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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契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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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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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艺的人生

(Ⅰ)

地处桂西的浪平镇交通不便,这里的大部分农村运送物品都是靠马匹,久而久之便诞生了一群依靠赶马为生的人,当地人管他们叫赶马佬。桂西赶马佬几乎走遍全国交通不便的大部分地方,他们依靠赶马建起了楼房,摆脱了贫困,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曲艺出生在浪平镇一个叫曲家庄的偏僻山村,这里七分石头三分土,石漠化的土地只能种点苞谷和四季豆,单靠耕种这块贫瘠的土地只能填饱肚子,为了摆脱贫困村里大部分人便长年外出赶马讨生活。

曲艺的爷爷叫曲元。早在上世纪70年代初,他就外出赶马讨生活,成了“资深”的赶马佬。通过长年赶马,曲元对马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一匹马多少岁、有没有病、有没有力,他只要围着马走一圈,掰开马嘴看一眼,就能对这个马的情况讲得八九不离十。村里哪家买马买骡、马匹生病都去找曲元帮看。

曲元靠赶马摆脱了贫困,当时村里人家的房子都还是盖茅草、围竹子,他靠长年出门赶马挣钱,把自家茅草覆盖的屋面换成了小青瓦屋面,把竹子围的墙壁改成了木板墙壁,把家里的泥巴地板打成了水泥地板。

曲艺的父亲叫曲波。上世纪80年代初,曲波继承了父亲的“事业”,读完小学就和村里的赶马佬外出赶马,最远的到过湖北神农架。只要有驮的,不管多少,不管大小,他们都接,大到为中国移动和中国联通驮基站建材,小到给村里收苞谷、驮谷子。当时各村都没有通公路,农村物流主要靠马驮,这一时期是赶马发展的鼎盛时期,曲波家是村里第一家盖楼房的人,曲波也成了村里少数先富起来的人。

人往高处走在那个无田少地、缺水缺柴的山旮旯里体现得更加明显,青年男子找媳妇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附近条件好的村里姑娘不愿意嫁到条件差的村,条件差的村的姑娘更不愿意留在条件差的村。在曲家庄生活的人们虽然通过赶马改善了生产生活条件,但自然条件的艰苦还是让邻村的姑娘望而却步,曲家庄青年娶媳妇难依然是父母头疼的问题。曲波得益于父亲曲元年轻时赶马闯下的家业,房子和家底不光在村里是最好的,在整个镇里也算是富裕人家。别的人家找媳妇难,但对于曲波家来说不难,彩礼钱早在曲元年轻出门赶马时就攒好了。据当时镇上的骡贩子说,曲元去镇上买马,给一打打拾圆钞票都发霉了,足以见得这些钱攒得时间很长。村里的人都议论曲元一定攒有不少钱。

在曲波十八岁时,娶了邻村丫杈屯的樊莉萍,樊莉萍身材高挑,长得也漂亮,是个丰乳肥臀、能干活、好生养的姑娘。结婚后,曲波照旧出门赶马,樊莉萍在家种苞谷,服侍曲元二老。结婚一年后,樊莉萍给张家生了个胖小子,取名曲艺,张家二老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儿媳妇孝顺。

曲波常年在外赶马,腊月回到村里,村里人家都叫他去帮杀年猪,吃饭时他说:“我们在外面赶马走过很多地方,虽然外面的大米饭好吃,但是还是我们的苞谷饭吃了有劲,吃苞谷饭抬马驮更有力,还有在外面赶马累了,就想喝口家里的苞谷酒,想得都流口水,可是外面买不到,回来了要好好多喝几杯才得。”说完端起碗大大地喝了一口。

酒足饭饱后,曲波坐在火铺前头,一边咕咚、咕咚地抽着水烟筒,一边和大家侃起了他在外赶马的事情。讲得最多的是驮什么材料最挣钱,驮什么材料最不划算。当然他也借着酒兴,讲一些大话,说是只要跟他一起去赶马,保证能让大伙挣到钱。在火坑旁边做菜的正是樊莉萍,樊莉萍朝曲波白了一眼,尴尬地笑着对坐在火铺上的人说:“你们莫听曲波的,他在外面能找得点钱,一是靠马好,二是靠他这一身蛮劲,你们这帮年轻仔,怕是吃不得这个苦哦。”说着拿起盘子打碗刨汤给堂屋还没有吃完饭的桌上添菜。

曲波这时已经挂好水烟筒,他搓搓手,拍拍衣服上的火灰,笑着对坐在火铺上的小伙们说:“你嫂子在家种土,她当然不晓得外面的事情,你们莫听她的,明年你们跟我去,我保证你们能挣大钱,前提是要能吃苦,怕苦就莫去了。”小伙们对曲波的侃大山听得津津有味,想去赶马的心也蠢蠢欲动。等大家吃饭饱,曲波走下火铺叫上樊莉萍,对在场的大家说道“我们回去了,我们家下午杀年猪,你们都要过去帮忙哦,曲艺他妈喂了两年多的年猪有点大,我怕人少了抓不住啊。”

下午烧好开水,村里年轻小伙都来到了曲波家,准备杀年猪。这头喂了两年多的年猪足有三百来斤重,几个抓猪的小伙子把猪杀倒地累得气喘吁吁。曲波伸伸腰笑着说:“哎哟,年猪大了也不好哦,杀猪按得腰杆痛。”帮杀猪的小伙子曲昆说:“曲哥,我看你是马驮抬多了没得力了吧?”曲波笑着说:“这叫什么话?我天天抬两三百斤的马驮都得,杀个年猪算什么?帮我上肩,抬到灶锅上去刮毛,不然水都冷了。”几个小伙子喊一二三把抬猪的一头杠子放到曲波肩上,才刚刚脱手,曲波大声喊道:“不得,不得,曲昆快来帮我抬一下,重得很。”曲昆立即低头钻到他的背后,用右肩顶上杠子抬着猪朝灶窝方向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笑着说:“曲哥你是老了,抬个年猪都打趔趄了。”曲波一边扶着猪一边说:“你曲哥是真的老了,可能是天天抬马驮腰肌劳损了吧”。大伙都笑着说:“是不是回来公粮交多了闪着腰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调侃曲波,不一会儿猪就刮得白生生的了。

樊莉萍和曲艺拿来簸箕准备给他们装猪下水。曲艺站在旁边拉着曲波的衣服说:“爹,我要吃猪腰子”。曲昆捏捏曲艺红红的脸蛋说:“猪腰子掉猪圈了,你自己去找,找得到就给你吃。”曲艺信以为真,跑到猪圈门口仔细看猪圈里有没有掉下来的猪腰,看了一会儿没有找到,失望地跑回到曲昆身边,望着曲昆说:“昆叔,猪腰真的掉了,我没有找到,没有猪腰吃了。”樊莉萍扶着簸箕笑着对曲艺说:“你昆叔是骗你的,猪腰在猪油里,等下取出来就可以拿去烤了。”曲波从猪身上取下猪下水,将两个猪腰从猪板油里取出来,打上花刀、撒上些盐,放在火炭上给曲艺烤上。

