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

七月的核桃八月的梨，九月的柿子上满集！

反正到了秋天，大自然给你的不仅是体感的凉爽舒展，还有胃觉似乎受了委屈后的突然放纵。

终于过去了罕见酷热，白云悠悠，微风习习，天空澄澈着等候太阳，月儿亮亮地看着人们，人们欣喜地拥抱天空。桂花迟来仍绽放清香馥郁，银杏叶儿仍序时轻轻飘落，柔柔一地碎金。

秋，还是金做的。

每到这个季节，这块丰饶大地都不留半分馈赠勤劳科学的人们！

我很想却也不必一定走向大地。我选择享受秋天的切口是赶集。集上的来自地里，宽厚大地早把那熟透的七彩赶到了集上！

城里大小三集。五门桥集多河逮的鱼虾和几千年氤氲的龙雾传说，至今迷迷蒙蒙；老粮市集粮食并非主角，多的是铁器杂货和大同路胜利街青砖黛瓦的旧式风情；四省七县交界边贸集市可是挂牌“中国农批”的大市场，黄河故道的岸清水绿挟来灿灿金黄簇拥在这里，四季都有苹果酥梨娇艳款款香气缭绕呢！

我三个集都赶，才不在乎远近累否！

我赶集既为口腹之欲作选择安排，也为享受讨价还价后如愿以偿甚至讨了点小便宜的俗人欣喜。这方厚土生生不息哺育金色丰收，养育万千宽厚农民，让城里人赶这些集市顿生欣喜和踏实感觉。

边贸市场零售区全是自卖头，艳红苹果淡黄酥梨摊一个个紧挨着，货主们见你停步问价且从你语气眼神中读出真诚，拿起切开的瓤色雪白或微黄说：尝尝，先尝后买，相不中不买！可我是从不尝的，一听口音，一看果筐，一听宋楼大沙河，尤其一看那果相，口水就咽回几次了。而买其他瓜果菜鸡鱼蛋等，只要是面前铺一张塑料布，竹篮当然更是，盆里扑棱着鲜活，后面蹲着的男女无论年纪多大，内心都写在脸上表情和眼神里，我都是凭感觉停在哪个摊前，不会错的。

赶集要大致有计划和盘算，随机性当然也可能，好和更好就是货比三家了。行价差不多，你却能买着那个更好并非不可能，不然怎有众里寻他，蓦然回首呢？我赶集，决不到了就下手，而是先走它一圈，看问个大概，心中有数，每停每问都是真要买的样子，最后在一摊前停步，蹲下，却又看似无所谓，挑着拿着丢着，答着问着还着，不上称前都不确定，常赶集会买的都这样，再好都要贬，再便宜也叫贵，买不成太正常，这才叫赶集呢！瞅着看着问着，停停又走开，来来回回的，把那个万紫千红金黄肥实看个够，你的心里篮里就多了一份物外的喜悦，岂不更美！

城里人赶集到自卖区似乎有天然优势，而农人恰又喜欢抬举，尤其老年人最怕说小气，于是总能买到称心如意。这地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赶集与形形色色人打交道，很多时候是买卖又不是买卖，看似极普通老者却能在斤斤两两褒褒贬贬的不经意间显出龙脉之气和深厚道行。去年我赶老粮食市集，西墙根下坐一老人，干瘦，赤脚，旧褂搭肩上，几根灰白发苍乱头顶，眼珠一动不动，面前一个南瓜三个茄子一小堆青椒，很像一幅油画贴在墙上。不知怎的，我不敢在他面前停步，怕轻轻声响让油画卷起，怕直直眼神穿透我内心，还是怕过于讨价还价引起老人伤感？说不清，反正我匆匆离开了。可没过几天，我在边贸市场又看到这幅油画，还是说不清的原因，我却停了下来，还没两句，老人便天南地北古往今来了，好像专门等着给我说汉高祖讲张天师道江湖习俗，买了两个茄子却装了一篮文化。因此，不管赶哪个集，不管多大买卖，你既然来，都会盛满金色季任你采撷的快感，还会有风物人文的额外收获。

