怎么关注城市大道的边角,如同路道旁多或少了一个垃圾桶,没谁在意它!但想想日子里又离不开它,正是边角的存在你才觉得自己完美,悠然在旷阔平坦的城市中心。
炎炎烈日,蒸笼样感觉,便脚步匆匆,但墙角小地摊死死拽住我的眼睛:破旧三轮车内简易工具箱,车袋挂在车把上,小马扎坐着的老头敞开怀,不停摇动芭蕉扇,脚前的扳子钳子都被他扇出了汗水。
我很不情愿在此驻足。太阳西坠,仍能把人们驱赶得脚步匆匆,我为什么要在他摊前停下,哪怕放慢脚步?更真切的是,如他此刻正忙,手中修补着什么,就那么一丁点能赚钱的活计,我都会停步或站住,那样我心里会好受些。
我因这样的理由走过了那个昨天的傍晚。
今天我又路过,还是那火辣残阳,还是那蒸笼般感觉,可心情却与昨日不同了。
老头正聚精会神擦一只鞋,汗珠避开鞋子落地上,地湿了一片。老人头不抬,脖上毛巾不动,那把扇静静躺平。我停下,直到女士从他手中接过鞋子满意离开。我轻轻咳嗽,老人有些兴奋,问:你啥活?我问:一天能挣?老人说也就三四十块钱。我说就那一点?老人收拾摊子,不再抬头,像是自语:哪能好抓的钱!其实,我心情是这样守着一天,至少也应有个百八十块的。本无嘲笑戏弄之意,可他怎能理解?他必定认为我居高临下看这个不起眼边角,是对他尊严和情感伤害,便用不抬头回答我的假惺惺关心。我怎能理解?我又怎能不理解!近在咫尺,擦肩着走,却有着深深误解和隔膜。
夕阳仍没有半点儿温柔,所有路人都加快脚步。我和妻子快步到临府街,T字型路口东侧边角一老妇蹲在那里,面前旧塑料布上几个茄子一小堆辣椒和三五根黄瓜,半新不旧圆顶塑料帽前端拉下,恰好让直走的人们仅能看到下巴,在不是卖菜地方卖菜尤显突兀和别扭。妻子突然拉了下我胳膊,指着小菜摊说:老高!我赶紧示意,别打招呼,赶快走开!其实我早就看见是老高了,我家前排邻居,从乡下来跟儿子住。五月初那个早上我路过西关老粮市,看一溜地摊上摆着刚上市的蚕豆和豌豆角儿,正巧走到老高摊前,那时还不该戴顶大帽,但小布帽也能遮住脸,谁想是她呢!蚕豆咋卖?她不能不抬头,看是我,客气说拿去吃,抓一把停在半空。我马上谎说家刚买了,转身逃跑似的离开。她那表情我怎能不懂?双方都言不由衷说了谎。避开此类的最好办法是装—装看不见,装不认识,再想买也不能,否则是对应有默契的恶意破坏,世故人就是这样做的。离她远了,我对妻子说,我早就看见是老高了,并说了原因。妻子点头说,我说昨天碰见老高打招呼,说你卖菜了?她连忙摇头否定。明明是,为何不呢?那是因为城市了。看似简单自我否定实则有着深刻文化因素。似城而非城,依然是边角。你同样的菜,哪怕更新鲜,哪怕你住的孩子的楼更高,都会把自己定位在边角。想想那些从垃圾桶边走过的进城老太,眼睛多是在探望桶内时先看看桶外和周围,她们实在不想在捡拾那点能换钱的垃圾时让你看见。我,是懂得的,说不清到底多少次遇到,我都觉得应该主动避开和视而不见快步走开。此刻你这个城市人越高傲人家越喜欢越尊重。太现实了,并非你孩子早来了这个城市,也并非你整日在城市公园超市,其实你内心还在那方土地,那个村庄,远没有走出来,自觉定位于当今社会的边角,你城市工作的孩子也不过是好点位置的边角。因此言行总显生硬,迈步就觉跌跌撞撞。老高游击似的遮颜摆摊换个块儿八角,却在城市新邻们有事时与老城一样递上同等礼钱,又让一些人觉得怪怪引起好久议论。
城市人有时却喜边角。边贸市场的边角是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城市必去的,那里不是菜贩,农人更老实,东西更好买,买的东西可能更好。边角菜农有些清冷和孤单,眼睛紧随路人脚步移动,见停下,眼巴巴看着城市人能大方地掏出钱来,可几乎所有去那里买菜的城市人没一个会干脆利落,反而更会斤斤计较,把喜欢的瓜菜贬得一塌糊涂,却又抓住不松手,在少了不卖的坚定上砍了再砍,装起身要走,走你的就是,边角不动声色,小伎俩,都懂,还是成了买卖。可足了斤两城市人变着法儿再多上一点。世故老农理解他们,说不上原谅。自然有菜贩看准了边角,学着蹲在那里,竟也能让老城市看不出,还以为买了巧占了便宜,回走半路恍然,可那边角不见了,心里直呼上当,却又坚决不说。
边角和中心,那样远,又这样近,模糊而清晰存在,根植深厚文化土壤。我这个苏北县城人曾住过几个大城市,无论怎样努力,但都是模仿,效果不好,甚至无用,因为在我踏进那座大都市之前,靴子已经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