曲艺吃着烤熟的猪腰,脸上笑开了花。

浪平高山汉族每年都要用年猪做腊肉。吃完“刨汤饭”,大家散去了,曲波开始砍猪肉,砍好腌好装好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曲波把睡着的曲艺抱到小床上,钻进樊莉萍的被窝。曲波叹口气说:“我真是老了,这腰今天抬个猪都痛得顶不住,天天抬马驮,我的腰是真的受不了,有几次很痛,我就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干重活多了,腰肌劳损得厉害。”樊莉萍说:“那你今天还和那帮年轻仔讲,要带他们去赶马,身体不好就在附近驮点得了,年年都去那么远,我不放心。”樊莉萍心疼老公曲波,他一个人赶4匹骡子,一年给家里带回4万多块钱,让她和公公、婆婆、儿子生活得比村里的人都好,让她很知足。曲波说:“不去怎么得,小艺上学读书、成家娶媳妇样样都要钱,趁着我还抬得动多找点吧。赶马这个活路是真的累啊,日晒雨淋、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不说,还长年不着家,你看我起这个楼房,我一年到头在家住几天都算得出来。曲艺不能再干赶马这个活路了,平时你要教育他好好读书,不然他又要走他老子的老路。出门人家都喊我们赶马佬,我不想我的儿子还做赶马佬。”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聊到深夜才入睡。

过完正月十五,曲波和村里的赶马佬又要出发了。这次他们是去广东阳江给老板驮中国移动基站材料,工程量大,估计要驮一年左右,樊莉萍听了有些不舍,但她还是帮忙曲波准备出行的东西。由于路途太远,骡子只能靠汽车拉过去,曲波把自家的4匹骡子和曲昆的4匹骡子装上货车,由曲昆押车,自己用帆布牛仔背包装几块腊肉和几件换洗的衣服,从浪平坐班车到红城,然后从红城坐火车去阳江。出门时樊莉萍把从邻村中医找来治腰痛的草药让曲波带上,嘱咐他要按时吃药。樊莉萍和曲艺送曲波到村口,曲波摸着曲艺的头说:“小艺要听妈妈的话,好好读书,爸爸很快就回来了。”曲艺点点头,樊莉萍看着曲波走出村口好远,才带着曲艺往回走。

(Ⅱ)

时间来到1997年,桂西农村公路发展已经较为完善,大部分行政村所在地已经通了公路,这个时候赶马已经不是最挣钱的活路了。曲波和村里人到南盘江畔去承包土地种苞谷。樊莉萍带着小儿子曲平在曲家庄养猪,种苞谷,服侍曲元二老。从曲家庄到南盘江畔种苞谷的地方路途很远,先是从曲家庄走路到平山,再从平山坐班车到百乐,然后从百乐坐船到白地,还要步行两个小时才能到种苞谷的地方。

曲艺小学初考成绩很好,小学毕业后曲波托人把他送到县重点中学读初中,希望他能考个好的中专或者市重点高中,将来做个吃公家粮的人,不要像他一样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当时大部分乡镇都还有中学,能够去县重点中学读书的乡下人一般是成绩好的,或者是像曲艺家这种家里条件比较好的人。

曲艺13岁已经有1米7的个子,遗传了他父亲曲波的帅气和母亲樊莉萍的白皙,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加上学习成绩好,听老师的话,在班上自然受到女同学的青睐,这也为后来谈恋爱埋下了伏笔。时间长了曲艺和班上一个叫杨洋的女同学互相有了好感,谈起了恋爱,曲艺的学习成绩也从原来的班上名列前茅掉到了班上倒数几名。

一个周末的下午,曲波来给曲艺送伙食费,在学校门口遇到了曲艺的班主任唐老师,唐老师和曲波讲了曲艺在学校的情况,曲波听了火冒三丈,他走到曲艺的宿舍,只见曲艺一个人躺在床上玩游戏机,他把曲艺从床上拉起来就是一个耳光。长这么大这是曲波第一次打儿子。曲艺被打自知自己做了让父亲生气的事,不敢作声,坐在床上擦眼泪。曲波坐在儿子对面训斥道:“你个狗东西,老子在坡上口朝黄土背朝天地种苞谷挣钱给你读书,你倒好在这里谈恋爱,成绩从前几名搞到倒数,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不想读,今天就和老子去红河(南盘江)种土。”

曲艺这回真的怕了,他从来没有见父亲朝他发这么大的火,他坐在床上,手不停地发抖,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干过什么重活,他害怕和父亲去红河边种苞谷。父亲曲波曾经和他讲过红河边的嘎公蚊有百乐的两个大,被咬身上痒得很。他从小就对虫子过敏,被虫子咬了全身长风诊,痒得受不了。他小声地说:“爹,我改,我不和杨洋谈恋爱了,我好好学习,你看我的行动。”看着儿子紧张的表情,曲波有些后悔刚才自己的冲动,他站起身摸摸儿子的头说:“你自己讲的,你要做到,下回来我再听到老师讲什么,看我怎么收拾你。”曲波说完从迷彩服上衣口袋里拿出三百块皱巴巴的钱放在曲艺的手里,背上他的帆布牛仔背包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校园。曲艺从窗口看到父亲走出校门,他又躺在床上玩起了游戏机。

曲波前脚刚走,后脚曲艺就和杨洋爬围墙出去外面小卖部买零食、去街上录像厅看电影,曲艺把父亲曲波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上课不是看小说就是睡觉,晚自习偷偷爬围墙出去校门口的小卖店看《雪山飞狐》电视剧,放学了他和杨洋到学校后山的草地上卿卿我我,在不喜欢听的课堂上顶撞老师,老师批评他,他就扬言要打老师……,曲艺慢慢地从一名老师喜欢的好学生变成了一名老师讨厌的“坏学生”。

初中二年级,曲艺把头发染成了黄色,穿着裤脚一尺宽的牛仔裤,又抽烟又喝酒,穿着打扮和生活习惯已经不是那个中规中矩的中学生了。他的班主任唐老师找到曲波说:“你的儿子我们管不了了,你还是想办法给他转学吧,再让他在这里他就真的学坏了,到时学校把他开除了,他的名声也不好听,去别的学校人家也不要。”这时候曲波的谩骂对曲艺已经不起作用了。曲波没有办法只能又托人把曲艺转学到南盘江畔的百乐中学继续读。曲波心想,让曲艺离开县城,离开他那些狐朋狗友,到一个新的环境,或许他会变好。而且自己种苞谷的地方离百乐近些,每次赶场可以来看他,监督他的学习情况,帮助他改正那些坏毛病。

