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万年水的水
香维河的鱼,
万年水的水,
勤劳的哥哥,
乖巧的妹妹。
故乡的山歌唱出故乡的美,万年水的水养育了一代代万年水周边的人。万年水是一个空垌子①。这里有我家和尧文才姨叔家、央忠康三嘎公②、央忠祥满嘎公家的苞谷土。在尧文才姨叔家坨土中间有一口古井,井底有一眼泉水,从我能记事起,这口井的水就没见干过。老人说由于这口井水长年不干,人们给这个地方取名为万年水。嘎公央忠科告诉我,他小时候听老人讲,万年水的古井旁边住着一户人家,当时四周树深林密,山里还有老虎和豹子出没,一天,这家的年轻人都出工了,只留这家的老夫人一人在家看屋,天刚擦黑时,一只老虎串进家里,叼走了老夫人,老夫人被叼走后,这家人搬离了万年水,具体去向嘎公没有告诉我们。现在还能看到古井旁边石头砌的屋基。我们去万年水做工,想起嘎公讲的故事有点害怕,天一黑就赶紧回家。
遇到大旱年,其它地方的水井都干了,这口古井底的泉水一天还能流出十担左右的水。住在万年水周边的少西、薅芰垌、陇熬、大垌坨、蒲家垌、查闹几个屯的乡亲们,都轮流到这里不分昼夜地守水。守水都是大人陪着小孩子,在井边烧着大火,人多讲话很热闹,就算晚上我们小孩子也不会感到害怕。晚上守水我们小孩子围坐在火堆边唱老人教我们的歌瑶: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舂糯米,婆婆起来打鞋底,糯米香,接姑娘,姑娘姑娘你莫哭,转个弯弯大瓦屋。遇到晚上守满一担水,我打火把在前面走,父亲挑水走后面,我一边走一边和父亲讲话,山路很崎岖,父亲累得气喘吁吁,还不停地回答我的问话。要走近一个小时才能到家,一担水挑回到家,父亲的衬衫都被汗水湿透了。白天守水无聊时,我们小孩子就唱老人教的歌谣:排排坐,吃果果;果果香,买干姜;干姜辣,买枇杷;枇杷软,买花碗;花碗花,买冬瓜;冬瓜烂,买鸭蛋;鸭蛋黄,买姑娘;姑娘摆摆,嫁给唐海;唐海脚多,嫁给毛哥;毛哥骚臭,嫁给幺舅,幺舅嫌她,打麻索子吊她,吊出二十四个蛋,拿给嘎公嘎婆下早饭。央玉凤四姨还会唱山歌给我们听:
好耍不过少西坡,
好喝不过万年水;
哥你若是娶了我,
你干活来我守水。
四姨唱一首,刹金四姨叔则对上一首:
这山看见那山高,
看见阿妹砍柴烧;
妹你若是嫁给我,
柴不砍来水不挑。
我们托着下巴,认真地听四姨和四姨叔对歌,他俩唱完后,问我们说好听不,大家点点头,都说好听,四姨清清嗓子继续唱。
万年水后面是陇伞,左边是里头湾,右边翻过山坳是反背,陇伞、里头湾、反背这几个地方都是空垌子,翻过万年水前面的山坳就是少西。
少西是我的故乡,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桂西小山村,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干旱少雨,交通闭塞,2004年才通电,2009年才通公路,2019年整村搬离。在这个精神和物质都极度匮乏的偏僻山村,年轻人主要靠唱山歌来抒发自己的情感。砍柴唱山歌、种苞谷唱山歌、栽秧唱山歌、割蕨叶唱山歌……,红白喜事年轻人聚在一起更要唱山歌。唱山歌成了这个与世隔绝山村里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精神调味剂,唱出了山里人的喜怒哀乐,唱出了山里人的悲欢离合。
少西住着12户人家,分别是屋坎上央忠玉大嘎公家,屋坎脚央忠兴二嘎公家,大水井边央玉富二舅家,水井坎脚央忠录四嘎公家,对门坪央忠良大嘎公家,坳上央忠祥满嘎公家,火麻垌央忠康三嘎公家、尧胜聪姑公家、尧文才姨叔家,水井湾尧文斌五姨叔家,我家屋坎上是央忠玉大嘎公家,屋坎脚是央忠兴二嘎公家,右边是央玉孝大舅家,左边走过高火焰盘坡就是水井湾尧文斌五姨叔家,继续往左走就是水井坳,水井坳往下走是坟湾,下到坨底是蒲家垌,只有牟心英满婆一家人住在这里。从蒲家垌上到对面松杉坡顶,翻过卡子坳,就是大垌子,这里有一大片草坡和一眼山泉,每年6月至9月,屋周边的苞谷和田头的谷子还没有成熟收割,牛、马管不好容易闯入苞谷土和田里糟蹋庄稼,我们都把牛、马赶到大垌子来放养。大垌子过去就是肖家坳,肖家坳往左走是陇安,满嘎公家央玉荣大姨和央玉青二姨嫁到陇安巫家;肖家坳往右走是陇夜,我家大姨央玉仙、三姨央玉蓉、满姨央玉瑛嫁到陇夜班家。
通电和通公路是乡亲们几辈人的梦想。
2004年,少西、薅芰垌、陇熬、大垌坨、蒲家垌、查闹几个屯筹资从香维接通了电,当时香维到我们几个屯都没有公路,电线杆都是靠人力一根一根地从香维田坝抬到指定地点,然后由县供电局的技术人员现场指导立杆、拉线等,几个屯的乡亲们利用一个冬天的时间,才把所有的电线杆立好,并拉好线,让几辈子没有通电的乡亲们用上了电灯、接通了电话、看上了电视,告别了祖祖辈辈点煤油灯的历史。我们屯立好进屯最后一根电线杆时,大舅央玉孝在电线杆上用红油漆写上“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铭记党的恩”。全屯杀鸡宰鸭感谢来帮接线的施工技术人员。
电接通了,几个屯的乡亲们又商量着如何从附近的村接通公路。最初的方案是从陇夜接通过公路,从肖家坳过大垌子到蒲家垌、上坟湾过水井坳然后到少西屯,薅芰垌、陇熬两个屯再从少西接通,路线都砍好了,县公路局的测量人员也来测量好了,最后因为筹不到资金搁置了。直到2008年,政府给予资金支持,加上几个屯自筹部分资金从陇夜接通了公路,途经红家垌、小垌、岩垌、银汗、查闹,最后到达少西屯。2017年,政府出资给从陇夜到少西、陇熬、大垌坨的公路铺上了石碴,进出故乡的路变得越来越好了。
陇伞翻坳是芳竹垌,央帆大嘎公家住在这里。芳竹垌再往前走是三帮村,我四姨央玉芸嫁到三帮村巫家。从我能记事起,每次去四姨家,看到央帆大嘎公家的房子一直都是木板茅草房,十几年没有改变过。这里四周都是空垌子,树多林密,常有果子狸、野猫、白汉鸡等出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的人喜欢用自制的铁猫夹野味、用火铳打野味。有一次,央帆大嘎公三儿子央玉国将火铳放在胸前,枪口对准自己的下巴,调试班机,火铳突然打响,当场打死了调试火铳的他。央玉国死后,央帆大嘎公将他埋在通往三帮村的路坎脚,从那以后每次去四姨家路过这里都感觉有点害怕。
说到三帮村,还得讲住在三帮村头的央康满嘎公家,央康满嘎公做了两届的村支书。我嘎公去四姨家,每次都要进他家喝口水、歇口气,和他摆一阵子龙门阵。他有个女儿叫央雅琴,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性格活泼,能说会道,是邻村后生心怡的姑娘。听嘎公讲央雅琴小时候得过急症,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家里人都以为没有救了,把她放在门口的晒席上,准备后事。这天正巧我嘎公去四姨家路过她家,嘎公会打灯火治急症,经过嘎公一轮灯火后,央雅琴竟然醒过来了,屙一大泡尿后能跑了。每次说起我嘎公救急这事,央康满嘎公对我嘎公都是千恩万谢。
雅琴满姨年芳十八时,十里八乡来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央康满嘎公却把她许给了陇油的姜之罗家大儿子姜必良,姜必良老实忠厚,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和聪明漂亮、古灵精怪的央雅琴相比,两人确实不般配。但是央康满嘎公他不这样想,看中姜家,一来他和姜之罗同是村支书,用他的话讲,政治上靠得住,又红又专,门当户对;二来姜必良老实可靠,不会欺负女儿,而且姜家家境殷实,嫁过去吃穿不愁。自从央雅琴满姨被许给姜家后,无论是上山砍柴,还是下田栽秧,她都用山歌唱出心中的苦闷,至今仍记得她唱的两首山歌:
一怪爹来二怪妈,
三怪媒人走错家,
三怪媒人走错路,
好女没有好人家。
爹不平来娘不平,
把我嫁到陇油坪,
白天听到阳雀叫,
晚上听到鬼敲门。
当时追求过她的小伙子们给她编了很多山歌,至今我还记得的山歌有:
妹你生得实在威,
赛过唐朝杨贵妃,
赛过南宋梁红玉,
百花园中是花魁。
妹家门前有棵姜,
风吹姜叶到处香,
哥家有个桂花碗,
可惜有碗无人端。
太阳出来四山红,
一头狮子一条龙,
狮子上山龙下水,
何时才和妹相逢?
