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据说桂西之巅岑王老山是盘古瑶部落和蓝靛瑶部落的发源地,至今岑王老山的周围还有盘古瑶和蓝靛瑶居住。王秀俊是个高山汉族后生,他家住在太阳村;胡鹃是个蓝靛瑶姑娘,她家住在月亮湾。在一次“三月三”对歌中胡鹃看中了秀俊,从此开始了蓝靛瑶妹子与高山汉族后生的爱情故事。
岑王老山森林茂密,古树参天,气候宜人,空气清新,春天赏花,夏天避暑,秋天登高,冬天看雪,被当地盘古瑶和蓝靛瑶称为神山。太阳村和月亮湾,一个在岑王老山的南面,一个在岑王老山的北面,虽然只隔一座山,但在没有通公路的时候,从太阳村步行经过岑王老山,走到月亮湾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
1998年腊月十八,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天刚麻麻亮,胡家的八仙(唢呐)就吹起来了,这时候吹的是发亲调:主人家、主人家,我们八仙要出发,姑娘姑娘你莫哭,嫁到婆家去享福,……。帮忙的人们七脚八手摆起桌子,厨师将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桌子,先安排八仙师傅和接送亲的人吃饭,吃完饭准备发亲。
吃完饭后,八仙师傅先是吹三声长和三声短大号声,呜呼呼、呜呼呼、呜呼呼,紧接着又吹起了八仙:客来板凳坐,一桌坐八个,八个坐一桌,……。胡家神龛上点着三根香,一对大红烛把堂屋照得亮堂堂,神桌上摆着四四方方的刀头肉和糖食果饼。压礼先生陆书向神龛鞠了三个躬,拿起纸钱点燃放在神桌下的铜盆里,然后站在旁边等新娘出闺门。
哥哥胡科从闺房里背着妹妹胡鹃踏过房门前的火盆,来到堂屋中央,向神龛鞠了三个躬,然后朝大门口走去,走到大门口胡科将妹妹胡鹃放下来,接亲的媒婆杨玉红在大门口给胡鹃从右肩斜系上折成条的红布,在左腰边用扣针扣好,再给胡鹃打开大红伞,挽着胡鹃的手走下麻条子垒的石梯,扶上铺着红毯子的黑骡子背上准备发亲。
胡家街阳坝站满了来看发亲的客人。吉时一到,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后,接送亲的队伍就从岑王老山脚下的香村胡家出发了。这一幕是香村胡鹃嫁到太阳村王秀俊家发亲时的情景。
接亲的队伍很长,队伍前后由年轻的小姑娘和小伙子打着红旗,胡鹃骑着骡子走在中间,她的前面是四个穿着黑粗布衣服包着长帕子吹八仙的人,分别是敲鼓手、打镲手和两个吹八仙的师傅,后面是四对送客,紧接着是抬铺盖和抬衣柜的……。
走在岑王老山的路上,抬铺盖和抬衣柜的小伙子们在寒风中喘着粗气,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压礼先生陆书不时提醒大家:“下雪了,走快点哦,路途远,天黑之前要走到太阳村。小心点啊,不要让路边的毛刺钩坏铺盖,莫让路边的岩石撞坏箱子和衣柜哦,辛苦三亲六戚了,到了太阳村多喝几碗酒。”抬铺盖的小伙子王秀烁笑着回答压礼先生陆书:“姑爷,路稀稀的,搞点泥浆到铺盖上也不要紧哦,客散了主人家没有活路做,可以洗一下新铺盖。”
陆书走到秀烁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就你话多,是不是嫌抬铺盖轻了,要不你和秀康换抬柜子。”秀烁连忙回答道:“我还是抬铺盖好点。”抬衣柜的王秀康喘着粗气朝秀烁说:“不得了,累得很,秀烁哥快来换我一下。”秀烁想跑但秀康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他只能和秀康换着抬。接过抬衣柜的杠子他自言自语地说:“都怪自己多嘴,找重活路做。”
虽然天气很冷,但大家一路上还是有说有笑。走过寨子、趟过小河、翻过山坳八仙师傅都要吹一段。小伙子们还唱起了山歌:过了一坡又一坡,抬头看到白雪多,只见大家喘粗气,未见新娘俏脸儿。