曲艺听父亲曲波要把他转学到百乐中学,他用手往后梳他的黄头发,笑着说:“这个学校好哦,我们朋友说‘十个到百乐、九个得老婆、一个死红河’。老爹,你看我是得老婆的那九个,还是死红河的那一个?我想你现在恨我,巴不得我死红河吧?”曲波听了气得要吐血,训斥道:“你就死红河吧,死了我才省心。”曲艺笑着说:“你这个老东西心毒得很了。”

去百乐中学报到前,曲波硬是逼着曲艺去理发店把头发剪成了平头,染回了黑色,还给他买了几套衣服。经过一番打扮,站在曲波夫妇面前的曲艺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听话规矩的学生。母亲樊莉萍语重心长地说:“小艺你已经长大了,去百乐读书可不能像在县城那样了哦,要听老师的话,不然你爹又得揍你。”曲艺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放心,你崽这回一定给你争气。”曲波朝樊莉萍说道:“你莫要相信你崽的鬼话,他能改好,母猪都能上树。”

初到百乐中学,曲艺对这里一切都不熟悉,只能规规矩矩地上课。当时百乐中学从浪平来的高山汉族学生很少,大部分老师也都是壮族,他们除了上课用普通话授课外,其他时间都是讲壮话,这让曲艺有些格格不入,一时难以适应,感到十分孤独。每当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睡不着时,他就天马行空地想念自己在县城那些无拘无束的日子,想念县城的朋友,特别是杨洋。可转念又想,县城是回不去了,都怪自己在县城时太操蛋,不然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在这里继续读肯定会被老爹带去红河种苞谷,那个活路更加不好搞,还是在这里呆着吧,在这里总比去红河种土强,想着想着自己流下了眼泪,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曲艺刚转学过来不久,学校举行篮球比赛,曲艺发挥自己的篮球特长,帮助班里赢得了比赛。班上女生私下议论这个同学不仅长得帅,而且球也打得好哦。中场休息几个女生纷纷给他递水,弄得曲艺红着脸没好意思接。比赛结束,曲艺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想起白天比赛时女同学给他递水的情景心里美滋滋的,澡也没洗就睡着了。

曲艺虽然调皮,但他是个读书的坯子,他只要认真成绩立竿见影,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他的成绩慢慢地好了起来。

曲艺也听百乐街上的同学讲有人在红河里淹死的故事。据说有一年夏天,县文艺队几个男女演员到百乐乡搞义演,义演结束后,一对男女演员到百乐街旁边的南盘江畔游玩,女的和男的打赌,说只要男的敢下南盘江潜水就给他一百块钱,这个男演员本来也会游泳,他就脱下衣服跳下江去。南盘江面看着平静无浪,其实下面却是暗流涌动。男的演员跳下去就再没上来,女演员等了许久没见下江的男演员上岸,才意识到出事了,赶紧跑回街上报告,乡中心校的体育老师穿上潜水设备,潜入江中三回才把男演员的尸体打捞上来。一个玩笑开出了人命,吓坏了打赌的女演员。百乐街上的老人讲,这里祖祖辈辈的人都没有哪个敢下南盘江游泳,这两个外地人不知深浅才闹出了人命。曲艺听了这个故事心想这可能就是“一个死红河”说法的由来吧。

曲艺的班长叫岑芸,是个家住板干,留着马尾辫的漂亮壮族女生。她父亲和浪平到板干旁边调办阳春(种地)的一个汉族人打老同,因此,他深受浪平高山汉族文化的影响,也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觉得女孩子都是别人家的人,读书一点书就可以了。他和岑芸说,你能考上中师或卫校我就送你去读,如果考不上我就让我老同给你找个人家嫁了。岑芸不想嫁去那个七分石头三分土的山旮旯,所以她读书特别努力,盼望有一天自己变成从板干飞到城里的金凤凰。

时间长了班上的同学和曲艺也渐渐地熟悉起来,经常问他一些在县城念书的事情。每当谈到县城念书,曲艺就添油加醋地胡吹海侃自己在县城读书时的“辉煌历史”。岑芸这时就会给他泼冷水:“你厉害还会从县城重点中学回来我们乡下中学吗?你那些‘光辉事迹’我们早就听说了,还好意思在这里吹牛?”岑芸这么一说,曲艺再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的“辉煌历史”了。课余时间曲艺时不时找借口问岑芸一些学习上的问题,想拉近彼此的距离。但岑芸对他始终是不冷不热,不主动和他说话,曲艺问一句她就答一句。曲艺还私底下听同学说:“岑芸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蛮都(傻傻的人)。”曲艺觉得岑芸打心底看不起他这个从山旮旯里出来的人,他要努力让像岑芸这样看不起他的人见到自己的真正实力。

从此曲艺像变了个人似的,除了学校要求必须参加的体育活动和公益劳动课外,他都窝在教室或宿舍里看书和写作业。百乐街地处南盘江畔,一面靠山,两面靠水,夏天潮湿炎热,教室里没有电风扇,下大雨后晚上在教室开灯,就会吸引很多虫子飞进来。以前曲艺是最怕虫子的,现在他变得不怕虫子了,他经常在晚自习后,在自己的手上、脚上涂满风油精,独自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书,直到教室熄灯了,他才回宿舍打水洗脸睡觉。班主任李老师把他的情况告诉了曲波,曲波心里暗自高兴,心想这个狗东西是终于开窍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初二年级下学期期末考试,曲艺各科总分排在了年级第一名,岑芸向他会心地一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岑芸也时不时地把自己的一些心里话和曲艺说,岑芸告诉曲艺,她必须要考上中专或高中,不然她父亲就会把她嫁去浪平那边的山旮旯里,她不愿去过那种缺田少地、缺水缺柴的日子,她还听说浪平冬天会下雪,浪平的公公不给儿媳妇上火铺烤火,浪平没有柴烧,都是烧柴丫丫,那得多冷啊?屁股坐在冰冷的木板凳上都要生冻疮吧。曲艺笑着说:“浪平也没有你说的那么苦,经过这些年浪平人的努力,大家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放假你可以和我去实地看看。”岑芸瞅曲艺一眼笑着说:“好啊,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我们还是要好好学习,考到市里去,离开这个地方好不好?”曲艺认真地点点头。

