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纸斜行闲作草

从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一轮又大又黄的圆月挂在西南方向的持续变浅放亮的凌晨天空，像一枚黄熟的杏子挂在天树的枝头，又像儿时指尖下的一粒黄色透明的玻璃弹珠。

那是洛夫的诗句吧——书籍睡了而诗句醒着，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雪落无声。

连续好几日了，照样是凌晨四点多一点即起床，打开手机“学习强国”的新闻播报，紧接着洗漱，烧水，白水煮鸡蛋，依旧是挂耳咖啡加牛奶，冲成两杯，先饮一杯，中午再饮另一杯。不再喝茶。这倒也不失为减少咖啡因摄取量的有效方法，简直与古代寓言里养猴人对于猴子“朝三暮四”的薪酬待遇分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我应对的是自己的咖啡瘾，其实这也是一种心瘾，所谓的“从事上磨”，其实不妨先从口腹之欲上磨炼心性。

然后就是一阵鲸吞牛饮。啜饮和慢享对我来说更多的是一种杂糅了影视剧、时尚大片的想象与虚构，是恍若醋酸丝绸锦缎一般的华丽的外在表象，而现实中的自己似乎一直都有意无意地保留着世俗、务实的内里，笃实而缜密。

简单快速的晨咖过后，用极短的时间高速完成“学习强国”上的知识擂台赛，算是唤醒大脑的必经步骤，剩下简单的事项留待稍后的健身休闲时段来继续完成。

从什么时候开始，尽量设法为每天必做的几门功课增添几分情趣，不知道这是不是显得像时下所说的“努力氛围组”呢？即使有些倦怠和惫懒，仍然要保持某种仪式感，比如坐在米白色的书桌前，使用簇新的银白色外观的电脑，眼睛的余光可以瞥见——风儿鼓起洁白的窗纱，轻舞飞扬，凉爽的潮润的风儿穿窗而来，如此轻柔地亲吻着你的肌肤。

已是盛夏时节了，幸好还有清新凉爽的微风，携来窗外清幽的草木清芬，这是纯天然的香氛，胜过世间所有的香水——唐竹林的清甜幽香，女贞小白花的素雅木香，新割草坪的青涩清香……

带来一种切肤的舒爽与惬意，不期然间冲开了我的记忆之门，某些其实并无特殊意义的场景与画面，顷刻之间被回忆那柔软的棉纱细布拭去了岁月的蒙尘，重新鲜亮明晰地浮现于眼前——

许多年前的那间长廊北向的轩敞办公室里，也是这样的一个夏日午后，躺在长沙发上小憩的我朦胧依稀之间，可以零散地捕捉到女同事们讨论版面安排与设计的声音——那其实是无数工作情景的寻常一幕，然而人的情感和记忆是多么的独特奇妙，我竟然自那时起从此记住了那一日午后的那一抹夏日清风，以及彼时微风拂动裙裾、轻抚小腿裸肤的心生清幽静谧的那一份自在和愉悦。从内心深处明白，自然，这一切都是和彼时心中的一份笃定、从容和人际之间彼此的信赖与承担所分不开的。

我是多么盼望黎明时分早早到来，那样就拥有了充分的理由享用一天里唯一的一杯咖啡，然后在晨咖时光里进入专注的晨间功课。多少次心事澎湃风起云涌催促人从黑甜梦乡早早醒来，多少回暗中潜伏观察构思酝酿斟酌思虑，整个人就像一枚蛋卧在黎明前的黑暗汤锅里等着煮熟。

近年来已经习惯了早睡早起，同时也对于天光变幻、晨曦渐变渐明养成了敏锐的洞察力。比如我观察到：盛夏凌晨四点时的天光和二月里春节前后的清晨六点时分有着相同的明亮度，盛夏凌晨四点的天色像极了夜间二十点的模样，早春六点的天色则和傍晚十八点时有着相似的质感。

那是在春节过后的父母家，一大早天色刚蒙蒙亮时离开被窝，利落地洗漱过后，倒上一杯热开水，去阳台取自己那件紫色短款羽绒服的时候，从大玻璃窗里瞥见一弯如钩的残月尚悬挂在对面已经初现晨曦的半空，定睛端量——是一枚下弦月。

我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习惯性地打开笔记本电脑，面对着南窗开始沉淀思绪、启动灵感。光线正在迅疾明快起来，窗外的风景从一维的线面结构变成二维、三维的立体画面。对面是一栋灰黄的楼，空地草坪上迎面立着一株青翠的大叶女贞、两株初夏会开满石榴花而此时光秃秃的石榴树，此刻正映衬着窗外对面壁炉一般红砖外立面的墙壁。

蓦然意识到：此时的这种很想写下一点什么、却又一时感觉无处落墨的“山色有无中”的状态，或许就是幸福的愉悦的闲适的恬静的心境，其实胜过那种胸有惊雷、思绪汩汩滔滔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不吐不快的状态。

就如陆游的诗境：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生活中这些于无声处的的细节，幽微而琐细，微茫的诗意和情趣，闲闲地飘逸而出。越是平日里让人常常忽略的，也往往就来得越是耐品，让你在不经意的一瞥中觉察心流潺潺，心痕淡淡，恰如草书的飞白那一笔，令人细细回味。

又有一日，金黄的日影西斜，穿窗而过，涂抹在父母家我所在的小房间里那幅《八骏雄风》画上、浅粉色的墙壁上、老式的布艺沙发靠背上。厨房里阵阵飘来母亲煮粽子的清香味道。

我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窗台上，面对窗外金光灿灿、明亮阔大的早春黄昏，感觉出心里在酝酿着不写些什么就分明是莫名过意不去的意思，这是一种想做些什么却还没有找到方式的散乱心绪。而散乱，不等同于散淡，也不同于散漫。散乱是一束花草，没有插在花瓶里而凌乱零落了一地。相比于散淡，散乱则少却了某种淡定和安静的意味；相对于散漫，散乱又少了些许浪漫与逍遥的兴致。

处在散乱的心态中，我从网上抢购一张高铁车票都会失误，参加知识竞赛都容易失利，而且整个人处于一种低落状态里，无端地闷闷不乐、心事重重。

正是这一种散乱而芜杂的心绪，让我进一步确认和彻悟了属于自己的某种使命、某种天职。若我不是如此努力投入到某种心爱的事务中去，一颗心便无法安顿、笃定和踏实，整个身心也便远离了那种久已熟悉的专注、宁静和欣悦。

即使只是书写和记录下这短短的一段文字，我便重又感到了元气回升，是凝心聚魄、满血复活的感觉。那一束散乱零落了一地的花儿，又按照花道的方式，井然有序、按照章法地插到了花瓶里。

想起作家韩少功曾经这样谈论过真正的文学创作状态：“文学兴趣与人生信念融为一体，与其说是读作品，不如说总是在对自己的生命作执著的意义追究和审美追索。”道出了创作的源动力、内驱力——对于人生执著的意义追究和审美追索——概括得多么精辟，让人想与他击掌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