天刚擦黑,接亲的队伍来到了太阳村村口,大家停下脚步,听八仙吹号向主家报信。媒婆杨玉红扶胡鹃下马,新娘进村是要自己走的。只见两个八仙师傅从背上取下大号,拉到最长,鼓起腮帮,呜呼呼、呜呼呼、呜呼呼,三长三短后,收起大号,吹起八仙……。秀俊家听到大号声,知道新娘到村口了,立即做好迎亲准备。
魔公先生陆贵站在离主家不远的一张桌子旁,桌上摆着一碗米,里面插着三根香,他右手拿着令尺,左手抓着雄鸡,用令尺在鸡头上画符,口里念着咒语,新娘走过他面前时,他用尖刀割了雄鸡脖子,丢过新娘头顶,鸡血洒在新娘的红伞上,丢出雄鸡后,他双手合十翻转做手语,口里念咒语,做完手语,念完咒语,回喜神仪式完成。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后,新娘进了秀俊家。新娘胡鹃进屋先是到堂屋和丈夫秀俊向祖宗作揖。神龛上点着三根香和一对大红烛,四四方方的刀头肉和糖食果饼摆在神桌上。秀俊肩上披着折成条的红布。两个长得十分丰满的中年妇女搀着胡鹃来到堂屋中央并排秀俊站着准备向神龛作揖。
胡鹃听妈妈说过,去到婆家作揖时要硬着腰板不能弯腰,如果弯了以后在婆家就要受婆婆的气。胡鹃记住了妈妈的话,虽然走了一天的路很累,她还是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无论两个中年妇女怎么用力压她,她也不弯腰。两个中年妇女见压不动,作了三个揖便拉着胡鹃进了婚房。
秀俊安顿好新娘胡鹃,便张罗着招待送客、送亲来的人、八仙师傅等接送亲的人。送客是婆家最要尊重的娘家人,送客一般是新娘的哥嫂或者是叔伯夫妇,都是比新娘年长的人,也是新娘最亲的家人,所以招待送客怠慢不得。这么冷的天,送客一进屋媒婆杨玉红先带着他们上火铺烤火。
送客的菜饭也是最讲究的,所有摆上桌的菜都要双份。先是在堂屋并拢两张八仙桌,四对送客坐上位,媒人夫妇两边各坐一位,两边和下位分别由年轻未婚男女作陪。起坐和落座都由媒人的女方带头。过去陪客的年轻男女还要给送客夹菜(现在不提倡了)。要等全部的送客吃饱离席后,陪客的人才能离席。
送客初来男方家不熟悉,除了吃饭讲究外,上火铺烤火、晚上休息、倒洗脸洗脚水等均由媒婆安排。送客经常开玩笑说这两天是最不自由的。安排好客人吃住后,主家就会来给八仙师傅敬茶,说一些感谢之类的话。
新媳妇头三天不能出门见客。胡鹃嫁到王家第二天,送客、媒婆和八仙回程,感谢三亲六戚这些事情由丈夫秀俊和公公婆婆负责完成。第三天早上,胡鹃早早起来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新媳妇给婆家扫地这是当地的规矩。扫完地和挑满岩房桶的水,秀俊和胡鹃收拾好行装就回门了,回娘家去接他俩结婚时没有来秀俊家吃酒的老年人到王家做客,称为接老客。
就这样胡鹃成了太阳村秀俊的媳妇。她是当时村里最漂亮的女人、最乖巧的儿媳妇、丈夫秀俊的心头肉。她见证了太阳村人的喜怒哀乐,经历太阳村人的悲欢离合。太阳村的故事从她开始讲起。
胡鹃嫁到秀俊家后,秀俊带着胡鹃到村里各家各户认识叔伯兄弟。太阳村住着十几户人家,王家有三户,分别是秀俊的父亲王胜利,二叔王胜义、三叔王胜宽。秀俊这一辈,二叔家有堂哥秀烁和堂弟秀康,三叔家有堂妹秀丽和堂弟秀军。
翻年正月初二,胡鹃和秀俊收拾好礼品到娘家拜年。当地姑娘出嫁头一年是要拜大年的,就是姑娘所在村全村每家每户都要拜到。香村有三十几户人家,拜年的腊肉、枕头粑、糖烟等礼品足足要一匹骡子驮,头天晚上公公王胜利和婆婆谢玉芬就把礼品装好绑好。初二早上天刚麻麻亮,俩人就出发了,翻过岑王老山,俩人走了一整天,天擦黑才到香村。
初三早上,胡鹃用背篼背着礼品挨家挨户拜年。蓝靛瑶的热情远近闻名,每到一家主人不是倒上一杯苞谷酒就是泡上一碗米花,俩人走到中午才拜了一半的人家。秀俊扶着胡鹃的背篼说:“鹃子,酒我实在是喝不下去了,再喝我怕我要醉了,下一家你喝酒,我吃米花好不好?你给我背背篼,到下一家他们让我喝酒,我就说我要背礼品喝醉了背不动。”
