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诸葛炮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时常有一些陌生的人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村口,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朝他家走来,向他打听村书记钱大友家在哪里。诸葛炮开始没在意,后来问的人多了,心里便有些纳闷,这村书记钱大友最近家里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呀,怎么突然有这么多陌生人专程来找他?他看了半天也想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诸葛炮家就在村口边,进村之路就在他家门前向村中延伸。来人问路,他家自然成了第一站。
诸葛炮人如其名,是村里有名的炮筒子,喜欢直来直去发表言论。平时村里乡间有些事情不便于明说,但他知道后,总是忍不住自己那张嘴,叭叭叭地说个不停。村民常笑称,老远都能听见他在炮火连天。
诸葛炮与村书记钱大友很多年前闹过矛盾。那时,诸葛炮在村办小学当民办教师,因没有按计划生育,多生了一个儿子,被钱大友毫不客气地开除回家,重新当了一辈子农民。而当年同他一样当民办教师的卢二毛,因没有违反计生政策,后来居然转正成为公办教师,端上了一生摔不破的铁饭碗。当年同样境况的两个人,因村书记钱大友的一个决定,两个人的命运便从此天壤之别。诸葛炮心生愤恨,与村书记钱大友狠狠地干了一架。他炮轰钱大友,厉声质问:“你有三儿一女,比我还多生了一个儿子,凭什么开除我,你却仍然当书记?就凭自己有权有势?”钱大友耐心解释说:“我儿子恰恰在计生政策下来之前的头一天出世,不在计生政策时间之内。时间是个节点,上面下来的文件说一刀切,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只能说,我算是走狗屎运,正好踩上了时间外这个节点。”诸葛炮用手指点着钱大友的鼻子,愤怒地说:“我儿子比你儿子仅仅迟生了两天,你他妈的就拿计生政策时间说话。你居然可以明正言顺地免于处罚,而我却被开除,他妈的,这也太不公平了!”拉架的人劝他说,这是计生政策时间问题,村书记也是没办法。但诸葛炮不这样认为,他说,两个孩子出生时间仅仅只差两天,是个绝无仅有的特殊情况,他钱大友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罚几个钱了事。可他做得那么绝,居然将他从学校开除,断送了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得到的铁饭碗,进而断送了他一生衣食无忧的快活与享受,让他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身疲心累苦一生!诸葛炮心中那个恨啊,不亚于被人俗称的夺妻之恨,可又无可奈何。正因如此,两家虽然相隔不远,但后来也就不再来往了。所以,面对那些陌生人的询问,诸葛炮尽管内心特别想了解他们为何事来找钱大友,但还是不好多问什么,只是对来人毫无表情地说,沿着这条村路往村里走,看见村中唯一的瓦房,那就是钱大友的家。
前些天,来了一个干部模样的陌生人,也是为了找寻钱大友,下了轿车走进诸葛炮的家。正是冬闲时节,诸葛炮在家中院内陪本村村民范小海、刘北风和吴开春打麻将。他们当时正玩在兴头上,谁也没有把来人当回事。来人只好亮明身份,说他是县宣传部的部长,前些日子看了县报,上面有一篇新闻稿,写的就是村书记钱大友,他的先进事迹让人特别敬佩和感动。但是,有人匿名向他举报,说这篇报道不真实。因此,他这次特地独自前来,就是想深入了解事情的真相,以便判断新闻的真假。
诸葛炮等人听来人这么一说,立马放下牌,搬来椅子让客人坐下。他们如此的做法,并非因为来人是县里来的干部,而是突然听说钱大友居然上了县报,让他们吃了一惊,顿生好奇,想了解县报上是如何报道钱大友的。诸葛炮似乎很不相信,他抢先打开他的炮筒,射出一炮:“钱大友能上报?真的上了报?”部长也似乎不相信地看着诸葛炮等人,惊讶地说:“你们不知道呀?”诸葛炮说:“我们老百姓从来不看报。”部长“哦”了一声,随即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诸葛炮。诸葛炮展开报纸一看,在头版头条显赫位置,看到了钱大友的名字。新闻稿的大字标题为:一身正气 两袖清风——石子岭村书记钱大友见闻录。诸葛炮将新闻稿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之后毫不客气地对部长说:“这个署名为县报记者的陆小为真能扯,扯得就像真的一样,还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谁信呢?”诸葛炮话音刚落,曾经当过村干部后来主动辞职做生意的范小海接过话茬:“针对同一件事情,每个人的立场观点不同,看法也许就不一样吧。”范小海一边说,一边从诸葛炮的手中拿过报纸,顺势使了个眼神。诸葛炮心里眀白,这是范小海让他不要在部长面前信口开河放大炮。部长知道范小海在给诸葛炮打圆场,但诸葛炮毫无遮拦的话语一出口,就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心想,莫非报道真的有假?
