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黔北的大山里,四岁那年,父母外出打工,我随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了两年。
外公是一名老党员,也是“能中晓西”、医德双馨的赤脚医生,行医四十八年来,远乡近邻的人都尊称他为董先生。
外公亦农亦医,出诊不分昼夜,只要大伙儿有需要,跋山涉水,风雨无阻,从不延误。平时务农,要是有人来看病了, 我便去田间地头寻外公回来看诊。但作为村里唯一的“医院”,在那个没有电话没有车子的年代,我们半夜经常被病人家属急切的叫喊和沉重的敲门声震醒,这种一般都是急诊,外公每次都是毫不犹豫地背上药箱、穿戴好蓑衣和斗笠,拿上一把手电筒,拔腿就走。而黔北地区本就千重山万重水,若是遇上暴雨天气,山路泥泞难行,路上还有被大风刮得横七竖八的断树,还可能发洪水,因此在蜿蜒的山路走上两三个小时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外公会突然“失踪”两三天,小小的我缠着问外婆:“外公去哪儿了?”外婆说:“山的那边有个伯伯病了,你外公呀,去给他看病了,等伯伯病好了,外公就回来了。”好在每次出诊,外公都会在我和外婆的期盼中平安归来。
外公师承河对岸的田家老中医,后来又去卫校学习了临床医学,不论是搭脉抓药,或是打针输液、割脓缝针、正骨甚至为产妇接生,他无所不善。
外公妙手仁心,不仅医术精湛,还有着深厚的人文情怀。那时看病可以记账,先赊着,等收了庄稼卖了粮食,或卖了猪牛羊,有钱了再来结诊费。不过有些账赊久了就成了烂账,实在还不上,也就算了;一些贫困老人来看病,外公甚至免费出诊。因为“董先生”的仁心仁术,也有周边村子的人走上几十里路慕名来求医的。
小时候,每到过年,来外公家拜年的人就络绎不绝,好多我都不认识,但他们却说是我舅舅,我很诧异地问外婆:“外婆,您不是只有四个孩子吗?我只有一个舅舅呀,他们怎么都说是我舅舅呢?”外婆道:“他们呀都是你外公曾医过的病人,病好后认你外公当干爹了,你确实得喊舅舅。”长大后我渐渐懂了,“救命之恩当如再生父母”,这就是大山里淳朴的仡佬族人表达感恩的方式。
“黔山无闲草,夜郎多灵药”,外公所用的草药大多就地取材,他时常背着竹篓、拿上药锄,去山沟野地里寻宝。金银花、泽泻、夏枯草、灵芝、五倍子、垂盆草都是常见的,还有许多草药我曾在外公那本泛黄的中医典籍里见过,却叫不出名字来。外公把它们挖回来,洗净,放在竹编簸箕里晒干,加工后便可入药。
外公爱采药,也爱种药,房前屋后种了木瓜、木槿、天门冬、青城细辛等中药材。他还经常教村里的孩童们辨认药材,并耐心地讲解其功效:“这是苦蒿,揉碎敷在伤口处可以止血,还能驱蚊呢;那松柏树上扒着的是蝉蜕,又名蝉衣,入药可以疏散风热、清热利咽、明目,它的药用价值和经济价值都很高,你们可以找来,我一毛钱一只收购……”大伙儿一听,开心地奔往林子争相找寻蝉蜕。孩子们既通过劳动挣得了零花钱,也了解了常见常用的药草,中医文化也在潜移默化中得到了传承。
随着时代变化,“一顶草帽两脚泥,放下药箱就扶犁”的赤脚医生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村里大多数人都搬去了城市,偶有留守老人来看病,人家说他生意没有以前好了,外公却不这么认为,医者仁心,他常讲:“宁可架上药生尘,但愿世间无疾苦。”前些年,市里有家小有名气的中医诊所请外公去坐诊,外公拒绝了,我知道,家乡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外公的眷恋。他宁愿种地牧牛,执意坚守在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故土,他是乡村最后的守望者。
2020年初,新冠病毒疫情爆发,两鬓斑白的外公再次担起守护村民的重任,他带着口罩、拿着体温枪,严守在进村路口,对返乡车辆及人员进行测温、登记排查。疫情肆掠,外公又熬制预防感冒的中药,为附近的孤寡老人送药上门。外婆劝他:“防疫的事有镇卫生院和村里的年轻人呢,这么大年纪了你歇歇吧。”外公说:“我不仅是医生,更是一名党员,现在组织需要、群众需要,我怎能安心闲在家里,人民的生命安全才是第一位的。”弯弯的山道,留下的是外公为防疫奔忙的身影,镌刻的是中国共产党员奉献担当的情怀。
外公虽然从来没有穿过医生的白大褂,但是村寨的沟沟坎坎、家家户户都留下了他行医看诊的足迹;家里珍藏的各种“奖给优秀共产党员”、奖给“优秀乡村医生”的奖状奖品,都是外公几十年如一日对乡村守护的见证。外公爱岗敬业、不辞劳苦、不断进取的赤脚医生精神和情系人民的老党员胸怀,深深地影响着我,他是我心中真正的“董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