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云广
乡下表嫂突然打来电话,是在深夜一点左右。高明当时正沉浸在梦乡里,突然一曲“彩云之南……”的手机铃声在床头柜上脆生生地响起,将梦乡中的他悠悠牵出梦境。他迷迷糊糊中伸手摸起手机,摁下接听键,没等他开口,手机里传出一个女人急切而又略带哭腔的声音:“表弟,不好了!你表哥出事了!”他开始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梦呓般随口应道:“哦,表嫂。”但片刻之后,迷糊的意识终于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表嫂,你……你刚才说什么?”他鲤鱼打挺般一下子坐了起来。“你表哥出大事了!”表嫂重复道,“他与黑皮村长打起来了,现在已被派出所抓去了!”“这个癞痢头,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是这么让人不省心!”高明不由自主脱口骂道,“到底为么事?”手机里传出表嫂愤恨而又无奈的声音:“还能有么事?还不是为了贫困户的事!”表嫂开始诉说事情的大致经过,最后说:“表弟,又要麻烦你了。你路子广,去托个人情,尽快把他弄出来吧。”“表嫂,莫急,莫急,我明天就去想想办法。”他一边安慰表嫂,一边在心里叹气,这个乡下表哥真不是个省事的东西,常到处拉屎,让他来揩屁股。
睡在高明身旁的老婆也被吵醒了,她不耐烦地问:“深更半夜的,谁的电话?还让不让人睡觉?”“表嫂来的电话,说表哥出事了。”他随即将表嫂诉说的事情大致地复述了一遍。也不知老婆是否认真听了他的叙说,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漠然地说:“你那个乡下表哥就是个奇葩。”老婆说着,不一会儿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可高明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他觉得老婆说得没错,表哥的确是个奇葩,他几十年的人生充满传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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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比他只大几岁,如今已到花甲之年。表哥是他姑父的儿子,在家里排行老小。他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当年家庭非常困难。尽管这样,家里还是省吃俭用,在哥哥姐姐都没有念书的情况下,硬是苦撑着让他读完了小学。后来没钱念书,他不得不辍学,小小年记的他,只好在生产队当了一名放牛娃,开始为家里挣工分。
表哥小时候患有头癣,人称癞痢头。农村自古以来,认为这是天生的,从来不知道这是一种癣症,可以医治。由于无知不治,结果导致表哥满头乌黑的头发大面积脱落,最后只剩下一些黄毛稀稀拉拉杂乱地贴在他花白的头皮上,整个脑袋看上去,就像秋后斑驳的秃岭,上面东倒西歪错落不堪地长着似乎都能数得清的衰草。加上人长得精瘦,尖脸猴腮,小时被人称为汤猴子,长大后,村里人觉得继续这样叫有些不妥,便改口叫他猴哥。后来村里人叫习惯了,就这样叫了几十年。现在连几岁小孩见到他,也都猴哥长猴哥短的这样叫。但猴哥不仅不生气,反而摸着孩子的头,笑嘻嘻地说:“好哇,敢叫我猴哥,猴哥现在就把你们捉到花果山去!”孩子们一听,吓得撒腿奔逃。猴哥望着他们逃去的背影,用手从前至后习惯性地梳梳头上稀疏的黄毛,自言自语地说:“小兔崽子,吓死你们!”
猴哥小时候就不简单。别看他长相如猴,但村里人都认为他猴精猴精的,不是一般小孩能比的。
猴哥小时候跟同龄的孩子在一起,他总是以“头目”自居。他常常带领一群小伙伴,上树掏鸟巢,下河捉泥鳅。但他精得很,有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情,他总是独自偷偷摸摸地干。他胆子大,常常白天钻进庄稼地里,猫在生产队种的红薯地旁,趁看护人不注意,挖几个红薯就溜,然后躲在无人瞧见的地沟里海吃一通。那个时候生活很苦,能吃饱肚子很不容易。尽管看护人后来多次用怀疑狠毒的目光盯着他,但毕竟没有捉贼拿到脏的证据,无奈他何。
猴哥小时候在大人的眼里,是有名的害人精,当时有人预言:这孩子将来非同一般,要么成龙,要么变虫。他常常干一些出格的事情,让人为之瞠目结舌。他曾经窜上邻家房顶,用长竹杆探人家的烟囱到底有多深,结果探不到底,他一气之下,居然把人家的烟囱拆了,为此,挨了父亲一顿狠揍。但他不长记性,后来在人家的毛草房屋檐下掏麻雀蛋,发现麻雀窝里有条小蛇,差点咬到他,他一气之下划了根火柴,点燃了麻雀窝,欲烧死小蛇,要不是被人及时发现进行扑救,那毛草屋就被他烧个净光。自然,又挨了一顿打。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土墙草屋,春暖花开的季节,土墙上布满的很多小孔,会引来不少野蜜蜂。这些野蜜蜂“嗡嗡”地叫着,一个个顺墙时飞时停,寻找着合适的孔洞,找到后便爬进小洞里。猴哥时常一手拿着玻璃瓶,一手拿根小木棍,尾随着野蜜蜂,见野蜜蜂爬进洞里,他便迅速地将瓶口罩住洞口,然后小心翼翼倾斜瓶口,将小木棍沿着瓶口留下的缝隙伸进孔洞里,掏扒野蜜蜂。野蜜蜂也许忍不住疼痛,不得不爬出洞口,但瞬间便掉进罩住洞口的玻璃瓶中。待瓶内掏满蜜蜂后,猴哥便偷偷摸进生产队队屋里藏起来,伺机将野蜜蜂倒进仓库保管员刘大爷的房间里,然后悄悄躲在床底下。仓库保管员是生产队的管家,保护管理着生产队仓库里的花生、山芋、棉花、玉米、农具等所有的物品。猴哥最眼馋的,就是仓库里码放在墙角处的一袋袋花生。可是,仓库保管员刘大爷看管太严,想偷吃到花生,实在太难。于是,他想到用野蜜蜂吓唬刘大爷的办法,调虎离山。刘大爷有个习惯,白天无事时,就喜欢躺在房间里的床上,抱着个收音机听曲儿,仓库的门钥匙就放在床头边。刘大爷突然发现房间里出现大量野蜜蜂,会一边躲避驱赶,一边退出房间,去寻找赶蜂的大扫把。猴哥便趁机迅速窜出床底,拿上床头上的钥匙,直奔房间旁边的仓库,打开门后,迅速溜进仓库里,解开装花生的袋口,大把大把地将花生装满随身携带的小布袋,然后,悄悄退岀仓库,锁上门,将钥匙放回原处,趁机溜出队屋。他如法炮制,干了好多次,刘大爷居然一次都没有发现。等到花生播种的季节,队员们到仓库取拿花生准备播种时,才发现花生被人偷盗了一麻袋。队长气坏了,质问刘大爷,刘大爷一肚子冤屈却又哑口无言。刘大爷怎么也想不明白,门窗都是好好的,门钥匙也没有丢失过,仓库里的花生怎么就被人偷盗了?有人背后对队长说,估计刘大爷是监守自盗,不能再让他当保管员了。队长也觉得是这么回事,果断撤换了刘大爷,让他下地劳动。刘大爷做梦也想不到,他轻松的差事,居然断送在猴哥的手里。猴哥后来到了挣工分的年龄,父母看他身材瘦小,干不了重活,不得不将家里存了多日准备换点油盐的一瓢鸡蛋,趁一天深夜偷偷送到队长家,为他换来了给队里放牛的轻松活。可惜他不珍惜,玩性不改,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将一个带有很长引信的“窜天猴”塞进牛屁股眼里,然后牛尾巴上再绑一串小鞭炮,最后点燃引信。鞭炮一响,牛儿吓得魂飞魄散,撒腿狂奔,但最终屁股被炸得鲜血直淋。队长气得脸色乌青,不由他父母求情,直接罢了他当了一年的“牛官”。……
二
猴哥小时候干了不少坏事,后来长大了,也仍然改变不了他的劣性。
那时候,生产队还是“大呼隆”,下地劳作,由生产队队长率领。每天清晨,队长口哨声声,务工的男男女女便纷纷扛着务工工具,从家中鱼贯而出,集结到队屋门口,然后在队长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出村下地。猴哥当时已有二十岁出头,也许记恨当年队长不给他面子,罢了他“牛官”,让他忍辱负重干很重的体力活,使他没有发育好,长得像个干柴棒。因此,他处处事事与队长作对。队长照顾自家人干轻巧活,猴哥打抱不平,与队长理论。评定队员工分时,队长总是给关系好的队员高工分。尽管队员们都心知肚明,但沒有人敢公开反对,只有猴哥唱反调。但小河沟里翻不了船,队长是一队之长,位高权重,猴哥也无可奈何。猴哥知道队长是个很厉害的人,全队队员都惧怕他。他在队里一手遮天,说一不二。但猴哥天生胆大。他想,总有哪一天我要干倒你!