胡鹃笑着说:“我也吃不下米花了,我闻到那个红糖的味道我就想吐。我从来都不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酒我更加喝不得。”是不是有了,秀俊边说边伸手要去摸胡鹃的肚子。胡鹃推开他的手说:“瞎说,我是吃得实在太多了。”俩人边走边停,好不容易到了傍晚才把村里所有的人家拜完。
背出去一背篼礼品回来又是一背篼的枕头粑、四季豆籽、还有块块糖等。乡亲们都是礼尚往来。大年初四,秀俊和胡鹃拜完年要回家了,村里各家回礼又有整整两个编织袋,够一匹马驮。
转眼胡鹃嫁到秀俊家一年有余,生下儿子,取名王再旭。秀俊一辈王胜利家单传,头胎生了个孙子,重男轻女的公公和婆婆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二老对孙子宠爱有加,逢人便夸儿子秀俊和儿媳妇胡鹃孝顺。
二
太阳村和月亮湾的田都在岑王老山脚下的益周坝上。益周坝住着上百户壮族人家。益周坝四周都是高耸的石壁,石壁靠河的地方有很多小洞,每年夏季下大雨时,这些石洞里就会有水流出来,或清或浊,益周河穿坝而过,流到下游穿过山洞流入地下河。石洞里有鲢鱼,味道鲜美可口,夏天发大水时它们就会从龙洞里游出来,这时坝上的老人晚上就去石洞口钓鲢鱼。
从不同石洞里流出来的水颜色和温度也不一样,那砂龙洞里流出来的水长年带着黄泥砂水从来没有清过,那八龙洞里流出来的水总是清澈见底,麻栎光龙洞里流出来的水喝了透心凉,燕子洞里流出来的水总是冒着热气,狮子口一年四季吹出来的风总是凉飕飕……。
传说益周坝上有48股龙洞水,洞洞出妖怪。据说在很久以前的一个炎热的夏天,坝上有两兄弟从山上砍柴回来在狮子口门口歇息,感觉洞里吹出来的风很凉爽,俩人便商量着进去洞里看一看。
他俩便扛着斧头,打着火把朝狮子口里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在火把快要熄灭的时候,他们来到一个石桌前,看到两位老爷爷在下象棋,俩人便停了下来驻足观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们感觉有些饿了,两位爷爷便把桌上的两个桃子分给他俩吃。
也不知再过了多久,他俩才从洞里走出来,回到坝上家里时,两人的斧头手柄都腐烂了,一敲就碎。村里人说他俩在坝上消失两年多才回来,大家都以为他俩死了。
解放前,益周河上没有桥。益周河两边都有村民的稻田,每年插秧和收稻谷的时候正是益周河发大水的时候。高山汉族人大多不会游泳,趟过发大水的益周河到对岸办田,每年都有被河水冲走的人。运气好的人被冲到下游给壮族小伙子看见了,他们会立即游过去把人捞出来,虽然被冲得一丝不挂,但至少还活着,大哭一场,穿好村里借来的衣服回家;运气不好的人被河水冲走连尸体都找不到。
各种传说加上偶尔有人被河水冲走,给益周河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解放后,当地政府在益周河上建起了大桥,到对岸办田的高山汉族人再也不用趟河水了,再也没有人被河水冲走。
陆春芳家住在益周坝上寨,春芳的父亲陆炳帅是坝上出了名的赤脚医生,邻村有人生病经常找他去帮看。陆炳帅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春芳的叔叔是部队的军医,他经常给在家做赤脚医生的哥哥寄一些西药回来。陆炳帅每次给病人发药,药片总要碾压成粉状,整瓶药就擦去药品的说明书,担心别人认出药品来。
陆炳帅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下村给人看病,从不在病人的家里住,无论多晚他都要回家住。他除了有弟弟从部队寄回来的西药外,还略懂中医,会把脉和扯草药,中西医结合,小病基本都能治好,所以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口碑一直不错。