部长对诸葛炮说:“我看了报道之后,也颇感惊讶。先不说其他方面,一个在村里当了三十多年的书记,现在住的仍然是全村唯一的瓦房,就凭这一点,我就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我知道,很多人前来看他,就是好奇,想看看他家真实的瓦房景象。”
诸葛炮也许觉得,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他终于可以当着县领导的面,彻底发泄心中积累多年的愤恨。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如炮弹出筒般地喷出烟雾,说:“不错,钱大友现在住的房子,的确是全村唯一的瓦房。但是,在我们村民的眼里,这只是外在现象,也可以说是一种假象。如果说,现如今,在一个村庄里,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村民家是楼房,百分之一的村民家是瓦房,可以说,有百分之百的人肯定相信;如果说,这百分之一的瓦房不是一般穷苦的村民家,而恰恰是村书记家的,我相信,有百分之百的人肯定会说,不会吧?怎么可能?你就扯吧,编吧,谁信呢?”
“是呀,我也怀疑。”部长接过诸葛炮的话语,“但现在的情况是,如你所说,他住的确实是全村唯一的瓦房呀。”
诸葛炮说:“他住的确实是瓦房。但外在的形象无论如何真实,对我们本村村民来说,终究掩盖不了内在的真相。钱大友在我们村当了三十多年的书记,当书记之前,还当了十年的村委委员和主任,可以说,已经成精了。他本来就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为人处事非常圆滑格外谨慎。所以,他至今还住瓦房,应该说是有意为之,是故意装穷相给人看,是怕露富惧反腐。这就是钱大友特别低调大智若愚与众不同的地方!听说他在城里偷偷摸摸买了好几栋房子,人家是把肥肉埋在碗底吃啊!”
“哦?有这回事?有证据吗?”部长问。
“证据倒没有,但村民们都这样说。”诸葛炮只好如实回答。
“没有证据,可不能瞎说哦。传谣可要承担责任呢。”部长看着诸葛炮,认真地说。
诸葛炮尴尬地笑笑,哑了炮。
部长接着说:“也许他真的是两袖清风呢?据报道介绍,他家境确实贫寒。据我们所知,村干部的待遇很低。先前每年只有几百元的误工补贴,即使现在,每年也只有万把块钱的工资。所以,当村干部确实要有点奉献精神,要有为大家舍小家的勇气和决心,否则还真干不了……”
“错!大错而特错!”诸葛炮没等部长继续往下说,忙放出一炮,“当村干部的,表面上看,拿的工资确实不多,但实际上捞的油水不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果一点油水都没有,就是孬子也不会进村当那个穷干部。如果一点油水都没有,村里每次选举的时候,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下血本明里暗里拉选票,想方设法削尖脑袋想往村干部队伍里钻?”
“不能一概而论。”坐在一旁的范小海插言道,“我就是个例外呀。”
诸葛炮说:“你呀,就是个孬子!当年好好的村干部不当,非要辞职出来做生意,结果混了这么多年,钱是赚了一些,但社会地位一点也没有了。当年要是不辞职,就凭你的才能,怎么也轮不到钱大友当村书记。”
“你也当过村干部?”部长望着范小海,顿时来了兴趣。
范小海笑笑,说:“当了几年村委会小干部。”
“那后来怎么又辞职不干了?”部长不解地问。
“那时家境不好,村干工资太低,生活都成问题,所以只好不干了。”
“你有当过村干部的经历,你认为当村干部有多少油水可捞?”