初中毕业曲艺考上了红城煤炭学校煤炭检验专业,岑芸考上了红城商业学校计算机运用专业。俩人在同一座城市上学,相处时间长了心生爱慕,谈起了恋爱。2003年,俩人中专毕业。尽管他俩四处求职,也只有曲艺在金州一家煤炭公司找到了工作。岑芸直到毕业工作还是没有着落,最后只能由学校推荐到广东深圳一家电子厂。把岑芸送上开往深圳的大巴车,曲艺追着车跑了很远,俩人都哭成了泪人。从此俩人开始了相隔万里的异地恋。

(Ⅲ)

曲艺到金州工作期间是金州煤炭发展的鼎盛时期。当时紧邻金州的大部分火电厂、钢厂、水泥厂、砖瓦厂都是采购金州煤炭,精煤、烟煤、焦炭价格一路走高。发送煤炭的火车皮一车难求。公路拉煤的大货车长年堵车,一堵就是几公里。金州煤炭成了香饽饽。当时仅在金州开发区就有几百家煤炭经营企业。

曲艺所在的公司叫金州荣华煤炭经贸有限公司,是两个从荷都来的兄弟联合开的,哥哥叫向国荣、弟弟叫向国华。97年这里的铁路开通运营后,这两兄弟拿着家里仅有的50万元钱,从荷都骑着一辆嘉陵牌摩托车来到金州做煤炭生意,几年的经营让他俩赚得盆满钵满,到2002年底,银行自有资金达到了两千万。

大河有水小河满。曲艺参加工作第一个月就领到了5千元的工资。国华老总对曲艺说:“曲艺,你干好了还会给你加工资。”曲艺第一次拿着五千元的工资,高兴了一宿没睡着觉。曲艺自己留下五百块,把两千五百块寄给了妈妈,把两千块寄给了岑芸。

平时曲艺每天通过电话与远在深圳的岑芸互诉衷肠。

曲艺有个同事叫何振声,他负责管理货场装卸队。韦尚是装载机司机班的班长,他快四十来岁还没找到老婆,好不容易找了在火车站平煤的姑娘做女朋友,这个姑娘叫安芳,当时年纪只有十八九岁,后来这姑娘却成了何振声的老婆。

韦尚讲起这事就捶胸顿足,说是自己引狼入室才把女朋友搞丢了。原来韦尚负责货场装卸煤、拌煤、配煤和煤炭归堆等工作。归堆是按吨计算工费的。韦尚为了让何振声在统计归堆吨数上做点手脚,多收点货主的费用做酒钱。他时不时就请何振声到他租住的房子来喝酒,一来二去何振声也和安芳熟悉了。有时酒喝到一半要装卸煤,韦尚就去货场指挥装卸车了,留下何振声和安芳继续在家喝酒。

何振声是个能说会道、十分精明的男人,早年他靠自己买的装载机给货主装卸煤挣了不少钱,在金州开发区建了一栋五层的楼房,在金州市里还有两家宾馆,女儿都上班了他还和老婆离了婚。经常在韦尚家喝酒,看着漂亮的安芳,何振场动起了挖墙脚的心思,他心想只要锄头舞得好,没有墙脚挖不倒。何振声的甜言蜜语打动了安芳,最后安芳嫁给了何振声。韦尚每次说起这事就用他的家乡话骂道:“何振声这个野崽,吃我的饭,喝我的酒,还搞我的女朋友,操他老们娘。”骂归骂,女朋友成了别人的老婆,只怪自己没本事。

煤炭产业的快速发展吸引各地人们到这里淘金,带动了其他产业的繁荣发展。开发区除了煤炭企业,还有大量的餐饮、酒店、美发等企业,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开发大道两边餐馆、酒店、发廊都亮起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

刚到公司时,国华老总就和新职人员强调,在这里上班要严格遵守生活纪律,每天晚上十二点前要回到自己的宿舍。公司行政部负责检查有没有员工夜不归宿。谁如果违反公司规定被发现,那不好意思,第二天我们将召开全公司员工大会,向全公司员工和你的家属通报你的行为。

曲艺后来听同事说国华老总提这些要求都是有活生生的案例的。从龙城来的孔云在金州做煤炭生意挣到点钱后,就与老家的老婆离了婚,后来把挣到的钱全部赌光了,现在一个人住在公司宿舍里,他来金州二十几年,没有一个家人来看他一眼。从粤城来的李进做煤炭生意挣到些钱后就吃喝嫖赌,才四十多岁得了严重的糖尿病,天天都要打胰岛素才能保命。修建铁路留下来的张智,长年在金州忙工作,把老婆和小孩留在北方,老婆与高中同学旧情复燃,最后与张智离了婚,张智每回说起这事就黯然泪下。还有来自西北的黄越与远在甘肃兰州的老婆长期两地分居,每月的工资都花在了往返兰州的飞机票上,坚持了三年,最后还是放弃金州的工作回去兰州陪老婆。

煤炭贸易自然少不了各类应酬。国华老总出去应酬喜欢带着高大帅气的曲艺。国华老总出去应酬总是开一辆宾利牌轿车。曲艺不知道这车多少钱,一天上班没事他上网一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辆宾利牌轿车竟要300多万元人民币。往后曲艺和国华老总乘坐这车前,他总要把自己的皮鞋擦了又擦,担心把老总的豪车弄脏。

各类应酬少不了喝酒、打麻将、唱KTV……。酒过三巡,这些穿着西装的老总们开始开各种大尺度的玩笑,先是掷骰子,按约定的点数喝酒,然后是转酒瓶,酒瓶口对准谁,谁就得喝酒,玩了几轮大家觉得不好玩了,就让倒酒的女服务生喝白酒,规矩是干一大杯白酒给一百块钱服务费,酒量再好一大杯一大杯地干,女生也干不了几杯,往往是干几杯就东倒西歪,杯子都拿不稳。

客人和服务生都醉了,老总们还不尽兴,突然有人说道,阿艺走路脚夹得紧,看来是个公鸡仔(没有谈过恋爱的男生),我提议让他脱下裤子给我们检查一下。曲艺下意识地抓紧皮带,红着脸紧张地说:“不行,这个绝对不行。”老总们见曲艺不愿意,决定实行奖励制度,宣布谁扯下曲艺的裤子就奖励谁500元钱。话音刚落,整个包厢的年轻男女一拥而上,有的抓住曲艺的手,有的压住曲艺的脚,有的解曲艺的皮带,有的拉曲艺裤子的拉链。曲艺拼命地挣扎,可是人实在太多了,他怎么挣扎也挣不脱,眼看曲艺的内裤就要被扯下来了。国华老总喊道:“停,点到为止得了,不要真的脱好不好。”年轻男女听了国华老总的话这才停手。看着曲艺紧张的表情,全场哄堂大笑,曲艺狼狈地提着裤子跑出了包厢。