秀康的妈妈吴春桃身体不好,常年多病,秀康经常去请陆炳帅帮母亲看病,一来二去和春芳就熟悉了。秀康农忙不得空时,就让春芳顺便帮他家看田水,有时也让她帮杀虫。秀康得空时就给春芳带些自己家种的福寿桃和牛心李。春芳有时也会带着秀康去河里安鱼篓捉鱼,秀康不会游泳,他只敢在水浅的地方捉小石斑鱼,春芳笑秀康是个旱鸭子。
这时秀康就让春芳教他游泳,春芳先让秀康学习潜水。秀康捏着鼻子把头钻进河水中,过了一会,他实在憋不住了就猛地一抬头,脚踩在河里的青苔上没站稳扑到春芳怀里,双手正好抓住春芳那对丰满的双乳,春芳羞得满脸通红,赶紧推开秀康,秀康再次跌入水中,呛了一大口水才爬上河边,坐在鹅卵石上喘气。春芳看着秀康的囧样笑得前俯后仰。
春芳在一次给秀康家田里杀虫时加药过多,喷药时没戴好口罩,喷完药她就感觉头晕晕的,回到家上吐下泻,这可吓坏了做医生的父亲,他赶紧打电话给春芳的叔叔,在春芳叔叔的指导下服药打针卧床几天才恢复过来。这事让秀康内疚好久,秀康对春芳说:“你可不能有什么事,我可不能没有你啊。”春芳看着秀康说话时紧张的表情,会心地笑了。
第二年密蒙花开的时候,春芳和秀康结婚了。婚后秀康两边跑,帮春芳家插秧收割等,春芳跟着秀康上山来收苞谷,学习做山上的农活。他俩成了高山汉族和田坝壮族交流的纽带。秀康家和春芳家还获得了乡政府颁发的民族团结进步家庭奖。
三
岑王老山脚下长满了密蒙花。密蒙花又叫染饭花,开花时,花多叶少,花香似米饭一样喷香,花枝像凤尾,花朵像留声机的小喇叭,白色的小喇叭中央,刚好可以装下一颗芝麻,花心是一层浅浅的黄,远远望去,白茫茫的花堆中,总有一层浅黄的影子在浮动。
清明前,太阳村旁边的山上开满了密蒙花,秀俊和胡鹃干活回来的路上,总会摘上一束带回家放在簸箕里晒干,以备清明节用它来泡水染黄色花饭。清明节后,密蒙花也逐渐枯萎,花香淡去,小半个月,它们就没有了声息,所以要在花期内及时采摘。密蒙花染的黄色花饭,花香浸入糯米中,是大人和小孩子们的至爱。
秀丽不仅喜欢密蒙花,她还喜欢吃密蒙花染的黄色花饭,每年密蒙花开的时候,她都会摘上几束做成花环戴在自己头上,让本来就漂亮的她变得更美。
秀丽是邻村后生心仪的姑娘,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勤劳孝顺。秀俊讲秀丽小时候得过急症,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家里人都以为没有救了,把她放在门口的晒席上,准备后事。这天正巧一位胡须和头发花白的老爷爷路过她家,这位爷爷给秀丽把了一会脉,打了一轮灯火后,秀丽竟然醒过来能跑了。
三叔王胜宽感激涕零,要给老爷爷些钱,老爷爷摆摆手说不要,三叔要留老爷爷吃饭,老爷爷看着秀丽能跑了,他喝了口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村口。三叔和三婶姚美群向老爷爷走的村口深深地鞠了个躬说道:“感谢苍天送来神医救了我们家秀丽。”
秀丽年芳十八时,十里八乡来求亲的人络绎不绝。三叔和三婶商议后把她许给了阳家坪阳昌清的儿子阳春良,阳春良老实忠厚,秀丽从心里不愿意,媒婆杨玉红来讨口气时,秀丽说不愿意。坐在火铺前头抽烟的三叔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大声吼道:“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你不同意你想嫁给哪个?”面对父亲的严厉,秀丽从小就不敢作声。
媒人征得三叔三婶同意,便择期安排阳家来秀丽家要“八字”(即订婚,交换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在那个闭塞的山村和父母做主的年代,秀丽有一万个不情愿,也拧不过固执的父母,更何况秀丽是个孝顺软弱的孩子,就算心里不情愿也不会违背父母的意愿。最后她还是嫁到了阳家坪阳家。