“说实话,这要看两个方面。”范小海认真地说。“一是看你这个村有没有油水,二是看你有没有那个胆量。这两个方面如果都没有,想靠当村干部发家致富,那就如同白日做梦了。不过,不管是小村还是大村,是穷村还是富村,好处还是有的,即使是穷得叮当响的村,说一点油水都没有,那也是睁眼说瞎话。比如,平日里经常到处吃香的喝辣的,可以节省不少家里的伙食开支,常年累月算下来,也就等于挣了一笔钱。另外,时常可以借工作之便,为一些村民办点私事,事后村民总会拎点烟酒捎点鸡鸭鹅兔什么的,送上门来,表示感谢,这就等于又挣了一笔钱。只是这些小钱对一个家庭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九牛一毛,既买不到车子,更撑不起房子。老实说,如果想当一个两袖清风的村干部,除了人品和才能之外,家庭必须殷实,无缺粮断炊之忧。否则,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和我当年一样,准会逃之夭夭!现在进村当干部的,说实在的,都是因为有养老保险,不用自己掏多少钱,就解决了后来的养老之忧。要是没有养老保险,鬼都不愿进村当干部。当然,不排除有人进村当村干,是想借权趁势暗地里大捞一把。恕我觉悟不高,但我说的是实情。我们老百姓都是实实在在的人,不喜欢说假话空话套话。”
部长听范小海这么一说,觉得他讲的很真诚,也似乎很有道理。可是,他不明白一件事,只好问:“据报道介绍,钱大友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进村当干部一干就是四十多年,家庭不仅没有致富,反而未能脱贫。这么说来,他究竟图个什么呢?”
“这说明他当官的欲望非常强烈!”诸葛炮忍不住,又来一炮。“四十多年来,他在职期间也以家穷无心无力再当村干为由,辞过两次职。但镇里的书记镇长上门一做他思想工作,他就又接着干了。要是真心辞职,镇领导还能绑你去上任?”
“也不能这么说。”坐在一旁一直没有插言的刘北风接上话。“他进村当了四十多年的村干部,应该说,他对村里的一草一木都付出了感情。这么多年来,他带领村两委呕心沥血,把全镇最穷的一个小山村,变成了一个村办企业多、道路宽阔路灯亮、环境优美的小康村,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把村里搞富了,却把自家弄穷了。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孩子多,生活开支大,经济来源有限,穷得叮当响。他老婆因此常常与他吵嘴,逼他辞职去打工,否则就离婚。无奈他放心不下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他曾经就因为疏忽大意,导致曾经分管村办企业的村主任管江宽,因为大权在握,贪心太大,常到村办企业里吃拿卡要,最终不仅因贪污受贿到牢里去了,还差点搞倒了两家村办企业。所以,他怕自己离村后,这么多年付出的心血让人白费了。据我所知,这就是他这么多年来宁愿家里受穷也不愿放弃村里工作的真正原因。这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也是很多人无法理解的。硬要说他图个什么,也许只能说,他图了个能干有本事的虚名!但实际上,很多村民都认为,他贪心很大,当了这么多年的书记始终不撒手,谁知道他贪了多少钱财?有人说,村主任管江宽因贪污受贿到牢里去了,说明他人不够精,走了背运,碰到刀刃上去了。而钱大友比管江宽精明超千倍,比狐狸还要狡猾十分,他也许比管江宽贪得更多,只是没有让人捉到把柄而已。”
“是的,老刘说的没错。”坐在刘北风身旁的吴开春也开始发表自己的看法。“应该说,在如今贪官不少的年代,像钱大友这样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村书记,毫不夸张地说,实在是太难找了,用文化人的说辞,那真的是凤毛鳞角。只是我们村民都不相信真有这么廉洁的村官。不过,信与不信都没法说,毕竟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来。除此之外,我们还是打心眼里敬佩钱书记的。不说别的,单说扶贫这件事,不少村的村干部都把自家的亲戚朋友列为扶贫对象,而我们村就不存在这种现象。我们村所有真正的扶贫对象,就是真正的贫困户,没有一户是村干部的关系户,人情户。”
“瞎吊扯!”诸葛炮不留情面地将炮口对准了吴开春。“你这么说,就说明你看事情只看现象不看本质。钱大友当书记,论才能,我佩服,论精明,我更佩服。他精就精在别人不精之处。试想一下,如果扶贫对象是他家的亲戚朋友,他还好意思收亲戚朋友送的礼么?只有那些毫无关系的贫困户来送礼,他才收得心安理得呀!”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很长时间没有插话的范小海,对诸葛炮的说法不赞同。“说实在的,我在村里干的那几年,村干部都挺苦的,就是想贪点小利都很难。后来我离村外出做生意,十多年后回来时,发现村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应该说,这的确是当家人钱书记立下的汗马功劳。虽然村民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但他一手改变了村容村貌,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惜,老天不通人性,这么难得的村书记,刚过花甲之年,还没来得及退居二线享受一天清闲,居然得了绝症。医生说,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的病情目前只告诉了我等几个知心人,他的老婆孩子现在都还不知道。唉,太可惜,太让人痛心了!”