妹是桂花香千里,
哥是蜜蜂万里来,
蜜蜂只为采花蜜,
梁山只为祝英台。
在那个闭塞的山村和父母做主的年代,央雅琴有一万个不情愿,也拧不过固执的父母,最后她还是嫁到了陇油姜家。强扭的瓜不甜,央雅琴与姜必良结婚后没有生儿育女,后来离婚嫁到浪平乡上陇马村。
水井坳翻坳是查闹,这里住着牟朝宪和牟朝义两家人。火麻垌往下是少西湾,再下去是陇熬屯,我六姨央玉冬嫁到陇熬陆家,这里有个小学叫陇熬小学,少西、薅芰垌、陇熬、大垌坨几个附近村的小孩子都在这里念小学,这个不到80平米的两间小房子,改变了周围几个村孩子的命运,让我们这些生活在山旮旯里的孩子走出了大山,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到本世纪,在这里念过书的,先后有人考上百色民师、田东师范、湖南高铁职业技术学院、百色学院、玉林师范学院、青海大学、贵州师范大学、南京财经大学、湘潭大学、西南政法大学等全国重点中专和重点大学。
从我家往右边走,穿过央忠祥满嘎公家屋坎上,就是反背,这里有一口大水井,是我们村用来洗衣服和喂牲口的。再直走就是巴央坳,下完巴央坡就到我们村办田的巴央坝上,香维河穿坝而过,从巴央坳往下看,香维河如同一条飘在田园上的玉带。这里是我小时候最想跟父亲和母亲去玩的地方,香维河的鱼味道最鲜美,带花纹的石斑鱼总是停在河里的鹅卵石上,田里有田螺,田间水沟里有泥鳅……。巴央坡有多高,乡亲们一直流传着一句话:抬头看坡顶,帽子掉下地。从巴央田坝步行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上到坡顶,真正的看到屋,走到哭。每年栽秧的季节是最热闹的季节,全村的劳动力都轮流给各家各户栽秧,轮到我家栽秧的日子,除了村里的男女青年们,还有我家几个姨、表哥表姐们也会回来帮忙,大表哥班俊兵每年来帮我家栽秧,都唱一首他自己编的山歌:
坡高不过巴央坡,
河大不过香维河;
妹你若是嫁给我,
不爬坡来不打禾。
对面栽秧的壮族陆家姑娘陆玲玲对表哥一直念念不忘,每次遇到表哥都红着脸打招呼,可惜表哥嫌弃人家姑娘长得不白净,一直不冷不热。陆家姑娘其实长相不错,就是皮肤有点黑。壮族姑娘从小赤脚下田捉鱼、下河游泳,太阳晒得皮肤有些黑。陆玲玲当时唱的山歌我还记得两首:
这边落雨那边晴,
和哥打伞过央坪;
过了央坪收了伞,
情哥收伞莫收心。
坡高不过香维坡,
河大不过香维河;
打打扮扮壮家妹,
一心想嫁客家哥。
栽秧是个体力活,一天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劳作之余,男、女青年们也相互对山歌:
(男)妹莫忙来妹莫忙,
枇杷树下好歇凉,
好吃不过枇杷果,
好耍不过少年郎。
(女)妹要忙来妹要忙,
妹要回家种高梁,
种得高梁扎扫把,
扛起扫把扫新房。
反背大水井边再往右走是南熬,南熬右边上坡是薅芰垌,我五叔家住在这里。从薅芰垌下到香维坡底,就到陇熬、大垌坨、小毛燕、大保办田的香维坝上,这里是典型的鱼米之乡,上寨和下寨共住着上百户壮族人家。近些年,随着年轻人外出务工,巴央、香维坝上很多田无人耕种,荒芜了。
第二章 少西央家
少西央家太嘎公一辈有三房,大房生有央忠玉、央忠兴、央忠康、央忠录、央忠怀五个兄弟;二房生有央忠良、央忠祥两个兄弟;三房生有央忠科、央忠礼两个兄弟。我嘎公是央忠科,和央忠礼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从我能记事起,只见过大房太嘎婆和二房、三房的太嘎公。
大房太嘎婆住在央忠兴二嘎公家,印象最深的是我家有块菜土在央忠兴二嘎公家旁边,早晚夜黑我去我家菜园子里摘菜,常常看到太嘎婆坐在她家小门口晒太阳,她家小门口前面是一个没有屋顶的露天猪圈,经常看到她把烂菜叶子和剩菜饭倒给猪吃,嘴里还不停地“噜噜噜”地唤猪吃食。猪不吃烂菜叶,她就不停地骂:“你这个豹子叼的、老虎咬的,这不吃那不吃,你想吃哪样?”他们家露天猪圈养的猪瘦得皮包骨,雨天猪圈排水不畅,猪浸泡在粪水中,路过旁边奇臭无比,这样的环境猪自然长得不肥。我和三弟去摘菜遇到太嘎婆和她打招呼,她总是分不清我和三弟。把我喊成三弟,把三弟喊成我。
二房太嘎公和央忠良大嘎公住,他总是坐在火铺前头的草凳子上拿着一根长长的烟枪抽旱烟,天气好时他也会搬草凳子到他家街阳坝晒太阳。我们小孩子去他家玩,他会给我们讲洪水齐天、老鬓婆这些故事。
三房太嘎公同满嘎公央忠礼住,他抽水烟筒,从我能记事起,三房太嘎公头发和胡须花白,但身体一直比较好,我们上学和放学路过大舅家,经常看到他提着一大桶猪潲给大舅家喂猪。他去世那天早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家,吃早饭后准备烧水喂猪,突发疾病摔倒在了火坑边,猪菜锅烫伤了他的额头。这天我嘎公央忠科去大舅家旁边砍竹子编背篼,发现太嘎公摔倒,赶忙去扶他到床上,等我们通知满嘎公、大舅、二舅回到家时,太嘎公已经走了,享年91岁,葬在蒲家垌。
讲完太嘎公一辈,我们再来讲嘎公这一辈。
我嘎公央忠科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一个会治凝难杂症的乡村医生;也是一个篾匠,会编各种竹器;没有文化,却做了二十几年的村长。
他脾气不是很好,喜欢吼人,从小到大对我们管教甚严,比如小娃娃不许在家里吹口哨;不许吃鸡爪子,说是吃鸡爪子的娃娃写字像鸡找虫子一样乱七八糟的难看,客人到家里来,要给客人端茶倒水……,他总是对我们提出很多很多的要求。
嘎公有七个女儿,没有儿子。但是他的日子比有儿子的过得舒坦。从我能记事起,他很少像邻里和他同龄老人一样下地干活,嘎公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街阳坝上编背篼、簸箕、打马索、撬马鞍垫……。他的手艺不错,编的背篼、簸箕,打的马索、撬的马鞍垫,赶场时拿到龙车街上总是早早就给人一抢而空。
嘎公会找草药治病,邻村哪家小孩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来找嘎公看。他会给人把脉,扯草药,总能把病治好。最绝的是嘎公会给人“打灯火”。打灯火又称为灯草灸、油捻灸、爆火疗法等,灯火疗法是用灯草芯一端浸醮植物油(多用桐油或茶油)直接或间接点烧穴位,可听见轻微的爆炸声,被点处皮肤可见高粱大小的白色焦点。他用打灯火治好了好多人的病,包括治好央康满嘎公家央雅琴满姨的病。打灯火需要对人体的穴位了解得非常清楚,通过用手来量出各个穴位在人体上的具体位置。打灯火时,穴位不能有丝毫偏差,稍有偏差,轻则造成病情加重,重则造成病人永久性哑巴、死亡等。所以这门医术直到嘎公去世了,也没有教会我们兄弟几个。
嘎公信佛,他是魔公教文教的信徒,不吃狗肉、牛肉、马肉。邻村有老人去世了,嘎公和那些魔公先生去给亡人开道,他没有文化,但是背诵经文却很流利,而且只字不漏,诵念经文超度亡人时,需要使用几种乐器,其中搓铙是他的拿手活,十里八乡没有人能比他搓得好。
嘎公没有文化,却做了二十多年的村长。他除了会歪歪斜斜写出自己的名字外,基本上不会写别的字。他每次去乡里开会都会带个小小的笔记本,但是每次回来,我翻开他的笔记本,里面都是画的一些圈圈和不同的符号。小时候不认识这些圈圈和符号,我问嘎公写的是什么,他说小孩子家,讲你也不知道。我说,嘎公你写的明明不是字,这个时候嘎公总是拿起竹片要揍我,我就赶紧跑开。等我们懂事了才晓得嘎公是靠各种不同的符号代表不同的意思,把开会的内容记下来。嘎公虽然没有文化,但是每次去乡里开会回来,他总能条理清楚地把会议精神传达给村里的人。
嘎公刚刚当村长时,赶上包产到户。村里分田分地时,他让村里人先选完了,最后剩下的分给我家,所以我家的田地都是靠边的,东一块,西一块,典型的“插花田”。每年我家插秧是最辛苦的,因为田太分散,挑着秧苗满田坝跑。
上世纪60年代,山上还有狗熊和野猪来吃我家地里没有长熟的苞谷,一个天刚擦黑的傍晚,嘎公拿着火铳去打了正在掰苞谷的狗熊,由于没有打中要害,狗熊在受伤后,愤怒地拔光了足有半亩地的苞谷,然后才嚎叫着离开苞谷地。嘎公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吓得浑身发抖。
在别人眼中,嘎公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一个会治些凝难杂症的山村医生,一个不识字但是能服众的村长。但是嘎公在我的眼中是伟大的,他那种先人后己,善于学习,乐观向上的精神对我的生活和工作起着深远的影响。
我嘎婆叫班彩,1928年生于中华民国田西县潞城乡龙车村陇夜屯。嘎婆一生性情温和,言语轻柔,待人接物,礼数周到,为人善良,心慈心软,扶危济困,同情弱小,团结宗族,深明大义。嘎婆一生勤俭持家,千辛万苦抚育七个女儿,三年困难时期,糠菜当饭,口中省食,寒夜孤灯,飞针走线,女儿因而饥能饱腹,寒能暖身。嘎婆晚年体弱多病,但从未停止劳作,一日三餐悉心烹制,种殖养殖从不间歇。孰知天数有误,八旬之后,日渐衰弱,2017年嘎婆在少西屯迁居龙车鱼塘湾家中因病去世,享年89岁,葬在蒲家垌。
我嘎公与嘎婆共同养育的七个女儿,分别是大姨央玉仙,我母亲排行第二叫央玉芯,三姨央玉蓉,四姨央玉芸,五姨央玉秀,六姨央玉冬,满姨央玉瑛。大姨央玉仙嫁到陇夜班家,大姨叔叫班必先;三姨嫁到陇夜班家,三姨叔叫班必究,他当过兵,大腿负过伤;四姨嫁到三帮村巫家,四姨叔叫巫鸿鸣,依巫姓我喊他二哥,退休前他是县国有林场职工,曾获得过全国林业系统劳动模范;五姨嫁到本寨尧家,五姨叔叫尧文斌,他做过木匠,给人起过木房子;六姨嫁到陇熬陆家,六姨叔叫陆贵,他是魔公教文教的传人,会开路、送菩萨、架桥、立碑、谢坟、看地、打解结、打十保福、禳关、回喜神、安位、写香火等;满姨嫁到陇夜班家,满姨叔叫班必胜。我父亲叫巫世俊,与母亲结婚后,从平山乡达妹村达桂屯来到少西做上门女婿。我父亲读过一些书,做过代课老师和村长。
满嘎公央忠礼和我嘎公央忠科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是十里八乡知名的篾匠,各种竹器比我嘎公央忠科编得更好。每次赶场,我们还没起床,他早早就挑着竹器出发了,七、八月间赶场他卖背篼,九、十月间赶场他卖筛子和簸箕。由于他会手艺,在村里老人中他手头比较宽裕,经常手里有点活钱。但是他把钱看得很重,当年我小弟为了报名考试着急用钱,想和他借一百块钱,当天跑到他放牛的石灰窑坡上找他,他硬是没有借给。不知道是因为他和我嘎公是同父异母兄弟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他和我们家关系一直不怎么好。他和二舅住,有一年二舅修猪圈,硬是占了我家菜园子的一台土,事前也没有和我家商量,我嘎公知道这事后,把他和二舅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被我嘎公批评,满嘎公和二舅俩心里自然不爽,但是不敢顶嘴,我嘎公在村里做人做事公平公正,从来没有哪个敢和他顶嘴。自从我嘎公批评他爷俩后,在往后的两个月中,遇到满嘎公,我喊他都不答应。满嘎公经常和我们小娃娃开玩笑,他当着巫岩秀姑婆面给我们唱露骨的山歌:
天上乌云盖乌云,
地上灰尘盖灰尘,
楼房瓦屋瓦盖瓦,
夜半三更人盖人。
我们当时年纪小,也不理解满嘎公唱的山歌是什么意思,在干活和上学的路上也学着唱满嘎公唱的山歌,被老师和大人狠狠地批评。我和村里的小朋友们把这事告诉满嘎公,他笑得前俯后仰。
满嘎婆是我嘎婆的堂妹,叫班莲,她出生在民国时期田西县潞城乡龙车村陇夜屯,是大舅娘的亲姑。虽然说婆婆和儿媳妇不和在落后的乡村比较普遍,但在满嘎婆身上显得更加突出。她耳朵有点背,讲话要大声才能听得到。她比较心疼女儿,家里有什么好东西她都要留点给出嫁了的女儿,这个毛病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让大舅娘班英、二舅娘巫咏蒂(依巫姓我们喊她满嬢)都不喜欢她。满嘎婆一辈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满嘎公嫌弃她,两个儿媳妇也多少有些嫌弃她。去年少西村里的人都搬到龙车鱼塘湾易地扶贫搬迁点,她和满嘎公也离开了少西,满嘎公随大舅央玉孝在龙车鱼塘湾住,她随央玉富二舅到田林和她大孙子央烨住。