队长有一个雷打都不动的习惯,就是每天安排好队员应做的事情后,就独自背着双手在田间地头到处转悠,然后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其实队员们都知道,他十有八九准是又回家睡觉去了。这情景猴哥看在眼里,心里一直不服气,常在众人面前说,凭什么他不用干活,可以东游西荡,偷偷睡觉,尽享快活?有人说,他是队长呀,从来都是这样的。猴哥说,他是队长他更应该带头干活呀!我就不信这个邪!于是,猴哥不听他人劝阻,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这一天,猴哥跟随队员出工来到地里后,他居然什么活也不干,故意模仿队长背着手晃晃悠悠的样子,跟在队长的后面到处转悠。队长一看,觉得很奇怪,瞪着眼黑着脸问猴哥:“你不去干活,跟着我干嘛?”猴哥摸摸自己花花的头,说:“我怕你在田间地头看不见,这电灯泡特地送来为你照亮前行的路啊!”队长知道猴哥这是故意跟他对着干,冷笑着对他说:“你个小小的癞痢头,我堂堂一队之长,还对付不了你?那不成了天大的笑话?”猴哥一听,花花的头上感觉火星直冒,说:“别吹牛逼,不信走着瞧!”这可把队长气坏了。自从他当队长的那天起,整个队里还没有哪个队员敢目中无人,这样渺视他。他立马转身,来到地里,吩咐带领所有队员正在热火朝天干事的记工员不给猴哥记工分。这下猴哥急眼了,他一把揪住队长的衣领,厉声问:“你敢不给我记工分?”队长奸笑了一下,霸气地说:“不记!能咋的?”“咋的?我揍你!”猴哥说着,伸出右手狠甩了队长几个耳光。队长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懵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就在猴哥转身欲走的时候,队长终于清醒了,他迅速抬起右腿,狠狠地踹了猴哥一脚。猴哥感觉花花的头上青烟直冒,挥舞着拳头扑向队长。于是,在庄稼地里两人开始厮打起来。这时,正在干活的队员们看见后可吓坏了,纷纷奔过来拉架,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两人撕拉开来。这事后来闹到了大队部,大队书记狠狠地瞪了猴哥一眼,用手指点着猴哥的癞痢头,然后话里带刺地说:“你小子胆子也太肥了,敢打队长!你真是癞痢打伞,无发(法)无天!”大队书记没容猴哥开口,就接着对猴哥作出处罚:“目无领导,扣分五天!”猴哥一听,肺差点气炸了,他手指着大队书记的鼻子,咆哮道:“你处理不公,我要到公社去告你!”大队书记挥挥手,说:“黄毛小子,去告吧!”后来,猴哥三番五次往公社跑,跑到最后也没有跑出他满意的结果。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队长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大队书记是他的二叔。公社领导针对他反映的情况,推三阻四,原来是官官相互!他这才觉得自己真是没脑子,太天真了!不过,这场风波毕竟让猴哥出了大名。很多队员打心眼里高兴,因为队长这只老虎的屁股,从来没人敢摸,这次不仅被猴哥摸了,还狠狠地打了,真解气!猴哥从此也落了个犟癞痢不好惹的名声。
“大呼隆”年代结束那年,队里开始分田到户。队员们欣喜若狂,终于可以摆脱队长的长期管制,可以自当家自作主了。只是那时队里有一块公共鱼塘,人人都想承包。但队长目中无人,既不招标,更不开会,擅自将鱼塘的承包权给了他侄儿黄狗。猴哥和队员们都有意见,但无人敢夺承包权,也夺不了。猴哥自从上次与队长打架吃了被扣五个工分之后,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只能智来,不能蛮干。
猴哥常常有事无事都要到鱼塘边转转。时间一长,他发现鱼塘里水肥鱼壮,鱼儿成群结队,让人分外眼红。猴哥想,这个黄狗狗仗人势,今年要发一笔大财。
但天有不测风云。接近年关的时候,黄狗正准备从鱼塘里取鱼上市,卖个好价钱,但作梦也没有想到,鱼塘里的鱼一夜间居然白花花地漂满了整个塘面!黄狗瘫软地倒在鱼塘边哭天喊地。这件事情一下子轰动了整个村庄,村民们小鱼上水一样,纷纷涌向鱼塘边,将鱼塘围了个水泄不通,看稀奇,看热闹,议论纷纷。有可惜的,有幸灾乐祸的,更有心痛的。队长从水面上捞出一条死鱼,拿在手里左闻闻,右看看,最后断定是有人故意下毒,于是果断报了警。不一会儿,一辆警车风急火燎一路鬼叫般驰进村庄里,嘎吧一声停在鱼塘边。车上下来几个民警,围着鱼塘转了好几圈,却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这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事隔一年后,“鱼案”突然水落石出。一天夜里,猴哥被突然上门的民警戴上手铐,拖进警车,一溜烟进了雷鸣乡派出所。后来人们终于了解到,给鱼塘下药,还真是猴哥干的。他的理由很简单:你不让我承包鱼塘,我就让你血本无归!