“什么,钱书记他……”部长听了范小海的话,颇感意外。诸葛炮、刘北风和吴开春也都大吃一惊,几乎同声问:“不会吧?怎么可能?”
“我去看看他。”部长说着,与诸葛炮等人握手言别。
部长驾车行驶在宽阔的村庄大道上,一边回味着诸葛炮等人发表的言论,一边瞄着路两边美丽如画的乡村风景。此刻,他感觉自己的思绪很杂乱。他前来的目的,是想调查核实一下县报上关于钱大友新闻的真假,可通过刚才的一番了解,他居然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他在报上了解到,钱书记所在的石子岭村,有两百多户人家。现在透过车窗,咋一看,村里处处是崭新而又高大的楼房,可细一瞧,在这些楼房群中,居然真的蜷缩着一个矮小的三间瓦房,仿佛鸡立鹤群,是那么显眼而又那么不显眼。而这个全村唯一的瓦房,如诸葛炮所说,应该就是村书记钱大有的家了。
其实,除了诸葛炮之外,石子岭村很多村民也都发现了村书记钱大有家最近来人可频繁了。但他们哪里知道,这些前来的陌生人,名义上是慕名前来拜访钱书记的,实则是抱着怀疑和看瓦房风景的心态,来一探究竟,探探是不是真如县报上写的那样,这年头,一个干了几十年的堂堂村书记,居然还住着三间矮小的瓦房。
部长很快到了钱大友家门口,下车进屋,见到了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的钱书记。两人见面互认寒喧了一番后,部长掏出500元塞在钱大友手里,被钱大友拼命拒绝了。部长坐了一会儿,最后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钱大友的家。
部长回去后不到两个月,就听说钱大友已经离世了。
后来,部长在县报上看到了关于钱大友的后续报道。报道中用图片的形式真实地展示了钱大友的亲笔遗言,上面写道:我这一生,对得起良心,对不起孝心。我这一生,对得起自己,对不起家人。我这一生,对得起所有村民,对不起妻子儿女。我这一生,最感激的,是老婆最终没有与我离婚。我这一生,最感谢的,是老婆将几个孩子拉扯成人成家,让我死无牵挂。我这一生,最惭愧的,是没有能力为自家建一栋楼房,给家人丟尽了脸。我这一生,最痛苦的,是一直行走在选择贫穷与富裕的十字路口,进退两难。我这一生,最自豪的,是几乎当了一生的村干。我这一生,最安心的,是晚上睡觉特别踏实。
部长看完钱大友的遗言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石子岭村的诸葛炮等所有村民,在看到钱大友的遗言后,会有什么样的看法和感想。他不知道,当初抱着好奇心去看望他家瓦房风景的那些人,在看到钱大友的遗言后,会不会再到他的墓地去拜望他。但他知道,核实新闻的真假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县级干部,他扪心自问,该不该到他的墓前去叩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