满嘎公央忠礼与满嘎婆班莲共同养育了两男五女,分别是大舅央玉孝、二舅央玉富、大姨央玉荣、二姨央玉青、三姨央玉美、四姨央玉凤、满姨央玉绮。大舅娶的是陇夜我家满姨叔的大姐班英,和大舅是同系血亲,大舅和大舅娘结婚了没有生育,后来领养了一个女儿叫央春莱,2019年结婚,女婿是那谓巫家的。二舅娶的是陇安巫东达三叔家满姐巫咏蒂。大姨央玉荣嫁给陇安巫东灯二叔,二姨央玉青嫁给陇安巫东达三叔,和巫东达三叔家开扁担亲,三姨央玉美嫁给薅芰垌巫鸿喜,四姨央玉凤嫁到能良乡太阳村刹金家,满姨央玉绮嫁到陇油姜必兴家。
央忠良大嘎公有文化,做过十几年的代课老师,写得一手好字,讲话轻言细语,有条有理,是村里的文化人,村里人都很尊重他。他略懂中药,自己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他自己找草药治好。他也经常自学一些堪舆、择期的古书,二房太嘎公过世了葬到马熊垌的坡上。小时候听二舅央玉勋讲,央忠良大嘎公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二房太嘎公告诉他有一块好墓地在反背去巴央的路坎上,是一个山洞,二房太嘎公梦中说他想要迁葬到这里来。第二天,央忠良大嘎公立即到反背去巴央的路坎上找这块墓地,果然在路坎上找到一个小山洞,洞口很小,里面黑漆漆的,手电筒照不到底。大嘎公立即组织他们家的男女老少,带来钢钎大锤,把洞口的石头撬开,把泥巴挖开,洞里渐渐明亮起来,经过几天的开挖,人可以低着头走进洞里,里面有很多黄色的石钟乳不停地滴水。后来大嘎公请我家六姨叔陆贵帮他把二房太嘎公从马熊垌迁回到这个洞里。大嘎公说堪舆书里讲,葬到这块墓地上的老祖坟照大房。大嘎公央忠良也有村里人不喜欢的缺点,就是他太过于精明会算,吃不得半点亏,上世纪八十年代政府赊销一些布匹给村民,后来收赊销款时他说没钱,赖着没给。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村没有学校,村里离乡上中心校又远,为了方便几个邻村小孩上学,少西、陇熬、薅芰垌、大垌坨、蒲家垌、查闹几个屯自筹砖瓦修建陇熬小学,他家硬是不出钱、不出工、不出料,后来央玉勋二舅、央玉豪满舅、央玉兰满姨照样去陇熬小学读书。上世纪九十年代为了解决天旱人畜饮水困难,政府给水泥、水管和钢材在央玉富二舅家旁边建一口大水池,需要村里各家各户自筹部分砌水池和安水管的人工费,他家还是一毛不拔,水池建好装满水了,他家照样来挑水用。
大嘎婆叫张英,从毛草坪嫁过来。她和人说话脸上总是带着笑容,性格和蔼,与人为善,村里人家娶媳妇请她去给铺床,嫁女请她去给梳头洗面,红白喜事请她帮做饭洗碗。大嘎婆是农家活的巧手,她无论是薅草、挖土、打苞谷、打谷子,各种农家活不仅做得快,而且做得好,做得细致。在她的护理下,她家土里的苞谷苗、田里的稻谷苗长得青油油的,明显比别家好。大嘎婆对她的儿女管教甚严,从小到大,没有听到过她家的小孩骂过人,这一点是别家小孩子做不到的。
大嘎公央忠良与大嘎婆张英共同养育了三男四女,分别是大舅央玉毅、二舅央玉勋、满舅央玉豪、大姨央冬秀、二姨央娇莱、三姨央新群、满姨央玉兰。大舅娶的是平山马家垌桥氏,二舅娶的是浪平甘垌的唐氏,满舅娶的是陇安吴氏。大姨央冬秀嫁给薅芰垌巫鸿昌大哥,二姨央娇莱头婚嫁到三穿洞巫家,丈夫叫巫风姜,巫风姜去世后,改嫁到薅芰垌巫达春家,三姨央新群嫁到打访姜家,满姨央玉兰贵州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广西希望高中任教。
满嘎公央忠祥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他高中毕业后,在田林县平山乡中学担任民办教师,他学过散打,据说他的数学和体育教得很好。当时民办教师工资少。平山一带地少人多,长年有一批人外出赶马,挣钱比做民办教师要多很多。满嘎公央忠祥看得心痒痒,凭着他的数学思维,他觉得赶马比干民办教师强。于是他不顾家人反对,辞去了民办教师工作,赊了四匹骡子,加入了赶马队伍,走南闯北,开始了他的赶马生涯。现实并没有他想象那么容易,赶马生活整日风餐露宿,居无定所,有活的时候很累,没活的时候很闲,远比他想象中要难得多。几年下来,他不但没有挣到钱,还由于不会管马,几匹骡子都变成了闪胯马,不是跛了脚,就是闪了腰,他的赶马生涯从此宣告结束,他从赶马佬变回了口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满嘎婆叫巫岩秀,依巫姓我们喊她姑婆,从百华村那谓嫁过来。姑婆和大嘎婆一样,是个热心肠的人,村里哪家有个红白喜事,她从头帮到尾。姑婆也做一些饱受非议的事情,有一年,她家请一位湖南来的跛脚泥瓦师傅砌房子,工程竣工后,姑婆说是为了感谢跛脚泥瓦师傅,她一个人在家请跛脚泥瓦师傅来吃晚饭,天刚擦黑,央忠祥满嘎公从外面做工回来,说是跛脚泥瓦师傅欺负姑婆,用马笼头把跛脚泥瓦师傅狠狠地打了一顿,跛脚泥瓦师傅被打得鼻青眼肿,工钱自然也不敢要了,连夜逃离了我们村。这事后,村里人都背后议论满嘎公这事做得不地道,修房建屋这样的大事,都图人家说个好话、图个吉利,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也有人议论说姑婆不想给跛脚泥瓦师傅工钱,她与满嘎公合谋演出这场戏。自那以后,大家都调侃央玉聪大舅和央玉明二舅,说他家砌房子不要钱。她家门口的两根砖柱,远看上大下小,还有点歪。大家茶余饭后总开玩笑说不给钱的房子就是有点歪。
满嘎公央忠祥与姑婆巫岩秀生有央玉聪大舅、央玉明二舅两个儿子。大舅央玉聪娶的是薅芰垌的巫彩云,二舅央玉明到能良做了上门女婿。
住在我家屋坎上的央忠玉大嘎公喜欢骂人。他会因为我们小孩子捡他家核桃树下落的几个核桃和我嘎公吵上一整天的架。他要觉得人家围菜园子的石头垒墙妨碍他走路,随手就会把垒墙推倒到人家菜园里。无论是他自己家的小孩子,还是别人家的小孩子,惹恼他了,他都会骂,各种难听的脏话他都骂,什么背时的、炮打的、枪打的、狗叼的,操你家老母娘……。不知道为什么,大嘎公路过我家旁边,我家的大黄狗每次都会追他很长的距离,叫得很大声。狗一追他,他就大声地骂我家大黄狗,你瞎眼了,豹子咬你了?我天天过路,你都嚎你妈什么嚎?有时还会捡起地上的石头打我家的大黄狗。有一次,央玉龙大舅把被水湿的录音磁带挂在他家门口的树上晒,太阳光照在磁带上闪闪发光,当时我和小弟也不知道这是磁带,觉得非常好玩,就把那些磁带扯下来玩,结果央玉龙大舅回来发现磁带被扯断了,差点揍了我和小弟。大嘎公知道这事后,骂了我们两天,什么难听的话都骂遍了,骂到声音都哑了还在骂。
大嘎婆叫巫金花,依巫姓我们喊她姑婆,是个嘴上不尧人的人。她经常和她的儿媳妇们吵架,甚至打架,是村里和儿媳妇最不和睦的婆婆。她和村里女人们讲她大儿媳妇詹品秀太懒,天天不下地做工,坐在家里等吃;三儿媳妇尧萍宸不买卫生巾,例假来了还要用她的卫生带;四儿媳妇容俏骂她老母狗,不得好死……各种各样的家丑她都和村里的女人们讲,也不怕别人笑话她。95年的夏天,她和三舅央玉平与大舅娘詹品秀吵架,最后打了起来,大舅娘詹品秀用镰刀砍伤了三舅央玉平的手,用扁担打伤了大嘎婆的老腰,她那笔直的腰板再也直不起来,从此她走路总是猫着腰,背驼得像弯钩;那年秋天,她从陇安央香大姨家回来的路上突发疾病说不了话,从此一病不起,当年冬天撒手人寰。
大嘎公央忠玉与大嘎婆巫金花共同养育有五儿两女,分别是大舅央玉龙、二舅央玉金、三舅央玉平、四舅央玉有、满舅央玉锋,大姨央香、二姨央丙希。大舅央玉龙三十五岁还没有娶到媳妇,而大保村詹家大女儿詹品秀却已经未婚先孕,詹品秀怀孕后,她未婚夫却说什么也不愿意娶她,这可急坏了詹家二老,反复相劝无果后,经人介绍,央玉龙和詹品秀这两个本来没有交集的人因为詹品秀的未婚先孕走在了一起,央玉龙大舅这才娶上了媳妇。詹品秀与央玉龙大舅结婚后,打掉了她未婚先孕的孩子,后与大舅央玉龙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央顺小时候晚上总是哭,央玉龙大舅请来石匠在坳上三叉路口立了块碑,上面刻着:天王王,地王王,我家有个夜哭郎,世人过路念三遍,一夜睡到天亮光。帮刻碑的石匠说,过路的人念碑上的这段话,小孩晚上就不哭了。因此村里的小孩子和大人们路过石碑前,每个人都反复念几遍,但是晚上依旧听到央顺的哭闹。二舅央玉金娶了百华村那烟的壮族姑娘,做了上门女婿,自从去了那烟上门,很少回家。三舅央玉平长得一表人才,他娶了尾代尧伍的二女儿尧萍宸,三舅娘当年是村里最漂亮的媳妇,婚后生有一子叫央恋。可是好人命不长,三舅娘婚后长年多病,在她儿子三岁时,因长年生病,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三舅娘去世后,三舅央玉平到贵州兴义务工再婚后,很少回来。四舅央玉有娶的是蒲家垌容家二女儿容俏。满舅央玉锋娶的是青冈林的姜彩琪。大姨央香嫁到陇安巫东进家,二姨央丙希嫁到麻栎山庶宾家。
二嘎公央忠兴沉默寡言,他早年丧偶,终身未再续弦。独自一个人屎一把尿一把,带大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由于家里没有女人操持,他家土里的苞谷、田里的稻谷都长得比别家的差些。听我嘎婆讲,二嘎公的几个小孩还小的时候,他每天都是12点才出工,下午16点就收工了。村里人都笑话他,说是你忙我不忙,八月谷子一路黄。他家旁边有一棵野酸枣树,树干很大,我们七、八个小孩子手拉手围圈都抱不过来。秋天酸枣成熟了掉在地上,我们就去树下捡来吃,酸得牙齿都要掉了,但是小时候农村没有什么吃的,有酸枣吃也能过过嘴瘾。说话有点口吃、耳朵有点聋的大舅央玉健朝我们吼道,哪家的背时崽崽,又来捡我家酸枣,地上的酸枣臭猪屎,吃不得啊……。
二嘎公央忠兴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舅央玉健娶了一个名叫肖桂仙的女人,这个女人没有文化,但能说会道,好吃懒做,生了两个儿子后,外出打工再也没有回来。二舅央玉学的夫人叫厉凤。大姨央春琳嫁到火麻垌尧胜聪姑公家,大姨叔叫尧文秋;二姨央彩琳嫁到平山瑶湾瑶寨,二姨叔姓黄。
听我父亲说住在火麻垌的三嘎公央忠康年轻时也做过我们村的代课老师,四嘎公家央玉昌大舅结婚时,我看到过他写的对联,字还写得不错。三嘎公不修边幅,经常穿着土布唐装衣和唐装裤,唐装裤的裤筒很大,小便时他把裤筒挽到大腿跟部,掏出家伙就尿,尿完了还叹口气感慨,当年是迎风尿一米,现在是顺风尿湿鞋,老了。然后一抖腰,整好裤子就走。村里有红白喜事他也不换衣服就去帮忙,遇到夏天他喜欢把土布唐装裤筒剪掉一节,变成中裤,裤筒很大,内裤很松,坐在火铺上抽水烟筒的他陶醉在香烟中,全然不知下面却走了光,弄得周围帮忙干活的妇女十分难堪。他的农家活干得粗糙,薅草薅不干净,薅秧稗子扯不干净,打苞谷只要大个不要小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政府给村里每家每户水泥和钢筋,要求各家自己建一个蓄水池,解决干旱天饮水问题,他本来也没有砌水池的手艺,但是为了省钱,他组织二舅央玉林、满舅央玉田动手搬石头砌起水池来,十几天过去了,他砌的水池不方不圆,里外凹凸不平,水是装不了了,后面只能用来放柴火。
三嘎婆叫尧庆花,是火麻垌尧胜聪姑公的妹妹。虽然两家住着屋上坎下的,又是亲戚,但是三嘎婆经常因为丢个鸡、你家鸡进我家菜园子吃菜等鸡毛蒜皮的事情,常与尧胜聪姑公家吵个不停,两家关系一直不好。三嘎婆嗓门大,她和别人吵架整个村都听得到,村里人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大喇叭。