从酒店回公司的路上,曲艺和国华老总说:“向总,他们开玩笑也太过分了,竟然要脱我的裤子,真让人难为情,下回能不能不玩这种游戏?”国华老总笑着说:“这不是让大家开心吗,你一个大男人,脱就脱吗,我倒是想脱,可是老家伙没有人看啊,你还真是个公鸡仔啊?”曲艺连忙回答:“不是了,我有女朋友。”国华老总又问:“女朋友在哪里?”曲艺答道:“她在深圳。”“那离得远哦,我怕这个搞不成哦,男子汉事业为重,在我这里好好干,不愁找不到女朋友”,坐在后排的国华老总说完,打了个哈欠就睡着了,没过一会儿他就鼾声如雷。

荣华公司在开发区租了一大片地作为堆煤场。为了准确统计每天的进出煤数量,公司决定研发一套煤炭仓储管理系统。中标的是一家广州的软件公司,曲艺在公司负责煤炭质量检验和仓储管理,这项工作国华老总安排曲艺负责具体对接,向中标公司提出荣华公司的运用需求,指导研究开发工作。中标公司负责这个项目研发的是一个来自西北叫陈悦的姑娘,平时曲艺通过微信与她沟通软件设计问题,有时曲艺也通过QQ视频向她反馈现场的情况和修改意见。一来二去俩人便熟了,曲艺告诉她自己的女朋友在深圳,陈悦让他下次来深圳顺便到广州来做客。

经过半年的研发和修改,荣华公司的煤炭仓储管理系统终于可以交付了。陈悦带着3名设计人员到荣华公司做系统调试和办理交付手续。一切工作都交接完毕,国华老总为了表示对陈悦公司的感谢,当晚在金州市最好的饭店金州饭店水墨金州宴会厅摆席宴请陈悦一行人员。宴请自然少不了酒,白酒啤酒齐上阵。陈悦有西北人的干脆和豪爽,她代表广州公司和国华老总干了一杯又一杯。曲艺和另外3名设计人员又是剪刀石头布、又是划拳猜码,“哥俩好、好兄弟……”喊得餐厅外都听得见。

酒足饭饱后,国华老总打电话给帝豪酒店领班订KTV包厢,他还要去唱K。曲艺自从上次去唱K被大家扯裤子,他一听到唱K就顿时酒醒了一半。他半眯着眼睛问国华老总:“向总,我不去唱K可以吗?我真的喝醉了。”国华老总看着趴在桌子上的陈悦说:“阿艺你送陈总回房间,我陪三位兄弟继续去唱歌。”说完起身叫上三名设计人员走出餐厅,其中一名设计人员一边走一边用手擦口水,回头向曲艺说:“曲总,我们陈总就……就交给你了,要……要照顾好她波。”

曲艺轻轻地拍了拍陈悦的肩膀,小声说:“陈总,你没事吧?”陈悦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人都走完了,只剩她和曲艺,她问曲艺:“曲总,国华老总和我们公司的人呢?怎么只有我们俩了?”曲艺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说:“国华老总把三位兄弟叫去唱歌了。他看你喝醉了,让我送你回房间。”陈悦想用双手撑住桌子站起来,她一动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她对曲艺说:“我喝太多了,真的醉了,头好晕,你拉我一把。”曲艺说:“我扶你回去。”俩人跌跌撞撞回到了房间,倒在床上连鞋子没脱就睡着了。

半夜曲艺迷迷糊糊伸手摸到了陈悦的胸脯,他以为是岑芸,长久思念的冲动促使他那双宽大而有力的手伸进了陈悦的上衣……。

第二天曲艺醒来看着白色床单上的红印子,顿时慌了神,他赶紧跳到另一张床上,结结巴巴地对陈悦说:“对不起,我昨天喝酒多了,把你当成我女朋友了,真的对不起。”陈悦看着曲艺紧张的表情笑着说:“我也喝多了,不然你也不会得逞的,我不怪你,下次去深圳记得来广州看我哦。”然后起身去卫生间洗漱。曲艺紧跟在她后面追问道:“你真的不生气吗?我是不是强暴了你,我犯法了吧?”陈悦狠狠地掐了一下曲艺的脸,问他:“痛不痛?傻帽。”曲艺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陈悦洗漱,经过反复确认陈悦是自愿的,曲艺这才松了口气。曲艺心里清楚,陈悦如果不喜欢自己,她是不会接纳自己的。

送陈悦一行回广州,在火车站陈悦紧紧地握着曲艺的手不松开,反复叮嘱曲艺去深圳要记得去广州看她,上火车后陈悦坐在靠窗的座位,不时朝曲艺挥手,用纸巾擦去眼角的泪水。

曲艺看着远去的火车,内心十分矛盾和内疚,他背叛了岑芸,又不能辜负陈悦对自己的感情,一时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一个人坐在站台上,任凭寒风像刀一样刮自己的脸,他要让自己清醒起来,明白自己要什么。

曲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公司宿舍的。他刚回到宿舍就接到岑芸的电话,在电话里他没敢和岑芸说自己裤腰带松、关键时候把不住的事情,整个电话无论岑芸讲什么,他都是回答“嗯、好的、知道了”。岑芸以为他在忙工作,没好意思讲太久就挂了电话,挂了电话曲艺自己也不记得岑芸打电话给他讲了些什么。

就这样大概过了半个月时间,有一天曲艺接到陈悦的电话,陈悦告诉曲艺她好像怀孕了,这个月的例假没有按时来。她说你是孩子的父亲,我有责任和义务告诉你,由你来作决定。曲艺是跑到公司后面的苞谷林里偷偷地接的电话,自从他和陈悦发生关系后,他就觉得自己做了错事,时刻担心公司同事发现自己的行为,每次接陈悦的电话都是偷偷摸摸的。

曲艺在电话里和陈悦说:“我知道了,让我考虑一下再作决定。”然后匆匆地挂了电话。陈悦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边是相恋几年的女友,一边是怀了自己骨肉的女人,放了哪一边都舍不得,可是总得选择,曲艺想起这些心乱如麻,一时不知所措,他双手用力地锤了旁边的石头,疼得自己直叫娘。

又过了一个星期,陈悦又给曲艺来电话,这个时候曲艺最不想接的电话就是陈悦的电话。曲艺把电话放在桌子上,假装听不到,就是不接。他不接陈悦就一直打,曲艺心想不接也不得,如果陈悦一生气把事情告到公司,那可收不了场。还是硬着头皮接通了陈悦的电话,电话一接通,陈悦就笑着说:“亲爱的曲总,我就知道你怕接我的电话,我算是看透你了,你是个敢做不敢当的男人”。我说什么了,刚刚上卫生间没听到电话铃响,这不一听到就接了吗?你有什么事快说,我工作忙着呢,曲艺回答道。上我床的时候你咋不忙呢,现在忙工作了,想提裤子就不认账了?陈悦说道。曲艺连忙说:我的姑奶奶,你小声点,你怕全世界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吗?你未婚我未嫁,正大光明还怕别人知道吗?陈悦越说越大声。讲正事,我真的很忙,不讲我挂了啊。曲艺就怕陈悦问他孩子怎么办。陈悦说:“我例假来了,没有中奖,这个你高兴了吧。没担当的男人。什么时候来广州看我?”曲艺听了这话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连忙说:“下个月初就去,等我!嗯!”曲艺朝手机做了一个飞吻。不和你说了经理叫开会,陈悦匆匆挂了电话。