原来,下药毒鱼,黄狗一直怀疑这是猴哥干的,但却找不到确凿的证据。黄狗知道猴哥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爱酒如命。他常喝常多,且酒后不能自控,常吐真言。黄狗就买通本队队友付小虎,时不时让他约猴哥到小酒店不醉不归。喝酒时,付小虎总是在闲聊当中有意无意谈论起毒鱼事件。开始,猴哥心有戒备,即使酒醉也尽量把控自己不露声色。后来时间一长,居然放松了警惕,在一次酩酊大醉不能自控的情况下,吐了真言,居然一五一十地叙说了下药毒鱼的经过。付小虎终于如愿达到了目的,他暗地里关掉藏在口袋里的小录音机,马不停蹄奔到黄狗家。黄狗如获至宝,揣着花血本买来的小录音机,转身如飞兔般直奔雷鸣乡派出所……
猴哥下药毒鱼,这事非同小可。这是一起非常严重的投毒事件,如何处理,关系到猴哥未来的的命运。猴哥的父母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找人帮忙到派出所说情,但派出所所长刘飞来始终无动于衷。这时有知情人背后指点,说派出所所长与猴哥的表弟高明关系很好,也许找高明出面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猴哥父母听后,当下就急匆匆赶到县城,找到了高明。高明得知事情的经过后,有点为难地说:“这事情搞得太大了。我只是县广播站的一个普通小记者,人家能不能给我一点面子,还是个问号。我尽力而为吧,他毕竟是我的表哥,我不会坐视不管。”
高明当天就来到了雷鸣乡派出所。出乎高明的意料,两年前还是一名普通警员的刘飞来,现在居然当上了雷鸣乡派出所所长。刘飞来见高明突然而至,喜出望外。他一把握住高明的手,激动地说:“终于见到你了!自从上次你来采访报道我之后,我多次到县城去找过你,但你总是在外采访,无缘见到你。我是想找个机会,当面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于是,刘飞来将高明两年前为他写的“见义勇为,身负重伤”的新闻上了广播又上了报纸后,上级领导破格将他提升为雷鸣乡派出所所长的事说了一遍。“哦!”高明感到非常意外,没想到他的一篇很短的新闻稿,居然无意间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得知高明前来的目的,刘飞来也深感意外,他没想到正在派出所关押的猴哥,竟然是高明的表哥。……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村人惊奇地发现,猴哥没有继续被拘留,而是哼着小曲儿,从派出所里悠哉悠哉地回来了。
三
翻过旧岁,迎来新年,猴哥二十五岁了,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在本队同龄人当中,无论男女,几乎都结婚了,只有猴哥还是光棍一个。队员们心里都很清楚,他家境贫寒,长相难看,又是个犟癞痢,没有哪个姑娘瞧得上他。可他偏偏癞哈蟆还想吃天鹅肉,想娶村长家的千金荷花当老婆。村长家就在邻队,猴哥家的责仼田和荷花家的责任田,恰巧又分在一处,因此,下地干活,两人几乎天天都见面。猴哥脸皮厚,在地里劳动时,常常借机往菏花身边凑。荷花恼羞不已,又无法阻止,只好常常避让他,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同龄人吴狗子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猴哥说,别太无皮了,人家都不拿正眼瞧你,你还天天像跟屁虫似地,围着人家屁股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脸丢尽了没有。猴哥不服气,对吴狗子说,你别狗眼看人不像人,总有一天我娶回菏花让你瞧瞧!吴狗子大笑,你白日做梦吧?是不是骚尿(注:指白酒)又灌多了?猴哥有一个奇特的嗜好,那就是身上的裤腰带处,常挂着一个自己用天然小葫芦特制的小酒瓶,酒瓶里装有当时最廉价的山竽干酒。当年大集体大家在一起锄草的时候,猴哥像给自己定目标一样,将葫芦小酒瓶送到前方几十米处后,折身回来开始锄草。待锄到葫芦小酒瓶处时,他便放下锄头,坐到锄头柄上,拿起葫芦小酒瓶,美滋滋地喝上几口。休息一会儿,他又将葫芦小酒瓶送向前方,又折身回来,继续锄草。如此循环往复。旁边锄草的吴狗子很有意见,故意跟队长说,他是有意借喝酒磨洋工。队长曾经领教过猴哥的厉害,只当没看见没听见。猴哥说,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小心我揍你!吴狗子打架不是猴哥的对手,只好闭嘴不说了。平时无论闲暇还是忙于劳作,猴哥都要隔三差五地提起小葫芦,嘴对嘴地咪一口,常常一不小心就咪多了。所以,猴哥平时只要说大话,有人就说他骚尿灌多了。此刻,猴哥见吴狗子一脸轻视他的样子,说,不信是吧?我明天就当你的面亲荷花的嘴,信不信?吴狗子一听,笑弯了腰,疯了!真的想疯了!这种疯话也只有疯子说得出来。猴哥一脸认真地说,敢不敢跟我打赌?吴狗子说,赌就赌!猴哥说,就赌一瓶二锅头,谁输谁出二锅头!吴狗子说,行,一言为定!
第二天下午,猴哥领着吴狗子,悄悄来到荷花家的责任田旁。猴哥小声对吴狗子说,你缩在地头别动,暗自瞧好了!说完,就向荷花家的责任田走去。这时,荷花正独自一人在低头锄草,风儿轻吹,吹来她低声哼唱的歌儿。猴哥轻手轻脚地贴向她身边,悄悄将别在腰中的小葫芦酒瓶取下放在她身后,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找了半天,原来掉在这里!身后突然有人说话,荷花吓了一跳。荷花回过头来,见猴哥正捡地上的小葫芦酒瓶。菏花说,你这是干什么?猴哥说,刚才回家发现小葫芦酒瓶不见了,我寻思是不是收工时路过你家地头,不慎弄丟了。这不,一路寻过来,果真在这里。菏花白了他一眼,没吱声,转身又锄她的草。可刚锄了两下,就听猴哥在她身后说,怪了,怪了,葫芦里的酒呢?菏花转过身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猴哥晃了晃手中的小葫芦,对荷花说,是你喝了吧?菏花急了,说,你瞎扯什么呀!猴哥说,你没喝,那我的酒呢?荷花有点懵了,说,我怎么知道?猴哥一本正经地说,你说你没喝,我不信!你敢让我闻闻你的嘴吗?荷花憋得满脸通红,一时心急,对他说,闻就闻!说着,闭上眼睛。猴哥上前撅起嘴巴对着荷花樱桃小嘴狠“叭”了几口,没等荷花反应过来,就撒腿奔出了责任田,带着吴狗子一路狂奔。只听他们身后传来荷花“水胖子,你不得好死!”的咒骂声。
吴狗子输了一瓶二锅头,从此对猴哥刮目相看。但让吴狗子和村民更佩服的,是猴哥最终果真娶到了美如天仙的荷花。
猴哥毕竟是猴哥,他干事胆大包天不计后果的本性始终无法改变。
那个年代,乡村经常放露天电影。那时最火的一部影片《天仙配》,在全乡各村轮流放映,几乎场场爆满,人山人海。特别是年轻人,总是看不够,追随电影队,到东村,到西村,村村必到,哪怕晚上跑一、二十里山路,也不觉得辛苦。
猴哥当年也是看电影的积极分子。只要听说电影队下乡,他就早早吃过晚饭,邀上本队的小伙姑娘去看电影。那时年轻人的业余时间,除了看电影外,就没有其它有意义的爱好和娱乐活动了。去看电影的晚上,大家一路上有说有笑,打情骂俏,好不热闹。猴哥是个爱找乐子的人,常常一路上他笑话不断。他从来不护己短,经常拿他的癞痢头自我调侃。他说,他有一次上街理发,理发小姑娘一见他的花头,便觉得恶心,不愿给他理发。他摸着自己花头上稀疏的黄毛,笑着对小姑娘说,你真是不会做生意,我花别人一样的钱,却为你节省大把的时间,你还不愿干。更何况,这种机会哪里有?就是提着灯笼,也难找到我这种美丽无比的光辉形象呢,千人挑一呀!猴哥这么一说,不仅把小姑娘逗笑了,而且把店里等待理发的众人也惹笑了。发理好后,猴哥对着墙镜,摸着光头,对小姑娘说,你的手艺不错,这颗脑袋被你整得光滑溜圆光茫四射,下次理发一定还来找你。拜拜!众人见他出了店门,一个个笑得喘不过气来。他最经典的笑话,是一天晚上看电影回来,他对前面打着电筒带路的荷花说:“美人,你把电筒关了,费电!”有人说:“莫瞎扯,天这么黑,关了怎么走?”猴哥在黑暗中把自己斑秃的脑袋拍得咚咚响,一本正经地说:“你眼瞎呀!不知道我这有探照灯吗?”大家一听,笑得几乎岔了气。