三嘎公央忠康和三嘎婆尧庆花共同养育有三男三女,分别是大舅央玉云,二舅央玉林、满舅央玉田、大姨央芸仙、二姨央彩园、满姨央鸾。大舅央玉云娶的是巴央的巫三妹,生有一对儿女后,外出走失,再也没有回来,巫三妹走失后,大舅再也没有续弦,独自一个人养大了一对儿女。二舅央玉林、满舅央玉田结婚后长年在外务工。大姨央芸仙嫁到三帮村曾家,大姨叔叫曾强华,他百色民师毕业后,在乡上中心校教书,课余时间爱喝酒醉,本来他的脚一直有点跛,走路一瘸一拐,喝了酒就更不稳了,高一脚低一脚的经常跌跌撞撞找不到回家的路,为此也没少被芸仙大姨骂。二姨央彩园嫁到陇熬陆家,二姨叔叫陆富长,是个杀猪佬。满姨央鸾嫁到龙车。
住在大水井坎脚的四嘎公央忠录说话声音总是有些沙哑,他的嘴唇外翻,村里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翻嘴巴皮。他做了两届的村支书。在他任期内,我们村从香维接通了电,从陇夜接通了公路,改变了少西不通电、不通路的历史。这两件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耗费了全村人大量的精力和物力,为此他也没少挨村里人骂。现在看来,村里人从来没有干过这么艰难的工程,干活辛苦了说些气话也可以理解。四嘎公也活得挺不容易,二儿子央玉油从小患小儿麻痹症,30来岁的个头和十岁小孩一样大小,骨瘦如柴,开始还可以跨着走,病情发展到后来瘫痪在床,37岁时因病去世,照顾二儿子三十几年,其中的辛苦只有他家人知道。
四嘎婆叫曾秀梅,从三帮村嫁过来。皮肤白净,身材略显肥胖,由于手脚长年浮肿,让她本来略显肥胖的身材显得更加臃肿。她很少下地干活,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照顾残疾的二儿子央玉油,二儿子去世后,她除了在家做饭和喂猪,很少出门。
四嘎公央忠录与四嘎婆曾秀梅共同养育有两男四女。大舅央玉昌、二舅央玉油(从小患小儿麻痹症,后来去世了)、大姨央美鹃、二姨央美琳、三姨央美琴、满姨央美玥。大舅娶的是火麻垌尧文才表叔的妹妹尧萍,大姨央美鹃嫁给火麻垌尧文才表叔,两家开扁担亲。二姨央美琳嫁到麻栎山庶家,三姨央美琴嫁到田坎上,满姨央美玥大专毕业后,据说在玉林工作。
满嘎公央忠怀田林职业中学毕业后,安排到田林县百乐乡粮所工作,满嘎婆是百乐街上人。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央益、女儿叫央丫。我对满嘎公知之甚少,小学之前只知道有这个人,没有见过。上初中后,我随大哥到百乐中学上学,才见到满嘎公和满嘎婆,还有央益舅舅和央丫满姨。周末满嘎公经常叫我们去他们家吃饭。满嘎公为人和蔼,性格开朗,善言辞,能喝酒,是个直爽的人。我参加工作后,有一次,在回家扫墓的路上遇到他,他和我在路边坐下来聊了很久,讲了舅舅央益在桂林念师专,嘱咐我有合适的岗位,通知央益舅舅来应聘,由于我单位的性质,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岗位让央益舅舅来应聘,后来听说他毕业后在桂林找了一份老师的工作。满姨央丫师专毕业后在乡上中学任教。
第三章 少西巫家
父亲出生在平山乡。父亲有七个兄弟,没有姐妹,和我嘎公家正好相反。这里地处石漠化地区,石峰高耸,平地稀少,境内80%为石山地区,生活在这里的高山汉族,以种植苞谷为主,以高寒石山为根,这里人为了生活,祖祖辈辈调换养屋场,到土地相对肥沃地方去种粮食。父亲家人多地少,爷爷为了让父亲生活得更好,爷爷与嘎公商量,父亲与母亲结婚后,父亲到嘎公家做上门女婿,一来嘎公家这边有田有地,只要不怕苦,生活会越过越好,二来嘎公没有儿子,需要招一个上门女婿,当时另外几个姨还小,我父亲来做上门女婿可以增加劳动力,多挣公分。父亲与母亲结婚后,父亲来到少西做了上门女婿。
从我能记事起,每年正月,我们兄弟几个轮流和父亲去爷爷家拜年,从我家要走上整整一天才能到爷爷家。我和两个弟弟还小的时候就骑马去拜年,再大一点就走路去拜年。大年初一晚上,父亲和母亲就开始整理去爷爷家拜年的礼物,一般是爷爷家一块腊肉、一对枕头粑、一条香烟、一瓶白酒、五十斤大米、十斤糯米,叔伯家各一块腊肉,一对枕头粑、一块红糖。还有达课的满公家,我们一般是给一块腊肉和一对枕头粑。这些礼物装起来有一百来斤,头天晚上都装好绑好,大年初二天刚麻麻亮,我们就出发了,步行经过香维、小河沟、小林、老沟、田坝、弄坝、毛稗垌、达课才到达桂的爷爷家。
这天晚上的晚餐是最丰盛的,奶奶早就煮好干四季豆炖腊猪脚、粉蒸糖肉、腊猪肝、腊猪肚、炖土鸡等我们,爷爷家平时都是吃苞谷饭,奶奶知道我不喜欢吃苞谷饭,特意给我煮了大米饭。大伯吃饭时总是笑我,契铭啊,挨卵了,天天搞大米饭,抬马驮没得力哦。三叔则笑着说,我们家契铭长大了是要读大学的,抬个卵马驮,不卵理大伯,走路饿了,搞大口点。爷爷、叔伯和父亲这个时候是要喝苞谷酒的,吃完饭后,父亲和大伯、几个叔叔坐到爷爷家的街阳坝,开始天南海北地摆龙门阵,除了谈到去茅山种土、去红水河畔种苞谷、赶马之外,三叔还会给我们讲他参加自卫还击战的故事,三叔参加过自卫还击战,立过三等功。四叔总是在抽完他自己卷的马口烟后,用脚踩灭烟头,开始给我们讲他在浪平中学上学参加义务劳动背瓦的故事,他在背篼里装大半背篼的稻草后才装瓦,每次装的瓦看起来比别人多,其实比别人的轻很多,讲完后还要告诫我不能学习他。六叔当时在尾代做代课老师,除了喝点酒后批评人外,他更多是听其他人说完后一笑而过。爷爷喜欢看报纸,听广播,他会在大家都扯得差不多时,给我们讲一些报纸的时政新闻,有点总结讲话的味道,虽然叔伯们都不喜欢他讲的这些内容,但没有当面反对他,默默听他讲完。小时候记得爷爷给我讲得最多的是他从报纸上看到的列车员嫁给大学生的故事。每次去爷爷家,伯叔和我父亲都要聊到很晚才休息。
大年初三,吃完奶奶泡的米花后,就去达课满公家拜年,满公和我爷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满公和我爷爷一样,一辈子好酒,他与我爷爷最大的不同就是他逢喝必醉,我爷爷则是酒喝三分好,很少喝醉。听父亲说,以前每次看到满公,他都是似醉非醉的样子,走路不扶墙就歪,脸总是红得像要下蛋的母鸡。满公除了好菜好饭招待我们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让父亲多陪他喝点酒,他说我这辈子没有什么爱好,就好这口酒,喝酒伤身,不喝伤心啊。他和我说,契铭啊,你是不晓得,你满婆她不给我喝酒啊,我实在太想喝了,没有酒我就拿空酒瓶来闻一下,闻一下也好啊!说完大大喝上一口。满婆告诉我和父亲,满公一喝就醉,醉了就睡觉,什么也不干,家里的活都得满婆来干,年长月久总是这样,满婆就把酒锁起来,有客人来了才让满公陪客人喝。
大年初四,我们要回家了,爷爷和叔伯们每家除了要回给我们一对枕头粑外,还给一些四季豆籽和饭豆籽。有一次我和大哥去拜年准备回来的时候,奶奶也要给我们一对枕头粑,大哥说东西太多,不拿了,爷爷马上生气地说,你们嫌我做得不好吃吗?嫌我做得不好吃,出门了丢到路边,但不要在我面前丢。大哥听了立即接过奶奶手中的枕头粑装进口袋里。后来我问父亲,为什么我们给爷爷和叔伯们送一对枕头粑,他们还要送我们同样的礼物,父亲说这是回礼,必须要收下。这我才明白上次大哥说不拿奶奶给的枕头粑,爷爷为什么生气的原因。
正月里我们小孩子会玩请茅梁神。用烧剩下的香脚做成一个像单杠的架子插在火坑的火灰上,然后在架子上挂两个香脚做成的勾子,再用榛子叶烤热了,去吸引挂着的香脚勾子,边吸边念:
茅梁神请起,
擂钵舂茶等你。
你要来你就快快来,
莫在阴山背后挨,
阴山背后露水大,
打湿你的绣花鞋。
你要到你就快快到,
莫在山前山后绕,
隔山喊你隔山应,
隔河喊你打转身。
……
念着念着,香脚做的勾子就被烤热的榛子叶吸引过来。母亲说茅梁神请来了,我和弟弟高兴得手舞足蹈。
正月十五之后,就开始背粪了,把从猪圈、牛圈、马圈里挖出来的猪粪、牛粪、马粪晒干后,用人背或者马驮到苞谷地里,下种时和种子一起放到土里,放粪的苞谷秧长出来青油油的,不放粪的苞谷秧长出来青中带黄,就像人的营养不良一样,因此各种农家肥是种苞谷必不可少的肥料。我嘎公讲过一个故事,据说以前有一家人迁坟正好遇上村里人背粪,迁坟的人在墓地各种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正在等时辰下葬,这时正好听到背粪的人大声喊,放这里、就放这里……,风水先生立即在这个时辰安排下葬,后来这家人不仅人丁兴旺,而且发财富贵。我觉得这是嘎公在干活累时用来消遣的故事而已,可能压根就没有这回事。
种完土就要打田栽秧了。我家的田在巴央坝上,大大小小的有20块,分布在坝上的不同方位,收成好的年头,每年能收4吨左右的稻谷,除了自己吃外,还可以卖1—2吨补贴家用。除了巴央坝上的田离家比较远外,离家最远的是地处两叉河和威梁河边的两块茅山土,两叉河边的土种的是茶籽树,威梁河边种的是桐果树和杉木。护理这两块茅山土的经济林是我们兄弟几个感觉最累的活。
两叉河又叫跳鱼滩,这里是香维河与威梁河的交汇处,香维河从上游流到这里经过一块石壁,水流落差在石壁下方形成一个又大又深的湖泊,威梁河从左边流入湖中,每年五、六月间发大水,就有鱼从湖里跳到上游的河里,我们去铲茶林经常看到,住在附近山上的盘古瑶小伙子站在石壁边用网接跳起来的鱼。跳鱼滩、两叉河因此得名。由于香维河在这里有落差,适合建电站,据说民国时期这里曾建有电站,叫两叉河电站,解放前被拆除。
七月,我们兄弟几个放暑假了,父亲带着我们去两叉河和威梁河边给茶籽树铲草、给桐果树砍草。每次去那里干活,很兴奋,但是也感觉特别累。兴奋的是可以去跳鱼滩接鱼,虽然接到的鱼很小很少,每次都只接到一、两条二指大的鱼,但是那种收获的喜悦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累是必然的,茶籽树这种经济作物需要每年砍去树下的杂草,还要把草皮全部铲干净,桐果树则只要砍去树下的杂草即可。从家里走到地里要整整4个小时,早上8点从家出发,中午12点才到地里,干两个小时的活就吃中午饭,吃完中午饭再干两个小时,一天的工作宣告结束。4个小时争分夺秒的干活,汗水从额头流到鼻尖,然后滴到地上,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天下来衣服汗臭得可以熏倒人。没过头的芭茅草叶子锋利如刀,不是割到手就是割到脸,汗水流到芭茅草割伤的伤口里,火辣辣地疼,手里挥舞着镰刀砍草,眼睛还要看着刀砍过去后,有没有狗屎蜂飞过来蛰人。草丛中经常有狗屎蜂窝,要是刀砍到狗屎蜂窝,它们就会成群飞过来蛰人,我和大哥都被蛰过,蛰到脸上肿得眼睛看不到东西,又痛又痒。对面坡太阳阴到河边时,也就到下午16点左右了,这时必须往家赶,否则就要走夜路,20点天擦黑了才回到巴央坳口,已经累得快要散架了,坐在路边的大石板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歇了许久才慢慢站起来,有气没力地朝家走,回到家胡乱吃两口饭,身体一靠着床就一觉到天亮。这样周而复始连续干15天左右才能把那里两块地的活干完。辛辛苦苦15天,收获却少得可怜,每年只能收获100来斤茶籽油和1吨左右桐果,现在想来是不划算的。我们兄弟几个参加工作后,就再也没有去护理了,后来听说一场大火把我们村在两叉河和威梁河边的经济作物全部烧光了,森林公安也没抓到放火人。
比起去两叉河护理两块茅山土,去冷家土守猴子就轻松而且有趣多了。冷家土三边都是高耸的石壁,爬上去容易下来难。听老人讲,这些石壁上的山洞里有猴结,猴结是母猴排在地上月经与分娩时的胎盘经过风吹日晒以后得到的干品,据说是一种治疗胃病的良药,这些石壁上还长有黄莲。尧文才姨叔曾经爬上去找猴结和扯黄莲,结果猴结没找到,黄莲倒是找到了几棵,人却爬不下来。我们村去巴央干活的人回来听到他的求救声,砍来大楠竹,做成长梯才把他救了下来,下到地面他吓得脚抖了好久。
1990年到2000年间,我家和央玉孝大舅家、央忠祥满嘎公家、尧文斌五姨叔家、尧文才姨叔家在巴央坡靠龙家湾方向的石壁下种苞谷,这里虽然是岩窝土,但是土地相对肥沃,适合苞谷生长,收成好的年头我家这块土可以收获3至4吨苞谷。6月份苞谷成熟了,常有成群猕猴来偷吃苞谷,守猴子成了这段时间的一项主要工作。我家和央玉孝大舅家、央忠祥满嘎公家、尧文斌五姨叔家、尧文才姨叔家轮流去守猴子。