(Ⅳ)

岑芸这一届毕业了被推荐到深圳工作的有五六十人,被分配到几个不同的电子厂。岑芸和黄燕俩人被安排在同一家电子厂,带队去的老师说这个电子厂主要负责电子元件装配,工作强度不大,就是工作时间有点长。带队老师和厂里的领导交接完毕就回去了。

岑芸看着街上的高楼大厦和行色匆匆的人群,对黄燕说:“燕子,我想回红城。你看街上这些人走路都那么匆忙,我觉得我适应不了这里的工作节奏哦”。黄燕安慰岑芸:“才刚来就想打退堂鼓了?既来之则安之,先试一下吗。”说完俩人手拉着手到马路对面的快餐店吃饭。

到公司报到第一天,安排工作的是一个年纪约40来岁,戴着黑色墨镜,头发梳得光亮的男子。他用夹着广东话的腔调对大家说:“欢迎各位靓仔美女来我们厂工作啦,我们这个装配车间每天工作12个小时波,工资按件计,做多得多,做少得少啦,像你们这种生手,一个月能拿到两撇水(两千元)就不错了,公司管两餐饭,上班打卡,迟到1次扣50元钱哦,一个月累计迟到3次,那我们就拜拜了(辞退)。”

岑芸听不懂“两撇水”是什么意思,就小声问黄燕:“燕子,他讲工资拿到“两撇水”是什么意思?”黄燕笑着答道:“这是广东话,就是两千块的意思。”岑芸听到一个月工资有两千块钱高兴得差点没喊出声来。

戴墨镜的男人听见她俩说话,他把眼镜往桌上一丢,大声说道:“你们两个靓女有没有搞错?领导讲话你们不认真听,叽叽喳喳,一点规矩都不懂。还有什么问题没有?没有问题就给我上班去。”说完拿起他的眼镜往胸前衣服上一挂,径直地朝办公室门口走去。岑芸朝他白了一眼,嘀咕道:“凶什么凶,问一下不得啊?”话音刚落,戴墨镜的男人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岑芸说:“靓女,你又说我什么?”岑芸被吓了一跳,赶紧躲到黄燕的背后抓住黄燕的衣服,紧张地说:“我没有说什么啊,你要干吗?”戴墨镜的男人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架,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出办公室。岑芸心想这个人怎么那么怪?我讲那么小声的话他也听得到?

俩人在公司对面的出租楼里合租了一间约12平方米大,带卫生间的房间,房租一个月600元。俩人还从市场买来布衣柜、席子等生活用品,铺上自己从学校带来的被子,把衣服装进布衣柜里,整理完房间的东西,黄燕对岑芸说:“芸,我们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平时同事们聊得最多的是哪家电子厂工资高、上班时间短、加班少、帅哥多等话题。岑芸和黄燕发现,在这里工作除了像她俩这样中专毕业的,还有大学本科毕业的,也有高中或初中没有毕业的,这个工作也不需要太高的文化,只需要在流水线上按流程把配件装在主板上,然后转到下一个工序即可,几乎用不到她们在学校学的知识。

同事们几乎每个人都有1部手机,品牌包括三星、诺基亚、还有金立等。这些手机都很漂亮,是她们在学校从没见过的。黄燕问一个来自湖南的同事这些漂亮的手机在哪里买的?是不是很贵?同事告诉黄燕,她们的手机都是在华强北电子批发市场买的,那里水货、行货、翻新机、组装机、山寨机应有尽有,如果想买手机可以去那里买,价格从几百到几千不等。同事还告诉黄燕,如果想买手机可以找她帮忙。黄燕心想,让你帮忙你不会在中间吃钱吧,还是自己去买划算,可以省下同事的介绍费。

一个周末的下午,黄燕和岑芸来到了华强北电子批发市场。华强北是中国电子市场的“晴雨表”和“风向标”,琳琅满目的手机、MP3、笔记本电脑应有尽有,看得俩人眼花缭乱,不知道如何挑选,档口的老板非常热情地介绍他们的产品,同样的款式,每个档口的价格都不一样,有相差几十块,也有相差几百块的。俩人挑了一下午,最后黄燕在一家档口花了600块买了一台三星手机,回到宿舍俩人迫不及待地装上SIM卡试着打电话。

手机刚用了十几天,就频繁出现死机、重启、无信号的问题。黄燕拿到公司门口修手机的店给师傅检查,师傅打开手机检查发现这是一台山寨机,用了三星的外壳,里面的配件都不是三星的。黄燕这才知道上了当,她回去买手机的档口找老板退货,老板说这种几百块钱的手机就是这样了,退是不能退了,可以帮修,但也不能保证修得好。黄燕这才想起同事为什么和她说想买手机可以找她帮忙。

黄燕把自己被骗的事情告诉了湖南的同事,同事说:“你这种小白还敢自己去华强北买手机,那不是等着给人家宰吗?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让背包客(专门做手机中介的人)带你们去买水货,又好又便宜,只要几十块钱的辛苦费。”同事还向黄燕和岑芸讲什么是水货、什么是行货、什么是官换机、什么是官翻机、什么是官修机、什么是组装机、什么是山寨机。黄燕听了同事的介绍才发现手机里还有这么多自己不知道的门道,后悔自己没有听同事的话上了当。

厂里有个书吧,里面有很多关于手机和电脑配件的书,详细地介绍各种配件的型号、功能,还有介绍手机系统如何检测等。岑芸下班没事时就去那里拿来研究,通过研究她终于搞明白了水货、行货、官换机、官翻机、官修机、组装机、山寨机的区别。她俩还用省下来的钱从华强北买来了二手笔记本电脑,接通了网络,了解自己心仪型号手机每天在华强北的价格波动。通过长时间的反复研究,她俩对华强北电子批发市场的手机经营模式有了一定的了解。

到深圳第二年,她俩辞去了电子厂的工作,到华强北电子批发市场做起了二手电子产品的推销员,慢慢地从一名不懂手机的小白变成了熟悉手机的行家里手,俩人依靠勤奋学习在深圳算是站住了脚。黄燕所在档口的老板是个40来岁的中年男子,经常穿着一条红花中裤,一双人字拖,听同事讲他在深圳有一栋楼,是地地道道的深圳富人。