可惜,后来这样热闹的场景再也见不到了。露天电影依然各村轮放,只是去看电影的路上几乎见不到年轻的姑娘。“黑灯瞎火的,看什么电影?睡觉!”村里几乎所有的父母都这样告诫自己的女儿。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荷花在一次到外村看电影回来的晚上,被猴哥强行地按在路边的玉米地里,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那天晚上,像往常一样,电影散场之后,大家分头回家。猴哥蹲在回村的路口,等待本村同来的伙伴结伴而归。可等了半天,广场上的人几乎都走完了,也不见吴狗子他们。猴哥想,黑灯瞎火的,他们也许已经走散了。猴哥这样想着,便起身迈步上了通往自家村庄的小路。那个夏天的晚上虽然没有月亮光照,但毕意不像冬季夜晚那么漆黑无边。路的两边,隐约可见一人多高的玉米禾成片向前延伸。猴哥紧赶慢赶,终于看见路的前方有一束手电筒发出的光在晃动。“喂——,等等我——”猴哥在后面扯着喉咙喊。话音刚落,那束晃动的光便向他扫来。猴哥三步并作两步,很快赶到光亮处,才知道手持手电筒的竟然是荷花。“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们人呢?”猴哥嘴上这么问,心里却乐开了花。荷花见等来的人不是别人,居然是猴哥,不免有些失望。但回家的路还很远,一个人行走毕竟不安全。虽然内心里不怎么喜欢猴哥,但他毕竟是本村的人,在这样的夜晚,有他陪伴,心里多少还是踏实一点。猴哥边走边东拉西扯,荷花偶而回应两声。走了一截路,猴哥突然说:“咱俩处对象吧!”荷花直接冷言拒绝:“不可能!”猴哥说:“为什么?是不是嫌我是癞痢头,长得丑?”“说不清。反正就是对不上眼。”“对不上眼不要紧,上次不是对上了嘴吗?”“你无耻!”“无耻就无耻,因为我真的喜欢你!”猴哥说着,突然一把抱住荷花,就是一阵猛亲乱摸。荷花惊吓不已,羞愤之极,她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声呼救。猴哥急忙一手捂住荷花的嘴,一手箍住荷花的腰,用力将菏花往路边玉米地里挪、拖……
这个夏夜,对菏花来说,注定是一个生不如死的夜晚。但事后她却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自己遭遇的不幸,包括自己的父母。她原以为这件事情只要猴哥缄口不说,她埋藏在心里一辈子也不会有人知道。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那天晚上居然被猴哥一炮击中,怀上了他的孩子。医生告诉她这个消息时,仿佛晴天一声惊雷,把她炸得目瞪口呆。她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她默默回到家中,整天精神恍惚。她惶恐不已,觉得无脸见人。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肚子终究会隆起。她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她想告诉父母真相,但有好几次话到嘴边,还是被她咽了回去。后来父母发现了她的神情很是异常,一再追问,荷花觉得再也瞒不下去了,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父母诉说了猴哥强暴她的过程……
菏花的父母得知事情的经过后,如雷轰顶。母亲一把搂住菏花,失声痛哭:“这个该天杀的癞痢头哇,你竟敢祸害我的女儿,这可怎么办啦!天哪!”荷花的父亲什么也没说,趁荷花她们娘儿俩抱头痛哭之际,悄悄转身来到大门口,顺手操起一把大铁锹,大步流星地奔向猴哥的家。
猴哥一家人当时正围在桌旁吃晚饭,关着的大门突然“哐啷”一声,被人一脚踹开。猴哥一家人吓了一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菏花的父亲气势汹汹地气挥舞着铁锹,劈头盖脸拍向猴哥。猴哥一愣,眼见铁锹正要落在他那花白的癞痢头上,千均一发之际,他来了一个猴窜,闪身急速躲开。刹那间,只听见铁锹“叭嚓”一声,狠狠地拍在大桌上,桌上的几个瓷碗无法幸免,瞬间粉身碎骨。猴哥吓得魂不附体,刚才要不是躲得快,他脖子上的癞痢头,就被铁锹拍成了烂西瓜。
猴哥的父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来不及询问,只好上前一把抱住荷花的父亲,双手锁扣一样,紧紧锁住荷花父亲的腰。“莫村长,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猴哥的父亲一个劲地急切哀求道,“到底为么事呀?。”“为么事?你问问你家这个畜生!”抖抖索索立在一旁的猴哥,听荷花的父亲这么一说,心里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看来那天晚上不光彩的事情已经暴露了。猴哥知道大祸已经临头,躲是躲不了了,还没等父亲开口问,他就“扑通”一声,跪在了荷花父亲的面前,连连磕头:“莫叔叔,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荷花的父亲气恨难消,飞起一脚,将猴哥踢了个人仰马翻,然后挣脱出猴哥父亲的手,手拿铁锹指着重新跪在他面前的猴哥,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流氓,我要让你进监狱!”说完,气哼哼地出了门。
莫村长走后,猴哥在父母的逼问下,不得不说出了事情的真相。猴哥的父亲气得浑身发抖,他狠狠地掴了猴哥几个耳光,说:“你个小兔崽子,你胆大包天,村长家的千金你也敢下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当天夜里,一辆警车突然驰进水柳村,停在猴哥家门前。不一会儿,有人看见猴哥被反绑着双手推出了家门,上了警车。警车一转头,眨眼间就消失在黑夜里。
猴哥第二次进了雷鸣乡派出所。所长刘飞来望着猴哥,无可奈何地苦笑道:“你胆子也实在太大了!你这不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吗?上次你下药毒鱼,我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才把这个案子压了下来。这次我可帮不了你了。”猴哥听所长这么一说,癞痢头像跑了气的皮球,顿时垂了下来
猴哥被关在派出所里,再一次急坏了他的父母。在心急如焚的情况下,猴哥的父母自然想到了猴哥的表弟高明。因为有了高明的帮助,猴哥上次才幸免于难。看来这次也只有再去求高明了,才有可能免去儿子的牢狱之灾。
猴哥的父母再次来到县城,找到了高明。高明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后,火冒三丈:“这个癞痢头,总是让人不省心!”“是啊,是啊,又给你添麻烦了!”猴哥的父母只好顺话应话。“不是麻烦不麻烦的事。”高明缓了一下语气,“姑父姑母,这件事影响太大了,我一个普通的小记者,哪有那么大的本领让人盖了这事?”猴哥的父母几乎带着哭腔说:“孩子,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也只有求你呀!”高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你们回去吧,我想想办法。”