老实忠厚的春良娶到秀中慧外的秀丽,他对秀丽宠爱有加,重活脏活自己抢着干,让秀丽在家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很少让她上坡干活。婚后一年秀丽生了个儿子,秀丽给他取名为阳怀每,寓意自己嫁给春良不后悔。
怀每三岁那年密蒙花开的时候,秀丽得了重病。秀丽得了重病,这可急坏了阳家,春良先是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开中药给秀丽吃,不见效又把秀丽送到镇卫生院住院吊针,但是秀丽的病还是越来越重。
清明节后,秀丽病危。镇卫生院用救护车把她送去县医院,在去县医院的路上,秀丽努力睁开眼睛,看着路边的密蒙花,她流下了泪水,她用微弱的声音对春良说:“春良,帮我摘束密蒙花,帮我摘束密蒙花,……。”
春良赶紧让司机把车停下来,他跳下车到路边摘了一束花朵已经快掉完的密蒙花,做成花环戴在秀丽的头上。秀丽看着春良手中的密蒙花,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花谢了,没有香味了,春良你要照顾好怀每,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怀每,我嫁给你不后悔。”说完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永远地闭上了双眼。春良抱着秀丽身体号啕大哭。
接到秀丽去世的消息,三叔三婶哭得昏了过去。魔公先生陆贵带上徒弟去给秀丽开道。秀丽去世第三天,阳家把她葬在阳家坪旁边密蒙花生得最多的坡上,送葬的人在秀丽的坟上插满了密蒙花。
秀丽去世后,三婶觉得是三叔逼死了秀丽,天天数落三叔,三叔痛失爱女悲痛万分,无言以对,很长一段时间整日以泪洗面。
胡鹃和秀俊开导秀丽妈妈:“秀丽没有嫁过去时,她是有些不愿意,可是她嫁过去了,春良对她很好,她没有后悔嫁给春良,她还给孩子取名怀每。她的病也是她的命,要想开点。”说完三人想起秀丽的好又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四
青春像跳动的音符,既奏出快乐的旋律,也奏出悲伤的乐曲。
2002年腊月十六,向家寨的雪下得特别大,一整晚的大雪给村前屋后披上了银装,村头的竹林承受不了积雪的重量,不时爆开发出啪啪的响声。读高三的向芸头天晚上没有回家,她住在男朋友朱军的家里,两个年轻人偷吃了禁果。朱军的爹妈长年在外赶马,这个时候正在回来的路上。
朱军起来吱呀一声打开大门,冷得直打哆嗦,他喊向芸:“向芸,快起来看,好大的雪。”他朝手上哈了口气,搓了搓双手,走到街阳坝去拿柴火烧水洗脸。向芸穿好衣服打开窗户看到太阳已经好高了,白雪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好多年都没有下那么大的雪了,瑞雪兆丰年,明年苞谷一定丰收,向芸边走出房间边说。
洗完脸向芸对朱军说:“我回去了,不然我妈又到处找我。如果我妈问我昨晚在哪家歇,就按我们昨晚商量好的讲,我在向银家住的。我会不会怀孕?”昨晚偷吃禁果让向芸心里还是有些担心自己怀孕。应该不会的,如果你怀孕了,我就娶你,朱军一边倒洗脸水一边回答向芸。你得了吧,你爹妈都不知道同不同意呢,再说了你学习成绩那么好,将来要考大学,向芸说道。
向芸踩着洁白的雪往家里走,她身后留下一串串脚印,脚印很规整,很漂亮,唯一不足的是在朱军家门口踩了稀泥让头两个脚印沾了一些黄色泥巴没有那么洁白。向芸看着自己的脚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哎,真是美中不足啊。”她来到家门口轻轻推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母亲赵玉英正在烧火做饭,看到轻脚轻手开门的向芸,脸马上垮了下来,大声质问向芸:“背时崽崽,你昨晚跑去哪家歇?一放假你书也不看了,成天在寨子里逛,夜晚还不转来歇,我要抽断你的脚筋才得。”说着要拿起吹火筒去打向芸。向芸双手抱头低声说道:“妈,我错了,昨晚我在向银家歇,不信你去问向银。”向芸早就和向银商量好,她不怕妈妈去对质。
