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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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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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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绣球花正开

看张恨水抗日战争期间一路颠沛从北平辗转迁徙到重庆,于动荡艰辛的川地生活中,今昔对比,在小品文里无比怀念从前老北京的故园,深深眷恋、梦里重温那些岁月静好的古中国燕都风味。此时梦游“及物”,总也离不开一些经典的北中国器物、场景、文化习俗和生活素描,都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典型意象、意境和符号:

胡同,青瓦,兽头瓦脊的门楼,朱漆大门,四扇绿屏门,四合院套着三合院的院落,国槐,洋槐,挂着红黄冬枣的枣树,石榴树,夹竹桃,美人蕉,一丛翠竹,莲花缸,金鱼缸,红窗棂上嵌着绿冷布,白粉墙上画着山水图,四方走廊,乌漆柱,葡萄架,紫藤架,海棠,丁香,藤蔓和树梢亲昵地“翠拂行人首”,夏日的书房门口垂着竹帘,案上花瓶插一束玉簪或是晚香玉,红漆木架上的绿铁皮冰箱装着天然冰块,可冰镇瓜果和自煮酸梅汤,庭院绿荫筛着日影光斑,胡同深处偶尔传来几声叫卖和唱曲儿,冬日雪夜里温馨静谧的书房,铁炉煮茶,围炉而坐烤橘子、烤花生、烤面包、烤咖喱饺子或是火烧夹着猪头肉,再温一壶小酒,果盘里的佛手正散发清香……

这一段雪景写得真是好——

前年,川东得雪,朝起启户,山断续罩白纱,涸溪岸上,菜圃悉为雪掩,竹枝堆白绣球花无数,曲躬向人。断桥铺白毡寸许,鸡犬过其上,一路印梅花竹叶。

一场雪后,山笼白纱,桥铺白毡,竹丛中恍若开满白绣球花,鸡犬在雪地上印下一行梅花竹叶的简约小画。尤其清妙、幽微的是“竹枝堆白绣球花无数,曲躬向人”,简直既有王维“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的婉曲妙韵,又有竹丛堆雪如白绣球花开的那一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压梨花”的想象动态,甚至让我联想到“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琼花胜景……

谷中又飞雪花,浅淡真如柳絮,飞至面前即无。断桥卧寒风湿雾中,与一丛凋零老竹,两株小枯树相对照,满山冬草黄赭色,露柏秧如点墨,景极荒寒。

冬日雪景成就了一幅荒寒枯瘦的山水画卷:断桥,雾岚,老竹,枯树,草木衰黄,偶露出幼小柏树苗的点点苍青犹如点墨。然而最后,路见雪地里衣不蔽体的贫困人家和老无所依、做农活的老妇人,张恨水最终“不以物喜”,欣赏断桥残雪的兴致全无。

我却从张恨水小品文的雪意图里,穿越到八年前自己“不以己悲”的一段体验。那年冬天,我决定要转移注意力,换一种观察的视角,借以抵消、忘却最近开始的上下班路漫漫的奔波、拥堵之苦。

世人大多喜欢冬日里暖阳普照的明媚,或是雪花飘飞的浪漫,孰不知看上去黯沉沉的阴天、雾天也自有它的韵味与美感。在冬季的大雾清晨里,坐在班车上,透过车窗,但见马路两边的树影在雾气里影影绰绰,此时节木叶尽脱,干枯的枝条衬着灰白的天空,像极了明朝倪云林笔端的那长松、那古槐——是渴笔在宣纸皴擦上去的效果吧?又想起孟浩然诗简里“天边树若荠”那一句,真是生动的比喻啊,如今雾里看树,正是这种感觉。

黄昏时分,雾气弥漫,车窗很快被车外的雾气、车内的热气呵成了毛玻璃,视线变得漫漶不清。如潮的车流里,你乘坐的车子如同一尾鱼穿梭其中,但见远处灯火辉煌的高楼,恍若仙境瑶台,海市蜃楼。而马路上流动的车灯,就如夏日里明湖上一盏盏的莲花河灯在顺水漂流……

中国人对大雪有着深厚的情感,在诗词歌赋中歌咏雪景,在丹青画卷里描摹雪意。雪色、雪光、雪韵,早已成为中国文学艺术作品中备受青睐的题材。

假如你走进古典诗词的大雪中,你所感受领略的又是另一番诗情与美感了:这里既有“时闻雪落折竹声”的风雅之美,也有“策马大雪满弓刀”的豪迈之美,“雪若梅花落满山”的祥瑞之美有之,“月如明灯照雪国”的精进之美亦有之。