前几天去上海，买点酥梨带去，大沙河酥梨一点亏不了上海，就赶了边贸大集。水果专营区酥梨和苹果摊满满的，我却先去了紧挨着的南北路，那里有十几辆卖酥梨的电动三轮车，趁着城管没来，早早停那里等着买主。我先骑车转了个通透，见最南路东那个中年女人的梨最好，没套袋，果型匀称，底部凹陷，果色金黄，大沙河几个红漆字歪斜在果筐上。她看我几乎要下车，朝我喊道：宋楼南边大沙河，没套袋，比套袋的甜，好吃死了，两块一斤！看那样，我就相信她的真诚和实在，但我却没下车，装作要走的样子。为什么？北边路口城管车快到了，这路不能摆摊，我要在她急着走时杀价，于是一只脚踏地上，一嘴问少了还行？她当然看见了闪烁的车灯，急着收摊，说再让你五毛！我终于下车挑选，其实也就过下手罢了，哪个都无可挑剔。她一边看车来的速度，一边帮我挑拣，还声声不断地说：你算买着了，不套袋，上豆饼，能甜—死，那“死”字刚出口，突然打住，看我一眼，红霞飞脸，凌乱头发垂下欲遮歉意，愈发让人觉得敦厚可爱了。慌乱中一个酥梨从她手里掉路牙石上，金黄中碎出雪白，路牙石洇湿一片，极有蜜汁的润状，可惜呀！“没事，没事，一个梨算啥，要是到俺果区，别管谁家，随便吃，吃完再拿点，都不要钱！”看她真诚淳朴样子，我装好梨，说留着电话吧，下次还买你的！于是我手机上就有了一个刘卖梨。

岂止刘卖梨，我手机还有李苹果、王鲫鱼、马柿子、郭青皮，等等，一串吃的名字，都是赶集挑来拣去的好货好人。每到适时季节，嘴馋了，就想起他们，一个电话，来了，满意的很！前年想让外地的孩子吃上家乡的红富士苹果，就在苹果节期间联系了李苹果，买过他一次，五筐几乎全红的富士，宋楼镇李大楼示范园的，听我说寄给外地，李苹果板脸说那是宣传咱，信誉要紧，好中选优给我装了两筐送到我门上，价格比大行市还低呢！孩子们收到后都说好，拿起苹果就想家，想一望无际的果海！去年春节，我又拨通了李苹果电话，又给我送来两筐，都是卖相品质都好的红富士。我说价钱你说吧，他说那还说啥，老熟人了，你说多少就多少，其实啥老熟人呀，我打他电话提醒他才想起来。就这样，我按前年的价说了，还算公平，李苹果算帐后又让了我大零头，我顿生感动，为他的真诚、淳朴和厚道，留他吃早饭，他说不行，要去大集赶快卖了，家里正下着果子。我把刚擦好的一盒鸡蛋烙馍递给他，他急忙塞嘴里，呜呜哇哇感谢着走了。

手机上与李苹果挨着的是王野鱼，固定在五门桥市场卖野生鱼，鲫鱼、黑鱼、花白鲢、河虾都有，都是家人从复新河逮来的。头天晚上网往河里一放，一早拢上来，白花花的，鱼虾大小分开，电车日的开过来了，差不多七时那个点。复新河南水北调，通往京津，水好鱼多，野得手抓不住，吃着别样的香，懂又爱吃鱼的都到五门桥市场赶早集。个头不高、常穿红色上衣、嘴有点歪的王大姐常年在那里卖，一溜十几摊位总是她先卖完别人再卖。大河虾才要四十五，小点的十七八，二三斤重的乌鱼不到二十，木梳大的鲫鱼五块就拿了。这个夏天我三天两头去她摊前，一来二去也算熟了，价格多少动一点，于是手机上就多了个王野鱼。秋天野鱼依然很多，前几天我和妻骑车过去，六条大鲫鱼扑扑愣愣，大盆也圈不住它的野性，给点小面，四块半一斤。我说手机扫码，妻却早掏出毛票和一把小硬币，看王野鱼忙着，说正好，以为她接过就算了，可王卖鱼偏细数，看差了两毛，脸立马沉下说：不地道。我很尴尬，赶紧掏手机，她一摆手忙着去招呼别人了。我说你放心，下次买先补清。过了两天，我又到她鱼摊，挑拣、过称、算账，付款时我说把上次的两毛补上。她笑了，说：啥事啊，不要不要，再说就是骂人！看她两手湿着水，摆弄着鱼，破旧衣裳沾着复新河泥草，我心里翻腾得很厉害。看她计较，其实那是对约定俗成规则和信用的坚守。你好，我比你还好，已成为这地方传承几千年的文化基因和处世哲学，至今深深影响并支配着人们的所有交往活动。

这个秋天给我们送来太多丰厚和美好，把我们的身心都染成金色，自然每次赶集的心情是期待和兴奋的，手中提着一篮沉甸甸金黄，这种金黄的灿烂折射到小院和餐桌，便是朗朗笑声和满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