第二天,高明来到雷鸣乡派出所。所长刘飞来苦笑着摇摇头,开门见山地说:“高记者,这次恐怕真的帮不上你的忙了。这桩强奸案,是水柳村莫村长亲自为女儿报的案,他扬言,不把你这个表哥送进监狱,他誓不罢休。你说,我能怎么办?”高明听刘飞来所长这么一说,心就凉了半截。他自言自语:“唉,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刘所长推心置腹地对高明说:“解铃还系系铃人。只要莫村长的女儿承认她是自愿的,这就算不上是强奸。不是强奸,自然要撤案,只要一撤案,自然要放人。”“哦。”仿佛山穷水尽之处,高明看见了柳暗花明。可是,要想让莫村长的女儿承认她是自愿的与表哥有了那样的出格行为,这不比登天还难吗?刘所长说:“你是记者,走南闯北,能写会道,应该会想出办法来。”高明叹气说:“这次真的太难了。”
高明离开了派出所,没有回县城,直接来到水柳村姑父的家。经过一番商议,都认为应该亲自登门,一来向莫家赔礼道歉,二来向莫家求情,看能不能给猴哥一条回头路。
这天晚上,高明拎着一些上等的礼品,领着姑父姑母,来到了莫村长的家。一进门,姑父姑母就对莫村长脆下了。高明做了自我介绍后,对莫村长说:“我那个表哥太不是个东西了,做了让你们莫家恨之入骨的事。你们都是本村的人,我那表哥从小就是个害人精,你也是知道的,我的姑父姑母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高明说着,村长没吱声,黑着脸,划了一下手,示意高明将仍然跪在他面前的姑父姑母拉起来。高明暗自松了一口气。来之前,他们已经做好了被莫村长轰出家门的准备,现在看来,情况比他预想的好。
高明趁势接着说:“莫村长,你是一村之长,我了解到你考虑问题处理问题的能力都特别强。这件事突然发生在你家里,你是一时接受不了,因而一气之下才报了警,我非常理解你当时的心情。如果这事岀在其他人家里,他们也会这样做。但是,如果作为旁观者,也许你不会让家人去报警,因为这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一件事,特别对女孩来说,名声比什么都重要,能够掩盖掉就最好不公开,毕竟大家都天天生活在一个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
莫村长黑沉着脸,默黙地听着高明说,默默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莫村长的老婆坐在旁边气鼓鼓的,正想开口数落一番,村长挥手不要她说。她只好忍气吞声。荷花坐在一边,正暗自落泪。
村长弹了弹手中的烟灰,终于开了口:“你们来的目的我知道,但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们回去吧!”
高明再想说几句,但莫村长已下逐客令,也就只好领着姑父姑母离开了莫家。
其实,莫村长此时此刻对于自己当时一气之下报了警的行为非常后悔。当时要是不报警,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让女儿悄悄去医院把孩子拿掉,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有多好!可是,现在弄得人人皆知,反而弄得自家颜面尽失,让女儿以后如何嫁人?看女儿每天以泪洗面的样子,莫村长心里悔呀痛呀,让他捶胸顿足。可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挽回了,一失足成千古恨!
莫村长的悔恨,的确说明他在不理智的情况下,干了一件非常蠢的事情。因为,在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还特别保守,年轻男女在一起,从来不敢做出格的事。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还没结婚,就随随便便地睡在一起。人们也司空见惯,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那时但凡女孩被人睡过,后果就不堪设想,更别说被人强奸了。当时一个女孩如果被人睡了,哪怕只有一次,她基本上也就难嫁人了,被人视为破鞋,没人愿意娶她。不像现在,一个女孩就是跟人睡上了一千次,她最终也不一定属于睡她的那个人,这已经不足为奇了。
高明领着姑父姑母在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高明知道姑父姑母都是非常老实的庄稼人,而且不善言辞,猴哥的事只有指望他去解决,他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可高明想来想去,他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来。
过了几天,派出所刘所长打电话催促高明,要尽快搞定此事,时间上不能再拖了。高明只好回应说:“快了!快了!”可是,现实情况他是一点眉目也没有。焦急之下,他只好决定硬着头皮,再次登临莫村长的家,看看能不能打破僵局,出现转机。
时间也许是最好的良药,它能悄无声息地改变一个人的内心状况,进而改变一个人的思想。高明再次见到莫村长,莫村长不再像上次那样对他极度冷漠。一进门,莫村长就招呼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递给他一支。虽然脸上仍然阴云密布,但高明似乎看到了阴云后面的灿烂阳光。
高明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端上了桌面,认为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无法挽回了,只能面对现实,静下心来,好好琢磨事情接下来如何办,才能有一个妥善的更好的结果。他建议,与其两家为此事搞得鱼死网破,倒不如两家顺水推舟,这样既解决了矛盾,又解决了他们的婚姻大事,免除了很多后顾之忧。
莫村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叹气般呼出,对高明说:“我承认,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些天来,我也想了很多,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太冲动了,才造成了今天这个难堪的局面。我可以考虑你的建议,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一个堂堂的村长,居然家里被那个癞痢头弄出这么一摊丑事,我的面子都丢尽了!”
“不!村长不能这么说!据我了解,几年前,你村也出现过一例这样的情况,当时女孩家也是寻死觅活的,闹得鸡犬不宁。但后来两家面对现实,趁机联姻,和好如初,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有什么丑不丑的?”
“唉——”莫村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女儿的前程就这样被那个癞痢头给毁了!”
“莫村长,你放心,只要你答应把女儿嫁给我表哥,我相信他会好好待她一辈子的。他本来就特别喜欢荷花,只是形象不佳,荷花看不上她,他才情不自禁地做了错事。”
“好了,你先回吧,让我再考虑考虑。”
“行。”高明似乎看到莫村长正在下台阶,心里终于松了一囗气。
……
两个月后,荷花挺着刚隆起的小肚子,上了花轿,在迎亲队伍地簇拥下,进了猴哥的家门。村民们事后评论:猴哥真是牛逼,一心想娶村长的女儿,居然还真被他搞到了手!