猕猴一直生活在我们村周边的深山里。解放后,国家严格管理枪支和加强野生动物保护,猕猴繁殖发展得很快,偷吃苞谷成常态,防止它们偷吃苞谷也成了村民重要的工作。苞谷成熟了它们来吃饱了就走了,最多只是带走少部分。但是如果苞谷只到背包挂红,还没有成熟的时候遇上它们就惨了,它们会掰下只挂红的苞谷棒,剥开发现没有可以吃的苞谷粒,就会继续不停地掰、不停地剥……,直到把整块土苞谷掰完、剥完才离开,所以我们最怕苞谷挂红时有猕猴来到苞谷土里。
我们除了在苞谷土周边用旧衣服做一些稻草人外,每天安排一个人去土边烧着火,每隔两个小时放一个鞭炮,或者用竹子做成响篙,久不久摔动响篙发出“啪啪啪”的响声,猕猴来到苞谷土边看到有火烟,听到鞭炮或响篙的声响知道有人就不敢贸然进苞谷土里偷吃苞谷。
轮到我们家守猴子时,由我和小弟,或者小弟和三弟去守。当时我家有一条白夹黑色的花狗,我们去守猴子都带上它,它一到土里就自己到处转,不停地叫,吓得猴子都不敢进来偷吃苞谷,帮干了驱赶猴子的活。我们一到苞谷土边,就生好火,掰来几个熟苞谷烤着,坐在茅草屋楼上,悠闲地唱着齐秦的《狼》,看着山底下巴央田坝上绿色的稻田,听着香维河潺潺的流水声……,许多年后,这个情景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成了我最美好的回忆。
每块苞谷土都有人守,猴子没有吃的久了也会冒险行动。有一次,我和小弟去守猴子,到了土边我们照旧生火,烤苞谷,大花狗一进土就满地转,不停地叫,突然从远处传来大花狗被人打一样的叫声,没过一会,大花狗跑回到我们身边。我们朝苞谷土远处看去,一群猴子正在掰我们家的苞谷,原来是猴子打了朝它们嚎叫的大花狗。领头的猴王坐在苞谷土旁边的一棵大树上,给群猴放哨,树稍上还停着一对鹞子。这是我和小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猴子,猴王明显年纪较大了,头顶的毛有些白了,它不停用它的手挠它的头。我们立即点燃了鞭炮,并向猴子偷吃苞谷的方向扔石头,大声吼。这时我们发现猴王发出叫声,群猴立即快速从苞谷土里往旁边树林里跑,猴王从树上跳下来,抢走了从土里跑出去的一只猴子手中的苞谷,还用手打了这只猴子的头。群猴全部从苞谷土里跑出去后,原来停在树稍上一对鹞子也朝群猴跑的方向飞走了。后来听嘎公讲,这群猴子无论走到哪里,一直有一对鹞子跟着。
7月半过后,苞谷绝大部分都花壳了,花壳就是苞谷壳由青变黄了,表明苞谷到了收获的季节了,这个时候要赶紧摘收,不然遇到秋天梅雨天气,苞谷就会在秆上发霉,严重影响苞谷的质量,发霉的苞谷只能拿来喂猪,其实猪都不喜欢吃发霉的苞谷煮的猪潲。
冷家土的苞谷长得大个,而且颗粒大、产量高。由于这块土交通不便,马一次只能驮两个编织袋的苞谷棒,大约一百来斤,所以很多时候还得靠人背肩扛才能把所有的苞谷运回来。天气好的时候,为了尽快收完土里的苞谷,我们先把苞谷从苞谷秆上掰下来,背到事先建好的茅草屋里,晚上一边剥苞谷壳,一边烧着大火烤刚剥开的苞谷棒,把土里全部的苞谷收完烤干了,就用木棍敲打烤干的苞谷棒,把苞谷粒从苞谷棒上脱下来,然后用编织袋装好运回家。
这段时间我们放暑假了,基本上都是大哥带着我和两个弟弟在冷家土烤苞谷。晚上我们把我家的收音机拿到烤苞谷的地方听,这个地方位置开阔,海拔相对其他地方要高些,信号很好,收音机播放节目的声音很清晰。但是在这里烤苞谷也有我们感到害怕的事情,就是每到晚上,巴央坝对面山那口像人张开大嘴的山洞里有一种鸟叫声很瘆人,它每次叫两声,声音像人从鼻腔里发出的呻吟声一样,也像轻的闷雷声,每晚都会叫,从天刚擦黑叫到天麻麻亮。听五姨叔讲,他年轻时曾经和几个香维的壮族年轻人,去过巴央坝对面的大洞旁边找黄连,看到在洞口很高的石壁上有一只比老鹰还要大很多的鸟,停在石壁上一动不动,晚上的叫声应该就是这种鸟发出的。
生活在少西无疑是辛苦的,贫瘠的土地无论怎么努力劳作,也只能解决温饱问题。虽然父亲只有小学文化,母亲不识字,但他们明白要想改变这个口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唯有读书学知识才有出路。所以不管我们家有多困难,父亲和母亲都支持我们上学。他们挣到的每一分钱,除了家里的必须花销,都用在我们兄弟几个读书上。
1992年大哥初中毕业,应届中考成绩在潞城中学名列第一,超过当年中专录取分数线35分,做老师一直是父亲的愿望,也是大哥的梦想,查到成绩后,大哥第一志愿填了百色民师,第二志愿填了田东师范,第三志愿填了田林高中,填完志愿后,大哥收拾行李就回家了。我牵着我家的黑骡子去给他驮行李,行李最重的是两个木箱装的书,剩下是一张用了三年五斤重、被套洗得发白的棉被,一件洗得发黄的衬衫,一件央玉富二舅送的涤纶中山装,两条穿了三年的涤纶裤子。这些书后来成了我和两个弟弟小学时期主要的课外读物,每到周末下雨不用出工时,我和三弟、小弟就打开大哥装书的木箱,津津有味地读箱子里的各种书,尽管有些字我们不认识。在我们还连字都认不全的时候,已经反复看过西安事变、南京大屠杀、七七事变等历史事件。连“黑风双煞”四字都还认不全的时候,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我们已经翻到封面都退色了,《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中的故事情节能背下来,和村里小孩子们办家家时,我们给他们讲小说中的故事,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大哥填完志愿就回到家里,一边在家里做农活,一边等通知。等待是一种甜蜜的煎熬,是一份未知的期盼,是一段美好的憧憬。然而并不是每一段等待,都有美好的归宿。到了8月中旬,其他同学都陆续接到录取通知书,大哥还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我们开始着急了,担心是不是落榜了。等到8月20日,大哥还是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父亲便让大哥到县教育局去找六姨叔的哥哥,他在县教育局工作,他帮一查档案才知道,第一、第二志愿都没有录取,田林高中录取了。这样的打击对大哥来说是沉重的。经过一家人的商量,大哥最后还是决定不去念高中了,复读一年,再考中专,这样做主要是考虑还有我们三个弟弟读书,大哥如果去读高中,考大学时间太长,没有办法支援家里。所以打算还是复读争取考上中专,时间短见效快,可以短时间缓解家里经济压力。
贫穷的孩子除了用读书与上帝对话,没有第二条使自己高尚的途径。当年9月,大哥再次走进潞城中学,开始他的初三复读生涯。复读的一年是更加努力的一年,也是压力倍增的一年。当时历届毕业生中考录取分数线比应届毕业生要高出不少。想要第二年中考脱颖而出,意味着需要付出更加艰辛的努力,承受更大的压力。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永远眷顾努力奋斗的人。1993年中考,大哥以超过中专录取分数线45分的成绩被田东师范录取,成了村里第一个吃公家粮的国家公职人员。
大哥考入田东师范,让村里和他一起念书的同学羡慕不已。当时,央玉毅大舅初中毕业没有考上中专,到田林纸厂做了临时工,央玉昌大舅已经结婚,央玉健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张英大嘎婆、巫岩秀姑婆遇到我母亲都说,你家祖赢争气啊,你辛苦点也值,他以后工作了你就享福了。我母亲说,还早得很咧,要读三年,第一年的学费都要800块,家里也没有那么多钱,不知道怎么办哦。大嘎婆和巫岩秀姑婆听我母亲这样一说,她俩人也叹气,二姐(依她们的小孩喊我母亲二姐),我们也想帮你,可是我们手边也没有钱,就因为穷,所以更应该读书,可惜我们家的崽崽都不争气,也考不上,考上了也读不起。
为了给大哥凑学费,我们家卖掉了养了十年的老黄牛,老板牵走老黄牛时,嘎公嘴里咩——咩——地唤着他的老黄牛,看着它走出了村口,嘎公眼里含着泪水,西下的残阳照在他那长满皱纹的脸上和花白的头发上,显得更加的苍老。卖掉他养了十年的老黄牛他心里是舍不得的,但是为了大哥读书,嘎公还是强忍不舍,决定卖掉它。卖老黄牛、卖稻谷、卖苞谷,七拼八凑总算是凑够了学费。
大哥去上学的头天晚上,六个姨、六个叔伯和央忠礼满嘎公、央玉孝大舅、央玉富二舅来我家吃晚饭,算是升学宴吧,但大家更多的是给大哥上堂思想政治课,说得最多的是踏进师范学校的门就是国家干部了,这个机会来得不容易,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也是你嘎公、嘎婆、父亲、母亲、兄弟姊妹辛苦劳动挣钱送你去读才有今天的成绩,到了更高一级学校,你不仅要认真学习,为将来工作打好基础,更要时刻想着家里父母的辛苦,钱要省着花,毕业工作了要把几个弟弟都带出来……。这阵势就像干部提拔前的谈话。大哥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告诫,不停地点头称是,像刚过门的新媳妇一样,对未来充满期望,但又不知道怎么做。
第二天,母亲早早就起来做好饭,天刚麻麻亮,父亲和大哥吃过早饭就出发了,出发前几个姨、几个叔伯、央忠礼满嘎公、央玉孝大舅、央玉富二舅都来送行,把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送到大哥手里说,到学校了要给我们写信,报个平安,好好学习,不要担心家里,家里我们会照顾好。
(以下内容由作者和吴祖懿合著)大哥读中师三年,每个学期大概会给家里写五六封信。信只能寄到乡里的邮局。每隔六天赶一次集,父亲或母亲就会到邮局把信带回家,或者委托亲戚朋友到邮局代为取信。每到这一天,我总是特别期待。父亲或母亲赶场回家的第一时间,我总会问起有没有大哥寄回来的信,要是父亲或母亲都没去赶场,我必然要跑到某位去赶场的亲戚朋友家里问一问有没有信,如果有带回来的信,我会如获至宝。
读信,是每个收到信的日子最为重要的时刻。晚饭过后,大家围着火炉坐在一起。最开始时,是父亲读信,后来,慢慢变成我或者三弟、小弟来读信。信的内容不多,不外乎安全到达学校了,请家里人不要担心;或者是考试成绩优秀,给家里报个喜;要么就是生活费快完了,让家里给寄一点;最后就是快放假了,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家。信不长,一般就三四页纸,大多都是报喜不报忧。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能读书已很不容易,所以,在学校的一点小困难,那都不是事。短短的一封信,不到十分钟就读完了。有时候,母亲还会要求读第二次,直到信中说的内容已全部记下了,孩子在外安然无恙,母亲才放心。
读完了信,就要写回信。一般大家都会商量一下,回信内容写什么。早些时候,回信由父亲亲自执笔。随着我们慢慢长大,回信变成了父亲口述,我、三弟或者小弟执笔。我外出念书后,回信大多都是由三弟和小弟来写。回信写好以后,给父母读一遍,确认想说的事情都已经写完,再等到赶场的时候到乡里的邮局去邮寄。有时候,母亲觉得要多讲一些事情,就再写第二遍或者第三遍。有时候,未读书的姐姐,也会要求在信里面写上几句叮嘱的话,比如要好好读书、听老师的话、不要跟人打架之类的,话虽简短,却情深意切。(以上内容由作者和吴祖懿合著)
大哥读中师的三年,也是我和两个弟弟增长见识、丰富学习资料的三年,大哥把同学们看过的杂志都收起来,每个学期放假就带回来,除了有《知音》《读者》《微型小说》《小小说》,等杂志外,还一本厚厚的黑皮书叫《用药大全》,里面讲有什么使人放屁法、使鬼敲门法、使人大笑法……,大哥说这本书是他在旧书市场用5块钱买的,按现在的规定应该是非法出版物。这本书村里的人借来借去看,后面找不到。大哥还用省下来的伙食费给我们买了《小学生优秀作文选集》和《霍元甲》《大刀王五》等连环画,这些书对于住在几乎与世隔绝少西的我和两个弟弟来说如获至宝。大哥还给我们讲许多城里的事情,宽广的柏油马路、高耸入云的楼房,还有走在马路上穿着高跟鞋的漂亮姐姐……,鼓励我们也要好好学习,以后到城里念书。