赵玉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只是吓向芸,她舍不得打向芸。向芸长得高挑,肤白如雪,从小听话乖巧,读书成绩也不错,村里的人家都说哪家娶了向芸做儿媳妇是有福气。村里别家的女娃读到初中毕业都回家务农了,赵玉英和向柯还是让向芸读高中,希望她考上大学,走出向家寨。
过完元宵节,向芸和朱军照旧去县城上学。过了一个月向芸的例假也没来,她开始着急了。放学后,她和同学去县医院咨询医生,医生说偶尔一次例假推迟也是有可能的,让她再等一个周。向芸没有把她和朱军发生关系的事情和医生讲。
等待是一种甜蜜的煎熬,是一份未知的期盼,是一段美好的憧憬。然而并不是每一段等待,都有美好的归宿。向芸诚惶诚恐地等了一周,还是没有来例假,这时还伴有恶心呕吐的症状,她感觉是真的怀孕了。她和朱军赶紧到县医院检查,检查结果证明了她的猜测。这个结果可把两个年轻人吓坏了,俩人在医院门口坐了半天,最后还是给双方的父母打了电话。
两家父母见面先是互相埋怨,然后坐下来商量向芸和朱军结婚的事情。朱家老两口靠长年外出赶马把儿子供到高中,他们不愿意儿子的学业半途而废,最后勉强答应等朱军大学毕业就娶向芸,让向芸先把孩子做掉。赵玉英担心朱军上大学了就不愿娶向芸了,因为向芸无论生不生这个孩子都读不成书了。两家大吵一架,最后不欢而散。
无奈之下,赵玉英和向柯只能收拾行李把向芸接回家。女儿出了这样的事情,朱家不愿意娶,向家只能吃哑巴亏。向芸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这可急坏了赵玉英和向柯。赵玉英悄悄地找到成天东家长西家短的媒婆杨玉红,让她帮忙物色一户人家,尽快把向芸嫁出去。
秀烁初中毕业就去县城机械厂做临时工,工厂倒闭后,他用自己攒的三万元钱在县高中门口开起了书店,由于经营不善,最后血本无归,只能把库存的几十箱书运回村里,下雨天自己翻开来看。每当这时二叔王胜义就骂他:“你天天看你这些书能当饭吃吗?你不去搞这个书店,你那些钱能打水漂吗?你就是个败家子。”秀烁不回答二叔,继续看他的书。他生性腼腆,和女孩子说话就脸红,所以三十来岁还没有找到媳妇。
杨玉红把秀烁介绍给了向芸,向芸从内心不愿意,可是自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不嫁人父母在村里没脸见人,最后她还是答应了。向芸答应了,杨玉红又来征求秀烁的意见。秀烁听说向芸怀了别人的孩子才同意嫁给自己,他不同意。男人是视觉动物,漂亮的女人总能让他改变自己的决定。杨玉红又带着秀烁去和向芸见面,秀烁见到漂亮的向芸,最后还是答应娶她。
密蒙花开的时候向芸来到了秀烁家,两个本没有交集的人走在了一起。胡鹃看着媒婆带来的向芸,对秀俊说:“秀烁哥真有福气,讨到向芸这么漂亮的姑娘。”秀俊回答道:“要不是人家向芸怀孕了,哪有我哥什么事?”这就是命啊,秀烁哥有娶漂亮媳妇的命,胡鹃笑着回答秀俊。
秀俊家和秀烁家屋上坎下,平时胡鹃和秀俊上坡干活偶尔也会把再旭放在秀烁家让向芸帮照看,向芸会教再旭唱儿歌和识字。慢慢地胡鹃和向芸两成了无话不说的妯娌。
五
秀军到了结婚的年纪认识了贵州来村里弹棉花的师傅代天兵的女儿代璐。代天兵年轻时与妻子离婚,独自一个人带着女儿代璐走南闯北弹棉花讨生活。代璐长得如棉花一样雪白,一笑脸上有两个小酒窝,她不仅人漂亮,弹棉花的活也干得和父亲一样好。
每年密蒙花盛开的时候,代天兵就带着女儿代璐到太阳村、月亮湾、金鸡屯来弹棉花。帮秀军家弹棉花的时候,秀军中午煮鸡蛋和甜酒花给父女俩喝,晚饭还煮腊肉和杀鸡款代二位。