四
岁月如风过岗,呼呼急速而过。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菏花嫁到猴哥家后,居然接二连三地给猴哥生了三个孩子。想当初出了那档子丑事,荷花连死的心都有。只是她不忍心丟下父母,才没有走上绝路。她心如死灰地嫁给猴哥,是万般无奈。她觉得自己嫁给这么一个癞痢头,实在是太不幸了,太不值了。可是,她只能认命。这辈子除了跟他凑合着过日子,她还能怎么样呢?
由于孩子多,生活越来越困难。单纯的靠家里那么一点责任田,显然不能维持生计。一天夜里,荷花对猴哥说:“猴癞痢,你天天窝在地里,也挣不了几个钱,你得寻个别的挣钱门路。”菏花从来不叫猴哥的大名,张口闭囗都是“猴癞痢”。猴哥不仅不介意,反而摸着自己的花头,嘻皮笑脸地对菏花说:“夫人,你叫我癞痢就得了,还叫个什么猴癩痢,多费劲呀!”荷花故意绷住脸,说:“我愿意,咋的?”说心里话,猴哥除了长相丑外,其它方面也还算可以,尤其对荷花体贴入微,关爱有加,多多少少让荷花后来心生一些暖意,一丝感动。在一起生活久了,习惯了,先前埋在内心的痛恨也就渐渐淡出了伤痕累累的心底。
猴哥说:“我早日就有一个想法,只是不敢跟你老爸说。”猴哥知道,虽然荷花已经嫁给了他,但他那个当村长的老丈人,打心眼里不喜欢他,从来不拿正眼瞧他。
“什么想法?”荷花问。
“就是归属村里的那个湖田,大概有五十多亩,我想承包种田藕。目前听说很多人想承包。”
“那我明天去找我爸说说。”
第二天,荷花回到娘家,向父亲提了猴哥的想法。莫村长问菏花:“他真想承包?”菏花说:“他想承包,可怕你不搭理他,所以让我来说。你就让他承包吧,不然,挣不到钱,家里的日子没法过了。”莫村长望着女儿有些憔悴的面容,有些心疼。虽然他极不喜欢那个癞痢头女婿,但女儿毕竟跟了他,现在生活很困难,他不能视而不见。“可是,”莫村长有些为难地望着女儿,“那个湖田已经让人承包了。”“我不管,”菏花在父亲面前仍然像个孩子,“你是村长,你有权,哪个敢不听你的?”莫村长笑了:“看你说的,我又不是阎王。回去吧,我有办法。”
菏花高高兴兴地回了家。没过几天,村里宣布,湖田改换承包人,由汤小毛承包。汤小毛何许人也?有些村民居然不知道,一打听,才知道汤小毛原来就是莫村长的女婿猴哥。也难怪,一直以来,所有村民几乎见面都叫他猴哥,久而久之,居然早已忘记了他的大名。
猴哥接手湖田后,便全身心投入到湖田中。湖田离家比较远,有十几里的路程。为了节约来回的时间,猴哥索性在湖田边搭了一个塑料大棚,然后带着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独自一人住进了大棚,半个月时间回家一次。猴哥能吃苦,起早摸晚筑田埂,修田路,东奔西颠引种藕,顶风冒雨种田藕……经过一个多月的苦战,五十多亩种藕终于全部入田。接下来,只要时常往田里上上水施点肥,之后,便可以躺在大棚里安心地睡觉,安心地等待荷苗茁壮成长,安心地等候秋冬季节的到来。猴哥想象,到那时,从田中取岀大量的肥藕,整车整车地运往菜市场,换回红彤彤的票子,整码整码地落入他的背包……猴哥想到这儿,心里美滋滋的,躺在大棚里,翘起二郎腿,打开身旁收音机、闭目养神听歌儿……
世上的事情如果都能按照每个人的想法得心所愿,那就好了。可是,很多事情往往难随人愿。猴哥每天乐悠悠地围着湖田转,看着满田的荷叶层层叠叠,数不清的荷花竞相开放,感觉自己与湖田构成了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画。尽管他的花头在画面中显得有点不协调,但瑕不掩玉,丝毫不影响整个画面的美感。但这幅画后来却渐渐失去了它鲜艳无比的色彩,满田的荷叶莫名其妙地渐渐由青转黄,一束束亭亭玉立的荷花,也一个个垂头丧气,渐渐地耷拉下了脑袋。
出现这种情况,猴哥一下子懵了。开始猴哥没注意,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他才感觉不对劲。他蹲在菏塘边,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出个原因来。湖田周边是大片的旱地,方圆五、六里都没有一户人家。旱地里的玉米却长势喜人,没有丝毫异常。湖田里平时很少有人来往。难道是有人嫉妒,像当年他下药毒鱼那样,暗自对他的藕田下了毒手?猴哥弄不明白,火烧眉毛般急奔回村,顾不得老丈人瞧不起他,拽起老丈人就往湖田奔。
莫村长围着湖田转了好几圈,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他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盘算,这下癞痢头女婿算是栽了!不仅赚不到钱,还要亏血本。莫村长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里很不舒服。他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时间不长,乡农技站站长赶了过来。经过一番勘察,站长也没有察出什么名堂。
莫村长陪站长回去后,猴哥独自坐在田埂上,抱头痛哭。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他本指望今年承包湖田种藕,好好挣一笔钱,把家里的旧房子翻盖一下,然后给菏花买一个大项链,满足她多年来的愿望。可谁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这样的结果,无疑让他本来就贫寒的家境雪上加霜。
猴哥哭了好长时间。后来他觉得哭不能解决问题,便抹了一把泪水,咬了咬牙,心里发誓,一定要找出原因来。
猴哥静下心来,开始琢磨发生这种情况的种种原因和细节。他发现,同处一片地,既然旱地里的玉米没问题,他的藕田却遭殃,这说明肯定是水出了问题。既然是水有问题,那就要把来龙去脉的水查个水落石出。猴哥沿着这个思路,在通向湖田唯一的河沟旁来回穿梭。这条河沟并不宽,但很长,上游起于五多里外的长河,下游延伸到湖田的尽头,中间穿越大片的田野。这条河沟在位于上游长河口处,建有一个控制闸,用来调节河沟的水位,便于河沟两侧旱地排水以及水田灌溉。河沟里几乎常年有水,雨天水浊,天晴则清。
猴哥天天守在河沟边,观察水的情况。他隔一段时间就舀一瓢水,先凑近鼻子左闻右闻,然后又用舌头尝一下。一连多少天,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这让猴哥心灰意冷,渐渐失去了观察的耐心。