1996年,大哥中师毕业,分配到百乐中学担任初三年级语文老师。这一年我正好小学毕业,随大哥到百乐中学念初中。三姨家二表哥班俊康,因为在县城中学读初二和同学打架读不下去了,大哥也把他带上,到百乐中学继续读。刚刚分配到百乐中学,学校把我们三人安排在乡政府的招待所里住。
每到周末,同学们都放假回家了,学校年轻的老师聚在一起喝酒,我和表哥也加入其中,我第一次喝漓泉啤酒,喝到嘴里感觉就是一股马尿味,好不容易喝完一杯再也喝不下去了。可是年轻的老师们推杯换盏,不停地咕咚咕咚往下灌,到了深夜个个都醉得东倒西歪,没走几步就叽哩哇啦地往外吐,汪世真老师喝醉了,走八字步,边走边尿的“光辉事迹”一直在学校传为笑柄。
学校后面有一大片草地,课余时间我和大哥、表哥三个人会到草地上坐着聊天。这时我发现表哥抽烟,还递烟给大哥抽,学校是禁止中学生抽烟的。大哥不好当面批评他,只是说让他少抽点。表哥嘴上说好,可是他回到学校后又跑去厕所抽。教英语的副校长厉泽蒙是浪平人,对我和表哥关爱有加,每次遇到大哥都说,巫老师啊,你老表身上有烟味,听同学们讲他经常跑去厕所抽烟,要提醒他不要抽了。大哥向厉副校长承诺,我会批评他,不让他抽了,给校长添麻烦了。厉副校长笑笑说,没得事的,引导好他,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然后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小巫同志就很不错,这次英语考试又搞得全班第一,我喜欢。也怪我和大哥没有严格要求表哥,他1998年初中毕业没有考上中专或高中,最后回家务农。
百乐中学当时校园内没有浴室,老师说从学校建立以来,就约定俗成,夏天女生到乡政府前面的堰沟里洗澡,男生到学校对面的百乐河里洗澡。每到夏天,下午放学后、晚饭后和下晚自习后,都有女同学三三两两地去乡政府前面的堰沟里洗澡,老师说自建校以来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安全事故,这足以看出那个年代的人们思想单纯,严格遵守村规乡约。
我们男生每天下午一放学了就跑到学校对面的百乐河去游泳,几十个人以各种姿势扑通、扑通地跳进河里,往返对岸游上几个回合才回来。女同学洗澡的堰沟在男同学洗澡的河对面,中间隔着一大片稻田,虽看不到人,但隐约可以听到树林下洗澡的女同学们讲话声。每当这个时候,平山来的尧川就朝她们大声唱山歌:
六月涨水百乐河,
哥哥背妹来过河,
哥哥胸口平板板,
妹妹胸前两大坨。
没见有女同学回答,他又唱一首:
六月涨水百乐河,
哥哥和妹来洗脚,
妹妹一双白脚板,
哥哥一个黑脑壳。
同是平山来的叶蓉欣同学会唱山歌,当地壮族的女同学听到尧川唱山歌,就让她来对唱,现在还记得她对的歌:
百乐河水波浪波,
妹想情哥向谁说,
妹想情哥向谁讲,
想哥想到泪成河。
百乐河水波浪波,
哥想妹来妹想哥,
今生修得同船渡,
来世我俩做同桌。
尧川这个只会唱两首山歌的人,这时就无歌以对了。女同学齐声喊,对不上来了吧,你这个旱鸭子③,不要脸的家伙。班长凌冰问哪个会对啊,快对上啊。可是没有一个人会对,问完一圈没有一个人对得上,大家像泄了气的皮球,灰溜溜地穿好衣服回学校。
与我们这些整天无忧无虑的人相比,我们班的唐倩同学显得懂事多了,她会借用我们厨房的锅煎腊肉,煎完后把我们的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不锈钢锅盖擦得一尘不染。要知道我和大哥做饭那是一个月都不擦锅盖的。她皮肤白净,模样可人,一笑脸上有个小酒窝,留着齐脖子的头发,学习勤奋努力,对老师和同学有礼貌,是家里的乖乖女、老师的好学生,更是班上男同学心怡的女生。她的性格和她的模样一样好,坐在她后面桌的我,没少捉弄她,她从来都没有生气过。我把从学校苦楝树上摘下来的果子放在她的衣服帽子里,把从后山摘来的粘草籽放在她的头发上,在她的衣服上贴纸条等……。
有一次她从家里回来把头发剪成了男生头,怕同学们笑话她,就一直穿着带有帽子的衣服,上课和做早操都戴着帽子。做完早操,教体育的唐老师问她为什么戴着帽子做早操,她说头发剪短了怕同学们笑她,所以一直戴着帽子,说完脸红了。唐老师笑着说,谁说女生的头发就不可以剪成男生头,不要怕他们笑话,不用总是戴着帽子。那天晚自习,我问她,唐老师不是说你不用总是戴着帽子吗?你怎么又戴上了,是怕你的假小子头发被同学们笑吧?说着我就伸手把她的帽子摘下来,她又赶紧戴上。小声地对我说,管你什么事?多管闲事,你再弄我,我告诉你哥你欺负我。你告诉我哥,我也不怕,我就要欺负你,我一边回答她,一边又摘她的帽子。整个晚自习,她戴帽子,我摘帽子,最后她都快哭了我才没有再摘。尽管我经常捉弄她,她对我的态度一直是那么好,周末她不回家,她会和平山弄鞋来的叶蓉欣几个女同学去学校后面的山上给我们找柴火,然后在我们的厨房煮饭吃,饭后还是把我们的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数学老师汪世真见她就夸她勤快,说以后哪个娶到她就有福了。
青春像跳动的音符,既奏出快乐的旋律,也奏出悲伤的乐曲。初二下学期开学一周了也没有看到她来报到,我问和她同村的同学黄燕,唐倩为什么没来上学。黄燕告诉我,她家一直很困难,她母亲不在了,父亲长年多病,不能下地干活,已经没有钱给她交学费了,所以她这个学期不来读了。了解到她的情况后,我心里很失落,想起一直以来捉弄她,感觉很内疚。从此她的座位上换成了黄双月,我再也没有去捉弄她了。初三上学期,黄燕告诉我,唐倩准备结婚了,嫁的不是别人,是我们数学老师的弟弟,问我要不要去喝她的喜酒?还说她在学校我是最喜欢她的,我应该去祝福她,我无言以对。从此我再也没去过数学老师家吃饭。
时间很快来到1999年,我初中毕业了,中考成绩超过了当年市重点高中——百色高中录取分数线,当年我还荣获了自治区优秀学生干部,但为了更快减轻家里的负担,大哥与父亲、母亲商量后,决定让我还是去念中专。1997年全国大中专学校并轨毕业生,毕业后自主择业,不再由政府统一安排工作。因此,我读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成了我们重点考虑的问题,不能读了出来找不到工作。在反复翻阅招生简章后,我发现中南一所铁路学校定向委培一批南昆铁路沿线本地生源的专业技术人员,学制为四年,毕业后服务南昆铁路。我和大哥商量后,毫不犹豫地在我第一志愿上填了这所学校。就这样,我有幸获得这所被誉为铁路工程类的“黄埔军校”录取为南昆铁路定向委培生。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大哥回到家里和我们说起厉副校长到教育局给我领取录取通知书的情景,让我既激动又感动,大哥说厉副校长领到我的录取通知书后,从县教育局小跑出来,嘴里不停地说考上了,考上了,逢人就说我们学校的考上全国重点中专了。见到我大哥时,高高举起我的录取通知书跑过来,嘴里不停地喊到,小巫考上了,小巫考上了。回到学校后,他马不停蹄地用红纸写了光荣榜,连夜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到百乐街贴出来。听到大哥讲这些,泪水模糊了我眼睛,三年的初中倾注了老师们太多的心血,有太多的不容易,我暗暗发誓到新的学校后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老师的辛勤付出。我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中专的人。
第一学年3200元的学费让我父亲借遍了所有亲戚才凑够。出发前一天,六个姨、六个叔伯和央忠礼满嘎公、央玉孝大舅、央玉富二舅照旧来我们家道贺,吃晚饭,和大哥上中师一样,饭后亲戚们苦口婆心地给我上一堂思想政治课。讲完了各自把准备好的红包给我,我和父亲一一道谢。我们家几个兄弟读书得到几个叔伯,特别是几个姨在经济上的大力帮助,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1999年9月1日,我和大哥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向学校出发。到学校办完所有入校手续,我和大哥到雁城火车站给大哥买第二天回家的火车票,看了所有车次都没有了座位票,大哥说没有座位票,站票也得买啊,正当我们发愁时,一位三十多岁的高个子男人向我们走过来,问我们想买去哪里的票,大哥说想买去南宁的票,但是现在都没有座位票了。这个高个子男人说他认识火车站售票的,可以带我们去买有座位的票,我们半信半疑地跟着他到售票窗口,他用雁城话和售票员嘀咕了一阵子,果然买到了1张雁城到南宁的座位票,大哥把票钱给了高个子男人,高个男人还问我们要了15块钱的辛苦费,当时从雁城到南宁的普速火车票才50多块钱,15块钱的辛苦费当时感觉被宰了,可是我们人生地不熟只能给他了,后面我才知道这种票贩子叫黄牛党,专门靠倒票挣钱。
四年的学习生涯过得很快,也过得很充实。我和黄华两个“臭味相投”的百色老乡,四年的同桌,有钱俩人共用,衣服俩人换着穿,一包洗发水都要俩人分着用,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外面包餐,一起去打桌球,一起爬墙出去网吧通宵上网……,俩人在回雁峰下干过很多囧事,唯一让自己感到骄傲的事情,就是俩人的学习成绩始终稳居榜首。
2003年7月,我从学校顺利毕业,按照原铁道部劳动和卫生司的调配命令,我被分配到南昆铁路工作,在基层单位工作了十来年后,我调到南宁工作。
浪平高山汉族历来重男轻女,认为女娃娃都是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孩子泼出去的水,将来都是别家的人,没有必要读什么书,少西的老一辈人也不例外,作为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姐姐,和村里同龄的女孩子一样,没得踏进学堂一天,她的童年时光是在看牛放马、背弟带妹中渡过的。但姐姐从来都没有埋怨过父亲和母亲,姐姐的孝顺懂事让父亲和母亲心里很内疚,她没得读书这件事也成了父亲和母亲心中永远的痛,也是我们兄弟心中永远的痛,姐姐为我们这个家付出太多太多,我们兄弟几个上学时,都是姐姐和父亲、母亲在家干农活、挣钱支持着这个家。
如果说姐姐没得读书是老一辈封建思想和当时大环境造成,那么三弟初中毕业后没得继续读高中,那是我家现实条件限制了三弟继续读书,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造成的。三弟初中毕业考上田林高中时,我还在读中专,小弟已经读初中,因为小弟成绩好,学校免除了他的学杂费。我一年的学费要3000多元,还不包括生活费,大哥的工资一个月才500来元,我的学费成了全家最重的经济负担,想着三弟不能继续上学,当时我也想过放弃读书去广东打工,让三弟继续上学。可是家里人都不同意,说好不容易考上,都读了两年了,不能放弃。最后父亲忍痛留下三弟,让他在家耕种那一年到头要起早摸黑、辛苦劳作才能养家糊口的贫瘠土地。我知道三弟嘴上不说,但他心里还是很想继续念书。他农忙时帮助父亲和母亲干农活,闲暇时就到县城附近的木材加工厂去打工,把挣到的钱寄给我做生活费。我能有今天,与三弟的付出是分不开的。
小弟读书和工作一直比较顺利,2003年小弟初中毕业,中考取得全县第二名的好成绩,被田东县实验高中录取为免费生,免去三年的学杂费。2005年高中毕业,考取了贵州大学哲学专业,由于专业不理想,小弟又到百色祈福高中复读一年,2006年再次参加高考,被湘潭大学新闻学专业录取。小弟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全国重点大学的人。2010年小弟大学毕业,参加了百色市选调生考试获得录取,先后在隆林县介庭乡和隆林县纪委工作,2014年调入百色市投资促进局。