代天兵嗜酒如命,哪里喝醉哪里睡,他还脾气暴躁,喝酒醉总是容易和别人吵起来。有酒喝的日子里,他都是似醉非醉的样子,走路不扶墙就歪,脸总是红得像要下蛋的母鸡。喝酒醉后棉花也弹不了,弹棉花的活都是代璐在干。
干活间歇时,代璐和秀军讲:“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她爹,哪天自己嫁人了,她爹可怎么办?”秀军说:“那就让她和你一起住呗,反正他老了弹不了棉花了,都得你养他。”哪个容得他的脾气,天天要喝酒,喝酒了还骂人,代璐叹了口气回答秀军。
一来二去,秀军和代璐产生了爱慕之情。代璐在父亲没有喝酒时把这事告诉了他,代天兵同意了女儿的意见。代璐把父亲同意她俩婚事的消息告诉了秀军。秀军家便按照代天兵的要求,买冰箱、洗衣机、碾米机、缝纫机等,紧锣密鼓的张罗起秀军和代璐的婚事。
第二年密蒙花开的时候,秀军和代璐结婚了。婚后代天兵在秀军家住了下来,酒还是天天要喝的,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喝醉。代璐在父亲酒醒的时候提醒他,现在是住在秀军家,喝酒要适量控制,不能天天都喝醉。这时代天兵埋怨代璐:“才嫁给秀军没几天,就开始嫌弃你爹了,你从小到大我带着你走南闯北,我容易吗?现在你嫁人了,就嫌弃我了?明天我还是出去弹棉花,你不用跟着我,让我死在外面得了。”
听了父亲的话代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秀军家没有酒的时候,秀军就去村里借酒给岳父。要知道农村家庭都是自己用玉米煮酒,谁家都不能保证酒不断顿,有时候全村也找不到一两酒。没有酒的时候代天兵就拿着酒瓶放在鼻子下闻。代璐看到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提醒父亲不要这样,让公公婆婆看到不好。这时代天兵就大声喊道:“代璐不给他爹喝酒,代璐嫁人了就不管他爹死活了。”弄得代璐十分难堪。
时间长了代天兵和三叔王胜宽因为喝酒的问题经常吵架。一个夏天的中午,代天兵和三叔两人在家喝酒,一言不合两人吵了起来,代天兵将一碗酒泼到三叔脸上,三叔随手将代天兵推倒在地,代天兵的头撞到桌子上鲜血直流。
这事后,代天兵在三叔家住不下去了,他要代璐和秀军离婚,离开太阳村,继续去弹棉花讨生活。为了留住代天兵和代璐父女俩,秀军两个伯伯先是把三叔狠狠地批评一顿,让三叔给代天兵道歉,接着又轮流给代天兵做思想工作让他留下来。代天兵最后还是坚持要离开太阳村。
代天兵坚持要走,代璐也没有办法,她不可能让父亲独自一个人出去外面弹棉花。代璐坚持要带上秀军,代天兵死活不同意。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代天兵和代璐收拾行李离开了太阳村。秀军说代璐这时已经怀孕。代天兵和代璐长年居无定所,秀军奔走于各村屯之间,给村里人家干点零活,私底下和妻子约会,暗中守护妻子代璐。
一年后,秀军和代璐的女儿出生在弹棉花的农户家中,代璐给她取名叫王迢迢,寓意秀军和代璐两家离得遥远。女儿一岁后,代璐把女儿留给秀军,自己和父亲继续走南闯北弹棉花。秀军带着女儿回到太阳村生活。开始代璐还经常打电话给秀军问女儿的情况,渐渐地代璐的电话也越来越少,后面连电话也换了。秀军再也找不到代璐。迢迢成了没娘的孩子。
2019年,又到密蒙花开染饭香的季节,太阳村各家各户都建起了楼房,“三月三”各家各户依旧像往常那样做了五色花饭,用染饭花染出来的黄色花饭写出了“我们脱贫了”五个字晒在自家的屋顶。
胡鹃用手机拍了开满染饭花的村庄和五色花饭的照片发给读大学的再旭,再旭把照片放在了自己微信的朋友圈里,同学们纷纷给他点赞,都留言要到再旭的故乡看看,再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