一天夜里,猴哥打算收拾工具,第二天回家,突然夜空电闪雷鸣,下起了飘泼的大雨。猴哥想起白天放在河沟里还没来得及清洗的铁锹忘记拿回来,怕雨水冲跑了,便穿上雨衣,打着手电筒,出了塑料大棚,径直向河沟走去。刚到河沟边,猴哥就隐约闻到一丝刺鼻难闻的气味。猴哥用手电筒往河沟里一照,尽管光线昏暗,仍然可见河沟里流淌着浑浊的黑水,且泛着大量的泡沫,不断地从上游急速地向下游淌去。猴哥心里纳闷,这天上也不会下黑雨呀,这黑水从何而来?而且还气闻难闻。为了看个究竟,猴哥顶着狂风暴雨,沿着河沟深一脚浅一脚向上游探去。猴哥到达上游控制闸处,终于发现了黑水的源头。他顺着手电筒的亮光,看见河沟旁的一篷杂草里,有一股黑水像抽水机出水那样,迅猛有力地向外奔出。猴哥下到河沟里,用手扒拉开那篷杂草,伸手一摸,不由大吃一惊,原来是一条隐藏的地下排水管道,污水正从管道口向河沟奔涌而出。猴哥一下子明白了。河沟不远处,有一家乡政府招商招来的小型化工厂,从这管道的走向看,可以断定污水就是来自于这家化工厂。猴哥突然想起来了,自从上次下了一场大雨后,他满湖的田藕才渐渐萎蔫。当时肯定是污水随着河沟里的雨水,悄悄流进了他的藕田,让他满湖的田藕遭了殃,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如此看来,这家化工厂常借雨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排污水。
猴哥如同身上的钱包被盗后,突然抓住了小偷,感到那么意外和惊喜。他在河沟旁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塑料瓶。他将黑水灌了满满一瓶,然后宝贝似的放进口袋里。这天晚上,猴哥的大脑在不停的转动,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天刚亮,猴哥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这家名叫“美腾化工”的化工厂。天已放睛,旭日正升。猴哥正要进厂大门,被门卫老头叫住了:“喂,还没到上班时间,你找谁?”猴哥说:“找厂长。我有重要的事和他谈。”“厂长还没来。你在门外等吧。”老头正说着,一辆黑色小轿车开了过来,于是对猴哥说:“哦,厂长来了。”猴哥跟着厂长的小车进了厂内,又跟着从车上下来的胖子厂长,来到厂长办公室。厂长放下公文包,在办公桌旁坐下后,问猴哥:“找我有什么事?”猴哥将随身带来的装有黑色污水的塑料瓶,放在厂长的面前,说:“请你打开看看。”厂长拿起塑料瓶看了看,斜眼问猴哥:“什么意思?”“什么意思?”猴哥难抑心中的怒气,愤恨地说:“这就是你们厂干的好事,毁了我五十多亩的藕田!”胖子厂长毫无表情地问猴哥:“证据何在?没有铁的证据,请不要信口雌黄,大清早的,在这里瞎说!你出去吧,我很忙,没有时间与你闲扯!”胖子厂长这么一说,猴哥更来气了,他把桌上的塑料瓶拿起来,又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搁:“这就是我昨天夜里从你们厂排污管道口,取得的铁的证据。我敢说,是你们上次在夜里趁天下大雨偷排的污水,流进了我的湖田,让我整个湖田的田藕全军覆没,你们必须赔偿我的损失!”“真是一派胡言!”胖子厂长把桌子一拍,指着猴哥:“你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否则我对你不客气!谁能证明这瓶污水是我厂排放的?退一歩说,就是我厂排放的,谁能证明我厂的污水进了你的湖田?即使可以证明我厂的污水进了你的湖田,谁能断定你田藕的死亡,与我厂的污水有关?更何况,我厂建有污水处理车间,有必要排放污水吗?”胖子厂长机关枪扫射般的一番话,把猴哥说得哑口无言。猴哥明明知道这胖子厂长在撒谎,不承认排污,还强词夺理,但他又拿不出直接有力的证据,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化工厂。
猴哥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丈人莫村长。莫村长沉默了半天,也觉得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对癞痢头女婿说:“你去找找你那个记者表弟,他见多识广,看看这事他能不能想到什么好办法。”猴哥一听,心里说,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于是,猴哥猴急急爬上了去县城的客车。
高明怎么也没有想到,猴哥带给他的麻烦事又来了。但没办法,毕竟是表兄弟,也不能看着表哥遭受了这么大的损失不闻不管。撇开这一层关系,站在记者的角度看,这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新闻事件。
高明动用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开始为猴哥的事四处奔波。他首先请到了县农业技术推中心的专家,到猴哥承包的湖田实地察看,并取水样回来检测,拿到了权威的检测报告,证明水里含有灭生性化学成分的有害物质,直接导致种藕死亡。然后因自己不便出面,让猴哥拿着检测报告,直奔水柳乡乡政府,请求乡政府领导出面,与厂家协商,妥善解决赔偿问题。但出乎猴哥意料的是,乡政府有关领导不仅不出面解决问题,反而要求猴哥不要找化工厂的麻烦,认为招商不容易,既然把人家招来了,就要好好扶持人家。否则人家把烂摊子往乡政府一扔,到时乡政府是吃不了,也扔不掉,麻烦就大了。猴哥一听,感觉癞痢头上有无数的蚂蚁在啃咬,让他难受疼痛无比。他在内心里说,这叫什么话?这像是一个堂堂的乡领导说的话吗?猴哥知道乡里袒护厂里,再找也无用,只好听从表弟高明的建议,向县环保局投诉。县环保局行动倒是挺快,及时开着小车,来到了化工厂。几个人下了车后,在乡领导的陪同下,在厂里转了几圈,然后跟随猴哥来到管道排污口看了看,之后对猴哥说,一切都很正常呀,没有你反映的排污情况呀。说着,一个个有说有笑地上了车。跟随胖厂长,小车头一转,立马上了通往县城的大道。猴哥知道,是上馆子去了。
猴哥手拿检测报告,像个孬子一样,一个人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化工厂,欲哭无泪。
猴哥再次找到高明,寻求帮助,高明说他也只是县广播站的一名小记者,无权无势,无能为力。他也暗自里跑了很多次,托关系找了很多人到乡里到厂里说情,但不起作用。后来他想写篇新闻稿报道此事,在舆论上给乡政府和化工厂一些压力,希望能有转机,但这毕竟是个负面新闻,不仅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更重要的是给当地政府抹黑,会影响自己的前途。猴哥又找到老丈人,老丈人凭借自己是一村之长的身份,跑乡里跑厂里,但没有人给他面子,心中尽管气恼,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猴哥很是绝望,心想,我这十几万的投资,难道就这样白白地打了水漂?猴哥咽不下这口气,他想,既然走正道走不通,我就走个斜道让你们看看!