黄燕经常帮客户去老板的仓库拿货,一个下雨的夜晚,黄燕去仓库拿货没有回来。第二天岑芸问黄燕晚上为什么没有回宿舍住,她说下雨太大没有车所以就在仓库的工作铺睡了。这事没过多久,黄燕的老板就给她涨了工资,还给她一辆旧的雅阁轿车开着上下班。岑芸问黄燕,老板为什么突然对她那么好?开始黄燕辩解说自己工作做得好老板奖励的。在岑芸的再三逼问下黄燕才支支吾吾地告诉岑芸,那天晚上没有回来是和老板在一起。

岑芸提醒黄燕,他是有老婆的人,你和他在一起,他老婆知道了,你怎么办?你家里的人知道你的事情,你怎么做人?黄燕求岑芸不要把她和老板的事情告诉家人,还保证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纸包不住火,一个周末的上午黄燕老板的老婆来到档口,对黄燕破口大骂、大打出手,抓伤了黄燕的脸,黄燕哭着跑出档口,跑回了宿舍。从此黄燕辞去了档口工作。

(Ⅴ)

自从岑芸去深圳后,曲艺除了平时通过电话联系岑芸外,他还利用每年的五一、十一长假,从金州坐火车去深圳看岑芸。

每次曲艺到了龙岗汽车站,岑芸已经早早地在汽车站出站口等他了。曲艺一出站就看到了岑芸,他飞奔过去抱起岑芸转了个圈,在岑芸额头上深深地亲了一口。岑芸小声说:“放我下来,那么多人多不好意思啊。”曲艺说:“想死我了,我就是要让他们看见。”说完又亲了一口岑芸的额头。两人回到岑芸租住的小屋,迫不及待地来一场床上运动。然后俩人一同买菜做饭。饭后,曲艺洗碗,岑芸洗衣服。曲艺看着岑芸低头搓衣服的样子说:“有老婆真好。”岑芸抬头笑着说:“才知道啊,以后我都帮你洗。”“老婆,我爱你!”曲艺说着又要去亲岑芸,岑芸推开他说:“洗你的碗去。”

岑芸带着曲艺去大梅沙、小梅沙、世界之窗、东部华侨城等地方游玩,坐皮划艇、坐小火车、坐过山车……。曲艺和岑芸说:“深圳真好,到处都是年轻人,很有活力,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不像金州没有什么地方玩的了。”岑芸答道:“那当然了,这里是中国的前沿城市,接收到全国乃至全世界最新的信息。你在金州可能是有钱没地方花,在这里就怕你没有钱。”

从东部华侨城回岑芸租住房子的公交车上,岑芸问曲艺:“你想不想来这里工作?”曲艺说:“算了吧,人家不都说了吗,深圳这种地方,高楼掉下一块砖砸到几个研和专,我一个学煤炭检验的中专生,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又没有煤炭让我检验?”岑芸说:“可以做流水线的普工啊,很多人都是从普工做起的。”曲艺说:“算了吧,这里的流水线一个月三四千块钱,没有我在金州挣得多,而且也很辛苦吧?”你来这里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我不想这样年年都五一盼十一,十一盼春节,我们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岑芸偎依在曲艺的怀里委屈地说。曲艺亲一下岑芸说:“要不我们一起回金州吧,我能养活你。”不行,我们公司老板说我适合做销售,他会升我做销售总监,我回去了我这几年的辛苦就白费了,岑芸撅着嘴说。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曲艺望着一车拥挤的年轻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自从曲艺与陈悦发生关系后,曲艺来回深圳都没敢告诉陈悦,他也没敢把他和陈悦的事情告诉岑芸。陈悦知道曲艺是故意躲着她,她要主动争取自己的幸福。

2007年,荣华公司又采购了一批装载机,为了提升装载机计量准确性,通过招投标从陈悦公司采购了一批电子秤。陈悦组织技术人员来到金州为荣华公司安装和调试电子秤。工作之余陈悦常常和曲艺一起吃饭、散步、打羽毛球……。同事们调侃曲艺:“曲哥又交新女朋友了?小心岑芸回来揪你的耳朵。”曲艺辩解说:“他和陈悦只是工作关系,大家不要乱点鸳鸯谱。”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和陈悦的事情传到了岑芸的耳中。

岑芸听到曲艺的这些事后,她草草收拾几件衣服就踏上了回金州的火车,到了金州火车站才打电话给曲艺,告诉他自己回到金州了,让他马上来火车站接自己。曲艺慌慌张张来到火车站接岑芸,一见到岑芸就问:“亲爱的,怎么来之前也没提前说一声?”说完伸手去拉岑芸的手,岑芸推开曲艺的手,自己钻进了汽车后排座位坐了下来。岑芸边走边说:“我来得不是时候吧?影响你谈情说爱了?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了?我再不来你是不是就跟别人跑了?”你听哪个讲的,别听他们瞎说,那些都是工作需要,曲艺连忙解释。你知道我说谁,老实交代,岑芸越说越激动。曲艺说:“我送你去酒店,我再好好和你讲。”

到酒店安顿下来,在岑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逼问下,曲艺扑通一下跪在岑芸的面前,把他和陈悦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岑芸。岑芸听后火冒三丈,随手给曲艺一耳光,自己趴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曲艺自知理亏,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岑芸哭累了,坐在床上对曲艺说:“曲艺,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都比不上她和你几个月的感情,我和她你二选一,你要尽快做决定。你还不起来还要我拉你吗?”曲艺起身坐在岑芸对面的床上,低头不敢说话。

晚上,三人坐在满满一桌菜的餐桌上,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坐了许久,曲艺说:“咱们吃饭吧!”曲艺一边说一边动手夹菜给岑芸,陈悦马上给曲艺夹同样的菜。岑芸说:“我没心情吃,还是说正事吧。我和她,你选谁?”曲艺看着俩人严肃的表情不敢表态。岑芸见他不表态就说:“你不选是吧?那我走,我成全你们俩个。”说完起身要离开。曲艺立即抓住岑芸的手说:“不要走好不好,你让我想想。”陈悦说:“岑芸,你也不要逼曲艺,让他自己选择。”岑芸说:“你在我不在他身边就乘虚而入,你就是第三者。”陈悦说:“你没搞错吧?你和曲艺没有结婚,我和你都爱曲艺,我们公平竞争,你让曲艺自己选。曲艺你选我还是选岑芸?”曲艺陈默许久说:“陈悦,对不起,我还是想要和岑芸在一起。”陈悦哭着说:“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爱我的,没想到你骗我,我恨你。”说完跑出了餐厅,曲艺起身要去追陈悦,岑芸抓住他的手说道:“你要去找她我就回深圳。”曲艺只好又坐回了椅子上。俩人坐了许久没见陈悦回来,岑芸推曲艺一下说:“还不去把她找回来,不要出什么事。自己搞出来的事情自己去收拾。”曲艺找到陈悦,反复认错求原谅好不容易才让陈悦平静下来。回到岑芸住的酒店,曲艺给岑芸讲起了张智、黄越、李进、孔云的故事,岑芸听了曲艺讲起他身边的真人真事,俩人相拥而泣,俩人都觉得要珍惜这份难得的感情。