2010年9月中旬,父亲给我来电话,说母亲胸口疼得历害,如果我有时间回去看看她,顺便带她到市里医院检查一下。我当时在黔西南州出差,以为母亲得的是小病,在乡里医院买点药吃了就能好转,就让刚刚去隆林上班的小弟国庆放假回去看母亲,顺便接母亲到市里体检。
2010年10月2日,小弟接母亲到市里体检,检查当天中午,B超结果出来,医生怀疑是肝癌。小弟哭着打电话给我,说母亲的情况不太好,让我赶紧回来。这个消息仿佛一个晴天霹雳,让我们措手不及。我哭着登上回广西的火车,一路上回想起母亲这么多年来为了我们几个兄弟,起早摸黑、辛苦劳作,感觉她太累了,她那消瘦的身体是因为承受不了这么多年的辛劳才得此病,想起这些,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
晚上大哥、三弟、小弟来到我家吃晚饭,母亲问我们,今天你们几个怎么都有空回来,我就是来体检一下,你们不用都过来看我,有你小弟带我去检查就得了。大哥和三弟赶忙说,我们顺便来百色玩,就到我家吃饭了。我们还告诉她,这几天国庆放假了,没有影响工作,她才放心。
晚饭后,母亲在客厅看电视,我们兄弟几个下楼到小区的凉亭商量母亲的治疗方案,小弟告诉我们,医生说母亲60多岁了,发现时已经晚期,过了最佳治疗时机,而且母亲的身体不好,建议保守治疗。我们商量后决定,由我和大哥轮流照顾母亲,并多方寻医问药,希望能治愈母亲的病。
往后的日子里,我和大哥轮流照顾母亲,多方寻医问药并未能减轻母亲病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吃东西吃得越来越少,胸口疼痛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疼痛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母亲在我家住了一个月,去大哥家住了一个月,随着病情加重,她越发想回少西老家,可能是老人都有落叶归根的情结。在吃各种治疗药都没有效时,我们只能在她疼痛时给她口服杜冷丁止痛。母亲没有文化,她比较迷信,我们小时候生病,她除了让嘎公给我们吃中草药、烧胎外,她总认为是我们外出遇到饿鬼找吃的,晚上让父亲去倒水饭,做法是取晚餐的饭菜加上冷水,将香纸烧在水饭里,按照嘎公算出的方位,倒到路边给饿鬼吃,祈求病早点好。听老人讲,我们那里有一种预测重病是否能治愈的做法,就是用病人的鞋子从堂屋的神坎下量到大门口,如果鞋尖向里表示该病还可以治愈,如果鞋尖向外表示病人的病治不好了。母亲感觉自己的病越来越严重,她让姐姐和大哥拿她的鞋来量一次,看鞋尖是向里还是向外。母亲一说大哥和姐姐就哭着告诉她量过了,是鞋尖向里,其实没有量过,这样说是给母亲生的希望。现在想来这种做法缺乏科学依据,堂屋的宽度和个人鞋子的长度都是不变的,鞋尖向里还是向外取决于个人鞋子的长度,不会因为生了病就改变方向。
2011年正月初二,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母亲的离去对父亲的打击很大,一贯坚强的他,在母亲去世后,经常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平时我们兄弟几个和他聚少离多,都母亲陪在他身边,母亲的离去让他感到孤独。为了方便我们兄弟几个回去看父亲,2012年我们家在龙车新建了房子,搬离了生我养我二十几年的故乡少西。父亲这些年一直给三弟和小弟带小孩,大部分时间在百色生活,只有过年过节才回龙车家中。
第四章 火麻垌尧家
少西有三户尧家,两户住在火麻垌,一户住在火麻垌的水井湾。尧胜聪姑公家和尧文才姨叔家住在火麻垌,尧文斌五姨叔家住在水井湾。尧文才姨叔的父亲和尧胜聪姑公是堂兄弟,早年去世。
尧胜聪姑公长得比较矮,约1米5的个子,村里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姚矮子。他是个木匠,年轻时给邻村的人家建木房子,后来这门手艺传给了五姨叔尧文斌。他除了会做木匠活外,还会打马索、撬马鞍垫、编背篼、打簸箕、编晒席等手艺。无论在哪个年代,会手艺的人总是不愁吃穿。尧胜聪姑公会那么多手艺,自然也能挣不少钱。在村里其他人家还用人工舂米时,他家已经买了柴油碾米机。他家有柴油碾米机,村里人都把稻谷和苞谷背到他家去碾米和磨面。蒲家垌、查闹等附近的乡亲们则用马驮稻谷和苞谷过来碾。碾米和磨面每100斤收费1元钱,那时大部分人家都没有现钱给,要赊账到年底才结。自从他家买了碾米机,姑公更加神气了,我们去碾米磨面得看他心情,他不高兴时就说没空,我们要在他家门口等上一两个小时,自家活忙就背回来等他有空了再去。
姑婆叫伍岩英,黄昏垌人。姑公和姑婆共同养育有四男两女,大儿子叫尧文云、二儿子叫尧文斌、三儿子叫尧文秋、四儿子叫尧文义、大女儿叫尧梅、二女儿叫尧霞。大儿子尧文云到巴央上门,娶的是巫青三公的大女儿,二儿子尧文斌娶的是我五姨央玉秀,三儿子尧文秋娶的是央忠兴二嘎公的大女儿央春琳,四儿子尧文义娶的是浪平的李氏;大女儿嫁到大垌坨央军家,二女儿嫁到三帮村姜家。
姑公把起木房子的手艺传给了我五姨叔尧文斌,五姨叔年轻时经常给邻村的人家起房子。五姨叔勤奋好学,他和陇熬叶家的师傅学会了吹八仙(唢呐)、拉二胡、弹马头琴。弹马头琴时会唱一些歌谣,五姨叔有本手抄的歌谣,正月他到我家拜年时,也会拿来给我们看,还唱给我们听,至今年还记得一首叫《妹做鞋子给哥穿》的歌谣:
正月是新年,妹在做针线,
做一双鞋子呀,同哥去拜年。
柳呀柳枝单呀单,柳呀柳枝双呀双。
做一双鞋子呀同哥去拜年。
瓜子和花生啊,哥妹一条心呀。
二月菜花黄,鞋子做的忙,
做一双鞋子呀,陪哥去赶场。
柳呀柳枝单呀单,柳呀柳枝双呀双。
做一双鞋子呀,陪哥去赶场。
瓜子和花生啊,哥妹一条心呀。
三月是清明,鞋子做不成,
不做了鞋子呀,陪哥去上坟。
柳呀柳枝单呀单,柳呀柳枝双呀双。
不做了鞋子呀,陪哥去上坟。
瓜子和花生啊,哥妹一条心呀。
说起四月八,妹把花来插,
做一双鞋子呀,像呀像蛤蟆。
柳呀柳枝单呀单,柳呀柳枝双呀双。
做一双鞋子呀,像呀像蛤蟆。
瓜子和花生啊,哥妹一条心呀。
五月是端阳,鞋子做的长,
做一双鞋子呀,放在衣柜上。
柳呀柳枝单呀单,柳呀柳枝双呀双。
做一双鞋子呀,放在衣柜上。
瓜子和花生啊,哥妹一条心呀。
六月天气热,鞋子做不得,
做一双鞋子呀,摸得黑又黑。
柳呀柳枝单呀单,柳呀柳枝双呀双。
做一双鞋子呀,摸得黑又黑。
瓜子和花生啊,哥妹一条心呀。
七月是月半,鞋子做得慢,
一边做鞋子呀,一边做菜饭。
柳呀柳枝单呀单,柳呀柳枝双呀双。
一边做鞋子呀,一边做菜饭。
瓜子和花生啊,哥妹一条心呀。
八月是中秋,妹把鞋子丢,
丢下了鞋子呀,越看心越愁。
柳呀柳枝单呀单,柳呀柳枝双呀双。
丢下了鞋子呀,越看心越愁。
瓜子和花生啊,哥妹一条心呀。
九月是重阳,妹把鞋子放,
放一双鞋子呀,在哥的家乡。
柳呀柳枝单呀单,柳呀柳枝双呀双。
放一双鞋子呀,在哥的家乡。
瓜子和花生啊,哥妹一条心呀。
说起十月八,妹把鞋子拿,
拿两双鞋子呀,送给爹和娘。
柳呀柳枝单呀单,柳呀柳枝双呀双。
拿两双鞋子呀,送给爹和娘。
瓜子和花生啊,哥妹一条心呀。
冬月雪飞山,鞋子不好穿,
只望哥穿鞋呀,不忘哥打单。
柳呀柳枝单呀单,柳呀柳枝双呀双。
只望哥穿鞋呀,不忘哥打单。
瓜子和花生啊,哥妹一条心呀。
腊月完一年,鞋子做不完,
不做啦鞋子呀,陪哥去过年。
柳呀柳枝单呀单,柳呀柳枝双呀双。
不做啦鞋子呀,陪哥去过年。
瓜子和花生啊,哥妹一条心呀。
还有一些吹八仙(唢呐)的歌谣:
主人家,主人家,
八仙今天到你家,
客来板凳坐,
一桌坐八个,
八个坐一桌。
……
随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举办西式婚礼,这些吹八仙(唢呐)的师傅没有人请了,会吹八仙(唢呐)的人也越来越少,传统的非物质文化也慢慢地流失了。
尧文才姨叔的母亲是我奶奶的妹妹,叫皮彩,平时我们叫她姨婆。姨婆不仅口吃,耳朵还有点聋,我们小孩子基本上听不懂她说的话。她家有一条很凶的白狗,小时候我们每天去陇熬读书经过她家门口时,这条狗就会大声地叫,有时还追我们好远,姨婆在家里,会用棍子追打她家的狗,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我奶奶每次来我家,都会去看姨婆,给她带上些四季豆籽或饭豆籽。奶奶去看姨婆,姨婆会杀鸡款待我们,陪着奶奶去可以吃鸡腿,所以小时候我和三弟、小弟都愿意陪奶奶去看姨婆,虽然她家的狗很凶。
姨婆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尧文才姨叔娶的是四嘎公央忠录的大女儿央美鹃,女儿尧萍嫁给四嘎公的大儿子央玉昌,两家开扁担亲。央美鹃大姨嫁到尧家,生了两个儿子,从小就患小儿麻痹症,脚支撑不起身体,大儿子十三岁去世了,二儿子现在瘫痪在床,不能走路,两个儿子的症状和央美鹃大姨的弟弟央玉油患病症状一样。大儿子出现类似症状时,大姨叔和大姨也去医院检查过,医生建议他们再生小孩,只能生女孩,不能生男孩,可是农村人没文化,也不相信科学,二孩还是生男孩,患同样的病,治疗费让家里的经济捉襟见肘,使本就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
第五章 蒲家垌容家
蒲家垌只有牟心英满婆一家。以前这里住着一家姓李的地主,在牟心英满婆家屋坎上还有李姓人家的屋基和老祖坟。这个垌子四周群山环绕,山峰高低相差不大,垌子中间有一口塘,长年水不干。这里有山有水,风水先生一茬接着一茬来这里,拿着罗盘转来转去,都想在这里找一块好墓地。牟心英满婆家的周围全都是坟,每年清明节前后,整个垌子到处漂着白纸,晚上给人阴森森的感觉。这家人就像守墓人。
满公叫容冒,他为人老实忠厚,喜欢吃辣椒,没有菜时候,他都是用辣椒当菜,年轻时身体好,秋天到巴央打谷子,他家没有马,满公都是肩扛一袋谷子上巴央坡,他扛着一百来斤的谷子比我们空手走得还快。前些年,他得了一场大病去世了。满公没有文化,有需要写点什么,经常来找我父亲帮写。父亲告诉我,有一回,满公收到邻村给他送来卖苞谷的钱,要他写个收据,他不会写,送钱的人也不会写,满公跑到我家找我父亲,我父亲当时正在万年水犁土,他又跑到万年水让我父亲帮他写好这个收据。每年中元节,每家都要给逝去的祖宗写包封,然后烧给祖宗,他也是找我父亲帮他们家写。后来他的小孩长大读书,来找父亲写的次数才变少。父亲经常用这事教育我们要好好读书。
我们还小的时候,容家经常舂火药卖,去蒲家垌做工经常听到他们家舂槌的声音,据容华刚和我们讲,火药是用青冈木烧出上好的木炭与从山洞里挖来的硝泥、硫磺按一定的比例配合,舂碎成粉末便成了能打枪的火药。容家当时没有马,舂好的火药都是挑到邻村去卖,绝大部分是卖到两叉河上面的谓角瑶人寨上,因为那里的瑶人还用火铳打猎,后来国家严管枪支后,火药没有销路了,容家也就没有再舂火药卖了。
满公容冒和满婆牟心英共同养育有四男两女。大儿子叫容华飘,二儿子叫容华刚,三儿子叫容华敏,小儿子叫容华荣;大女儿叫容九儿,小女儿叫容俏。
容九儿皮肤白净,瓜子脸,大眼睛,性格开朗,口齿伶俐,是村里漂亮能干的姑娘。她年芳二十那年,提亲的媒婆踩破门槛,满公和满婆千挑万选,最后将她许配给了陇熬陆家的大儿子陆宝。陆宝读过初中,除了耳朵有点聋,性格倔强外,是个老实忠厚的人。满公和满婆看上陆宝,一来是看上他有文化,满公一辈子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他知道有文化的重要性;二来是陆家在陇熬是大户人家,民国时期陆家就是地主,家境殷实,几辈人都是有文化的人,陆宝的叔叔和两个姑姑都在县上工作,能和陆家结亲家,以后就没有哪个敢欺负容家。
从她家翻过卡子坳就到大垌子,我们村里5月到9月间都到那里去放牛。她也经常去放牛,她放牛时喜欢做麻亮,绣鞋垫、纳鞋底。一天放牛没事做,我把吃剩的黄瓜蒂放在她的鞋垫上,在她纳鞋底的线上涂酸黄瓜水,将蚂蚁引到她装麻亮的花布口袋里。惹她生气了,她一把抱住我的头,用吃剩的黄瓜皮狠狠地搓我的脸,嘴里骂道,你个背时崽崽,我让你不要弄我的麻亮,你就是不听,你不是喜欢酸黄瓜吗,我给你搓搓你的厚脸皮,看有多厚。我头枕在她那软绵绵的胸脯上,第一次感觉到男人和女人的不一样。