大诗人李白有一首六言诗——

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

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落前村。

自由浪漫的大诗仙李白在这样一个冬夜,感觉毛笔都冻住了,不如暂且放下诗书文墨,悠悠然围炉小坐,温一壶老酒,浅斟小酌慢饮,独自品咂一份清兴。醉眼迷离中看那外面墨黑的树影、银白的月光,教人恍然觉得一场夜雪刚刚造访这个小村呢。

墨花月白,雪落前村——外面究竟下雪了吗?此时无雪胜有雪。设想,如水的月光照在投影在壁上,月下的松竹菊花在屏风上留下娟秀的暗影,成为一幅最天然的水墨画。一颗忙里偷闲的诗心,就这样凑泊天真地跃入雪地画境中去吧。

苏轼的那阕著名的《定风波》词中带着一抹略带神秘的淡定的微笑:

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优雅、从容、平和,这也即是罗曼罗兰所说的:洞见了世界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那淡逸而深远的笑容里糅着岭南梅花的清香。想必,总是要经历过一些内心的历练、磨砺,总是要有些修持和操守的人,才会不是春光、胜似春光,笑得这般明艳又这般节制这般幽淡吧。此心安处是故乡。自己管理好了自己的心灵,保持安顿、沉静和笃定,也便在纷纭尘世里找到了不变的家园。

又有一年大雪时节,外面似乎终日里大雪纷飞,我在这样的雪天宅在家里读一些历史书籍。那种宏大的历史感、强大的叙事语流和切中肯綮的分析,以及那种文学与历史兼具的质感,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击中了我。这就是优秀的历史著作的好处了,它吸引你不肯停歇地策马踏清秋,驰骋在时间的古道上,游目骋怀,浮想联翩——往事如风,结局如雪,如窗外的雪地一片茫茫……

雪天读史,自感格外沉着痛快,生命里一种分外冷静深沉的意识充盈身心,恰似葱茏的冬麦田里覆盖着温暖的雪被子,内在里悄然萌动着盎然的绿意和生机。让你擦亮眼睛,看清一个生命个体在穿越一段时空的旅程中,要经受哪些复杂因素的掣肘、左右、影响、磨砺、改变、侵蚀和消亡……让你感同身受地深深体悟出——

一个人,是受制于怎样的内因、外因才成为典型的“这一个”,这其中,有多少是属于历史的宿命,有多少是历史的谶语,有多少是徒劳的不得已的努力与承担,有多少是偶然因素下的有只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而引起的最终沧桑巨变……

我们总能从历史人物身上看到当下的影子,看到自己的影子,像雪光和月色的交相辉映,像墨蓝夜空中的星斗灿烂,启迪你深深的注视、思索。

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多也特别大。那个难忘的大雪季,我幸运地用眼睛、用心灵欣赏到了一幅真实版的《月色雪国》图,从此把它珍藏在心中的艺术馆里。从东城穿越到西城的那个雪夜,我竟然惊喜地遇见了那么美的月色雪国。空中半轮月亮,晶亮如璧。玉树琼枝,宛若白梅花开。小区里那个曲线优美的小坡一行青石板幽径覆盖着皑皑白雪,像是一个禅意的隐喻、一道祥瑞的福祉。彼时正是:空里流霜不觉飞,月照花林皆似霰,月光雪色两相映。当时的自己正在调整状态,准备转型,自感一颗心儿,也如那月亮,被冰雪擦洗得明丽、剔透、莹洁。有诗句从心里跃出,轻灵地书写在雪地上——

有些阴翳,是遮蔽

也是一种别样的成全

月亮为此还要感谢地球的投影

无论什么星球

首先在优美的理性的自转

才会有澄澈的日月之明

那年春节从父母家小住几日,回到自己的家,时空变换自有一种久别重逢的陌生化和新鲜感。夜里梦见自己携友人一起,见到树树梨花开满枝的那种惊艳和喜悦。醒来自然是心情恬淡而明快。晨起时,天空果真飘起了片片在风中揉碎了的梨花瓣一样的雪花,时而微微放晴,时而轻轻飞花。莫非,这就是太阳雪?于是全天都在那个美好梦境里沉浸,这该是一个祥瑞吉兆么?在隐喻一个怎样的神谕和福祉?梦里梨花打春,飞花如雪冰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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