(Ⅵ)

春节过年回家,母亲樊莉萍和父亲曲波催曲艺要赶紧找个女朋友,趁他二老还年轻把婚结了,生个孙子他们可以帮带孩子。曲艺拿出手机让父亲和母亲看岑芸的照片,二老看了岑芸的照片觉得这姑娘不错。可是当问到她的工作时,二老又觉得不合适了,虽然岑芸是板干人,离曲艺老家近,但是她在深圳工作不愿意回金州,二老还是觉得没有底。曲波对曲艺说:“阿艺啊,你要看菜吃饭哦,这个小岑看起来靠不住哦,谈老婆不能光看外表漂亮,能不能找个现实一点的?”曲艺答道:“好,听你们的,找个你们二老都满意的。”

岑芸回到板干老家过年,父母亲同样催婚。父亲说:“如果没有合适的,正好今年乡中心校新分来了个男老师,哪天找个时间你和他见一面。”岑芸说:“我不去,我在深圳工作,他在这里工作,怎么合适?”父亲说:“我送你读那么多书,就是让你长大了远嫁他乡吗?如果是这样我还不如不让你读书,让你嫁去浪平,至少我老两口走得动时还可以去看你,你嫁去大城市了,我们想见你一面都难。有你和没你有什么两样?”父亲说完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呛得他眼泪直流。岑芸伸手要给父亲擦眼泪,父亲用力推开她的手,大声说道:“我不要你管,你就嫁去大城市吧,不要回来了。”母亲在旁边说父亲:“孩子刚回来,你又发什么酒疯?有什么事好商量。”一顿饭父女不欢而散。

晚上睡觉岑芸和母亲睡一床,母亲摸着岑芸的头又问:“芸儿,你是真的没有谈男朋友吗?你看村里和你一样年纪的姑娘,娃娃都满地跑了。”岑芸拿出手机打开曲艺的照片给母亲看说:“妈妈,我有一个初中的同学,他在金州工作,他家是浪平曲家庄的。读中专时我们就谈恋爱了,那时我怕你们知道了骂我,我没敢把他告诉你们。我去深圳这几年,他一有时间就去看我。”

母亲看着曲艺帅气的照片,会心地笑了:“这个小伙子看起来不错哦,他家离我们板干不远,这门亲事你爹肯定赞成。”“妈,我还想在深圳工作几年,多挣点钱给你们二老养老。”你得了吧,你想变成老姑娘嫁不出去?还是想嫁去大城市,我们二老就你一个女儿,你是要让我们二老孤独终老吗?母亲说完翻了个身背对着岑芸。岑芸连忙说:“妈,我错了,我听你们的话,这总行了吧?”母亲翻过身来摸着岑芸的头,叹了口气说:“我们都老了,希望你离我们近一点。”

岑芸问母亲:“妈,我小时候听浪平来的人讲,浪平冬天会下雪,浪平的公公不给儿媳妇上火铺烤火,浪平没有柴煮饭,煮饭都是烧柴丫丫,浪平乡下都缺水,儿媳妇要早早起来挑水,这个是真的吗?”母亲回答说:“现在浪平的大部分行政村都通公路了,每家都建了蓄水池,不适合人居的贫困村都搬迁到易地扶贫搬迁点了,大部分的人家都建了沼气,每个村都通了电,烤火都用电炉了。再说了你们在外面工作,家里条件好不好没有那么重要。”岑芸道:“那还差不多,妈,改天我让曲艺来我家,你们二老把关一下。”

夜深了,岑芸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她想起父母的催婚,想起曲艺背着她做的那些荒唐事,她觉得是到了该回来和曲艺在一起的时候了。

第二天,岑芸给曲艺打电话:“曲艺,我爹和我妈又催我去相亲了,你说怎么办?”曲艺嬉皮笑脸地说道:“那你去了没有?那个人有没有我高大帅气?肯定没相成吧,要相成了你还给我打电话?”岑芸故意气曲艺:“你猜错了,还真相成了,那个人比你高大帅气。”曲艺在电话那头着急地问:“哎哟,还真相成了?你的标准也太低了吧。不要这样搞喂,我真的会伤心的。你不会说你有男朋友吗?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吗?”岑芸笑着说:“骗你的,对自己那么没信心吗?我和我妈说了你是我男朋友,给她看了你的照片,她好像挺满意的,你这几天来我家和我爹妈见一面吧。”那你爹的意见呢?你不是说你爹挺凶的,他不同意我怕他会揍我?曲艺着急地问岑芸。他不是和你们浪平人打老同吗?他喜欢浪平人,你不记得我初中时告诉你,他要把我嫁到浪平去吗?为了娶老婆挨老丈人揍也要忍着,岑芸回答道。“那我就放心了,明天我就去你家提亲,我要去报告我妈。”还没等岑芸挂电话,曲艺就先挂断了电话。岑芸嘀咕道:“这个人是越来越胆子大了,没等我讲完话就敢挂我电话了。”

农历腊月二十五,曲艺正式到岑芸家提亲,俩家老人一见如故,红色的酒杯倒上纯正的板干米酒,芬芳又浓烈,酒桌上岑芸父亲起身端起酒杯与曲艺父亲的酒杯相碰,说道:“亲家,提前喊你亲家哦,老张你不介意吧?我一直喜欢浪平人,浪平高山汉族能吃苦,老一辈靠调办阳春养活家人,你这一辈靠赶马增收致富,曲艺这一辈靠读书在外面找到了谋生的活路,不容易啊。”曲波见岑老起身,他连忙起身回礼,把酒杯口压得比岑老的酒杯口低说道:“让你见笑了,早该来拜访亲家你了,都怪曲艺这个狗东西没把他和小岑的事情告诉我。不开亲是俩家人,开了亲是一家人,我们一家人不讲两家话,以后曲艺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亲家你只管批评教育他,我绝不护短。”

2008年元旦,有情人终成眷属,曲艺和岑芸在金州举行了婚礼,结婚后岑芸在金州开了一家手机维修店,曲艺离开了荣华公司,应聘到金州一家火力发电厂担任煤炭质检员。曲波用他在红河畔种苞谷挣的钱回到镇上建起来了楼房,曲平在镇中学上学,老师说他是个读书的坯子,成绩和曲艺刚上初中时一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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