放牛闲暇时,她也会给我们唱山歌:
昨晚做梦做得稀
梦见鸡蛋滚楼梯,
醒来才知是个梦,
哥在东来妹在西。
想哥多来想哥多,
想哥想得泪成河,
白天想哥打瞌睡,
夜晚想哥睡不着。
把容九儿许给陆宝,她打心里不愿意。她虽然没有文化,但她看不上陆宝。可是她也没有办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提出不同意一次,满婆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一次,满公一听她说不同意就举起猪潲板满屋追着她打,久而久之,她再也不敢讲不同意了。自从容九儿许给陆宝后,每年农忙时,陆宝都会来给她们家干活,打田、栽秧、打谷子、打苞谷、犁土……,重活累活都来帮干,劳作间陆宝笑着和容九儿搭话,她一句也不回答,从来没有正眼看过陆宝。
卡子坳是离容九儿家最近的山,陆宝就像这座山一样,挡住容九儿眺望外界的眼睛,成了她最沉重的心理负担,她必须要翻过这座大山。翻过卡子坳可以去陇夜,也可以去乡里、去县里……去很远的地方,翻过卡子坳是另外一种人生。她时刻都在寻找逃离和摆脱父母控制的机会。1995年清明节,机会终于来了,陇夜班必合来蒲家垌给他家老祖坟挂清,容九儿在班必合家老祖坟旁边种土,当天满公和满婆都不在屋,她家的其他人也出去做工了,整个垌子就容九儿和班必合两个人,这两个并不十分熟悉的年轻人,从开始相互寒暄到为容九儿打抱不平,聊到后面俩人彼此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容九儿最后决定跟班必合私奔,俩人风一般的速度翻过卡子坳,奔向陇夜……
当容九儿还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她蒲家垌的家里如同烧开的沸水般翻滚热烫,急坏了满公和满婆。陇熬陆家这个十里八乡受人敬重的家族,哪里容得容家这般羞辱,简直是给陆家人脸上一个响亮的耳光。容九儿私奔的第3天,陆家得知消息后,组织了几十号人拿着木棍、砍刀来到容家清算容九儿和陆宝订婚以来,陆家给容家送的礼金和做工的工钱。满公和满婆一边赔不是,一边杀鸡杀鸭好酒好菜招待他们。这一清算,除了剩下一头牛和一匹马,连腊肉都算进去了,才结清这几年来陆家做工的工钱和送的礼金,几十号清算的人在他家呆了整整两天才愤愤离去。这些人一走,满公和满婆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边哭边骂,容九儿你个挨千刀的,把你老子和老娘害苦了,哪天我找到你,看我不打死你……。后来班必合家来给容家补礼,容九儿和班必合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容家四个儿子,大儿子容华飘没有读书,其他三个儿子都只读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了。个人没有文化,家庭条件不好,在邻村是很难找对象的。容华飘到了结婚的年龄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这可急坏了满公和满婆,陇熬业东军的老婆将她认识的家在平山乡下的一个名叫姚秀桃姑娘介绍给了容华飘,并带姚家父母到容华飘家现场考察,对于平山乡下无田少地,常年调换养屋场,一年到头吃苞谷饭,烧火都是用柴丫丫的姚家二老来说,容华飘家的条件算好了,有田有地,当时正值深冬,容家二老扛来柴棒棒把火烧得旺旺的,烤得二老身体和心里暖阳阳,好酒好菜招待姚家二老,几天考察后,姚家二老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还没等容家去姚家提亲,姚秀桃就来到了容家,就这样容华飘顺理成章地找到了媳妇,这些年这俩口子一直靠给人砍杉木为生,前些年在龙车买了旧房子,从蒲家垌搬出了,日子越过越好。
容华刚和我是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后他先后到隆林、广东等地去打工,由于文化程度低,只能做苦力,生活得一直不如意,结婚后育有一子,前些年他与妻子离婚,带着小孩回到了老家务农。容华敏结婚后分家单过,容华荣至今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结婚。2019年底,容华刚、容华荣和满婆一家从蒲家垌搬到龙车鱼塘湾易地扶贫搬迁点居住。前些日子回家遇到容华刚,他身体肖瘦,头发和胡须都很长,不修边幅的他,才四十来岁看起来像六十岁的人。
第六章 查闹牟家
查闹牟家有两兄弟,大的叫牟朝义,小的叫牟朝宪。听我嘎公说,牟朝义和牟朝宪的父亲会心算和排掌。嘎公年轻时,还是集体干活挣公分,到秋收季节,哪家能分多少粮食,牟家爷爷算得比算盘都快,哪家分得几斤几两他算得分毫不差。哪家牛马找不到了,都是去找他算,他通过八卦掌,能算出走失牛马的当前方位,然后按照他算出的方向去找就能找到走失的牛马。牟家爷爷是邻村很敬重的老人。
牟朝义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的妻子是个哑巴,育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女儿长大出嫁了,两个儿子小学毕业后外出打工,大儿子牟向江至今没有回来,小儿子牟向河由于家里太贫困,到了结婚年龄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二老一直靠救济生活。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家的房子实在是太破了,遇到下雨,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政府给他建了两间平房,他一直住到2019年底才搬到龙车鱼塘湾易地扶贫搬迁点。大家都觉得牟朝义这个老实巴交的人,吃着国家的救济粮,住着政府帮建的平房,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经常到附近的山里找山货几天都不回家,天黑就睡在雨淋不到的地方,饿了就找一些野果充饥。头发和胡须长得很长,常年不穿鞋,像个野人。到赶场的日子,他扛着从山里找来的生天东、何首乌、老虎姜等到街上卖,换些油盐钱。他不去找山货的时候,就在他们家旁边用石头砌几排足有二十米长,五、六米高的石墙,每次路过他们家,我们问他砌石墙干啥用,他说是做菜园子,可是砌了几年也没有种出几棵菜。他还把他家房子后面山上的树木都砍光,也说是在岩窝窝里种苞谷,但一直也没种出一个苞谷来。他是汉族,但会讲壮话和盘古瑶话,语言学习能力让人佩服,遇到壮族人或盘古瑶族人,他都能和人家侃上很久,双方都有说有笑,聊得很开心的样子。哪家有红白喜事,他都会第一个去帮忙,年轻时他帮干重活脏活,他年纪大了帮干烧火煮饭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遇到哪家老人去世,出殡后,他还会给这家人打伴④。
牟朝宪年轻时在浪平公社工作,后来因为超生被开除了。他能说会道,经常自学一些法律知识,邻村哪家有法律方面的纠纷会找他去做辩护人,但他帮打的官司都是输多赢少。如果他帮打赢了官司,他总会到村里和大家宣扬一番,说他有多么历害。他还喜欢喝酒,而且是逢喝必醉,他到巴央种田要经过大舅家门口,种田、栽秧或者打谷子回来,都会到大舅家歇口气、喝口水,休息一会儿再回家。遇到大舅家烤酒时,大舅都会把刚刚烤出来的温酒给他盛上一杯,这个时候他总是控制不住酒量,喝完一杯又来一杯,喝醉了还要在大舅家住上一晚。他虽然经常学习法律知识,给人家打官司,强调公平公正和遵守国家法律法规,但他自己却不是遵守国家法律法规的人,政府要求缴征购粮他不缴,很长一段时间他家人的户口不落在龙车乡,也不落在平山乡,他家成了没有户口的黑户,直到他大儿子牟向华上初中需要户口,他才不情愿地去平山乡派出所办理了落户手续。
牟向华初中毕业后参了军。到部队后,据说是训练中他总是说脚痛得受不了,军医检查又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新兵三个月还没满,他被退了回来。牟朝宪是个爱面子的人,儿子参军他和村里人吹得天花乱坠,没想到三个月不到,儿子被退回来,让他颜面无存,他把牟向华狠狠地骂了一顿,自己喝个酩酊大醉,硬是一个星期没出门。二儿子牟向国、三儿子牟向前和我是小学同学,二儿子牟向国小学毕业后到县城打工,有一年农历腊月二十九他和两个年轻人骑摩托车回家,在潞城被一辆大货车撞上,当场死亡。小儿子牟向今和我小弟是小学同学,初中毕业后和龙车街上的几个年轻人东游西逛无所事事,在得知他大伯牟朝义家里有五百块钱时,他晚上回来偷了他大伯家的钱,被他大伯发现后,他不但没有把钱还给他大伯,还连夜逃到板干去打工了。牟朝义这个老实巴交的人,第二天他挑着自己的铺盖和几件破衣服,来到了乡政府向派出所民警报了案,他后来和我们讲,如果派出所不给他立案,抓到牟向今,他就在乡政府门口住下来。这个长年靠吃救济粮的人来报案,派出所的民警没有怠慢,布置下去后没过几天就把牟向今抓获归案,牟向今被判了刑,牟朝宪这个经常自吹自擂,经常帮别人家打官司的人,也救不了他的小儿子。
牟朝宪是个出门耍样样、进屋喝酱酱的人,平时说话做事人五人六的,但是他家的房子却是村里最差的。村里人都茅改瓦、木改砖,房屋改了一茬又一茬,他家一直是茅草屋,屋里的泥巴地面因常年清扫,变得凹凸不平,地板不平光线暗,从火铺上走出来,不小心还要栽跟头,直到前些年他家才将茅草改成彩钢瓦,将竹席围的墙改成木板壁,但是仍然围得不严密,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墙上挂的农具和水壶。牟向华结婚后分家单过,牟向前和牟朝宪二老一起住,按理说牟朝宪二老身体好,可以帮带孙子,牟向前俩口子可以外出务工,增加家庭收入。但是很长一段时间牟向前俩口子都在家守着一亩三分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日子,始终坚持你忙我不忙,八月谷子一路黄的传统思想,所以他们家一直过着家徒四壁的日子,捉襟见肘的生活。2019年底,他们一家搬到了龙车鱼塘湾易地扶贫搬迁点,闲暇时牟向前两口子也和搬迁到这里的村里人出去务工,生活渐浙好了起来。
后记
过去几十年里,少西人被人家说成是岩尖尖上的猴子,过于精明,也被人家说是扳起门槛狠的人,只在村里狠,出村不敢吭声。我想说,少西人虽然有不少缺点,但是少西人有一股不服输、敢拼搏的狠劲,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少西人顶着受气、挨骂、不理解的巨大压力,带领邻村群众,硬是靠人抬人拉,从香维接通了电,靠一米一米地挖,从陇夜接通了公路,改变了少西、陇熬、大垌坨几个屯世世代代不通电、不通路的历史,让村里家家户户看上了电视、安上了电话、把摩托车骑到家门口,这些改变艰苦环境的举措,是少西人不服输、敢拼搏的有力见证。
今天的少西已经没有人住了,从曾经的鸡鸣犬吠变回了只有鸟叫的原始宁静,老屋柱子上长满了野菌和青苔,长久无人走的路上杂草丛生……,故乡她老了、她也累了,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正在浙浙地从村名中淡化、退去。但她永远不会被少西人忘记,她记忆着少西人拼搏的历史,她见证着少西人奋斗的点滴,她是所有少西人美好的回忆,她是少西人的根,她培育了少西人不服输、敢拼搏的精神,必将激励一代代少西人以永不懈怠的精神状态和一往无前的奋斗姿态,走向更加美好的明天。
【注释】①空垌子指没有人住的地方。②嘎公指外公。③旱鸭子指不会游泳的高山汉族。④打伴指在有老人去世的人家住几天,帮着人家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