猴哥说干就干。他用板车将买来的黄沙石子,悄悄运到管道排污口处,然后搅拌成混凝土,将管道排水口堵住,封了个严严实实。接着,他将板车拉到化工厂厂门口横放着,也不听门卫老头极力劝阻,让进出厂门的人难进难出。随后将准备好的上面写有“还我田藕,赔我损失!”几个大字的横幅布条,挂在厂大门的上方。然后就四仰八叉地躺在板车上闭目养神。门卫老头没有办法,只好给胖厂长打了个电话。胖厂长闪电般地赶了过来,一见这情景,马上打电话。话音刚落,就见几个小伙子很快从厂里跑过来,在胖厂长的示意下,动手就拉门上方的横幅布条。猴哥从板车上一跃而起,手拿拌混凝土的铁锹,大吼一声:“别动!谁动我就拍死谁!”“你敢!”带头拉横幅的小伙子一边说,一边用手点指猴哥的头,“也不惦量惦量你秃顶上有几根黄毛!”“妈的个逼,你看老子敢不敢!”猴哥说着,上前抡起铁锹用力拍下去,只听“哎哟”一声,小伙子抱头倒了下去。其他小伙子见状,吓得撒腿奔逃。胖厂长吓得双腿直抖,哆哆嗦嗦地打“120”,并报警……
猴哥第三次进了水柳乡派出所。表弟高明得知后,急匆匆地来到派出所,将猴哥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高明说:“你胆子真是太大了!这次差点拍出人命!”其实,猴哥事后也挺害怕,天天提心吊胆。他想,万一小伙子死了,他这辈子也就完蛋了。刚才听高明这么一说,知道小伙子捡回一条命,整天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猴哥这次用铁锹差点拍死人的事件,很快传遍了整个乡村,影响极大。乡政府有关领导和县环保局工作人员也吓得不轻,幸好没有出人命,否则追究起来,他们都脱不了干系。他们太小瞧猴哥了。为了杜绝后患,乡领导只好做胖厂长的思想工作,赔偿猴哥的损失,以免后顾之忧。胖厂长根本没有料想到猴哥居然会来这一手。他为了节约处理污水的成本,确实隔三差五地偷排污水,哪里想到会导致这样的后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也只好花钱消灾了。
猴哥在乡派出所关了几天,最终答应付给受伤者五万元的医疗费,才算了事。他拿着剩下的十五万元田藕损失赔偿金,如愿以偿地回到家中。莫村长没有想到,他和高明都无法办到的事,他这个癞痢头女婿居然办到了。莫村长从此对猴哥刮目相看。
五
猴哥这些往日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淡出了他的记忆。不知不觉中,猴哥在人生的道路上,已走过了知天命的路程。在已过去的岁月里,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个拍人事件过去不久,国家对环保非常重视,抓得极严,那个叫“美腾化工”的化工厂,因污水处理始终不能达标,最终被强行关停。当年的一些乡干部,也走的走散的散,各奔东西。莫村长因年龄关系,早已退居到二线,接任的是水柳村有名的年轻混子大黑皮。众所周知,他是通过贿选通过关系当上村长的。表弟高明步步高升,由小记者爬到县广播站站长的位置,现在已荣升为县广电局局长。而雷鸣乡派出所所长刘飞来,也在后来进了县城,在开发区公安局当了一名副局长。只是农民的猴哥仍然是农民,这些年来不仅没有像他人那样新建楼房,反而因菏花身患重病,导致家庭负债累累,清贫如洗,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贫困户。
可是,村里上报贫困户名单之前,村长大黑皮既不召开村民大会,也不召开村民小组组长会议,甚至连村委会其他成员也不告知,更不把村书记放在眼里,居然自作主张,自己一个人将全村20名贫困户指标独吞,私下分给了自己的亲戚朋友。这种胆大包天的行为,引起了全村村民的不满和愤恨。但没有一个人敢公开站出来与大黑皮理论,只能在背后叽叽咕咕,发发牢骚。更没有人敢向上级和有关部门投诉举报。村民们都知道,大黑皮的后台特硬,乡长是他的姐夫,分管的副县长是他的舅舅,如此关系,谁人敢打他的小报告?要是打了小报告,让大黑皮知道了,那还能活命?谁不知道他大黑皮心狠手辣,从牢里岀来才一年呢?
猴哥虽然也是胆大包天的人,但他也不敢得罪大黑皮。好汉不提当年勇,他现在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显然不是年轻大黑皮的对手。他只好三番五次地来到大黑皮家,低声下气地求大黑皮给他一个贫困户指标。可大黑皮每次都爱答不理地丟下一句“以后有指标再说吧”,便挥挥手走了,把他一个人晾在他家门口。猴哥觉得自己不仅瘶痢头在冒火,而且两眼都在向外喷着火苗。他气得浑身颤抖,手握的拳头几乎都捏岀水来。但他知道,水柳村已是大黑皮的天下,无论他怎样,也翻不了这个天。他只好忍气吞声。
回到家后,猴哥一边埋头喝着闷酒,一边思量着该如何做,才能获得贫困户指标。荷花见他闷头不语,自己也想不出好的办法,只好对猴哥说:“依我看,还是去找找表弟吧,他现在是局长,也许他有办法呢?”猴哥一听,猛拍大腿:“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荷花说:“先打个电话跟他说说,探探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不,我要亲自登门跟他说,电话里一时说不清楚。”
猴哥顾不上吃饭,火急火燎地奔向县城,来到表弟高明的家。高明很忙,他好几次进县城顺道来看他,都没有碰上他的面。幸好,这次来,他正好在家。
猴哥来不及寒喧,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高明给猴哥倒了一杯茶,在猴哥对面坐下,说:“据我了解,这种不公现象,其他个别村也有。但像你村这种情况,村长一手遮天把所有的贫困户指标都给了关系户,还真是闻所未闻。这个黑皮村长还真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猴哥说:“我也不想让你为难,也不想把事闹大。我只想你岀个面,私下找找关系,看看能不能让大黑皮村长让出一个贫困户指标给我。我是真正的贫困户,经得起上面的核实和调查,不是弄虚作假,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高明说:“这实在有些难。现在有些村干部就是地头蛇,强龙过他的地盘也都还要跟他打个招呼。你村的那个大黑皮村长我不认识,他的那个乡长姐夫我也不了解。至于他副县长舅舅,我倒是熟悉,可是,我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局长,我如何向他开口呢?我也不瞒你,对于官场上的我来说,我只能顺势而为,见风使舵,不能逆流横向而行,否则,不进则退,甚至还会翻船。这样吧,你先回去,容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好吧。”猴哥认为也只有这样了。出门时,他叮嘱高明:“那你一定要抓紧时间,听说各村贫困户名单就在最近几天要上报,弄迟了,就没有希望了。”
“知道了。你回吧。”
猴哥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家中。菏花问:“怎么样?表弟有办法吗?”
“听天由命吧!”猴哥无奈地说。
几天后,表弟高明打来电话,说通过关系找了好多人出面,但黑皮村长始终不开绿灯。
猴哥情急之下,气愤地说:“既然他不给你面子,你还给他脸?你不是会写稿子吗?上报纸上电视搞死他!”
“这……这不行!这牵扯面太大,影响也太大,官场上的水很深,很多事情你不懂。别看他是一个不足挂齿的芝麻官小村长,如果真把他搞倒了,我这局长估计也就当到头了。为了搞倒一个小村长,把自己大好的前途断送了,表哥,真的不值啊!”
“你就是胆子小,掉个树叶都怕砸了头!”猴哥没好气地说。
“不是那么回事,是……”
没等高明往下说,猴哥一气之下就把电话挂了。
猴哥在家想了几天几夜,终于下定决心:去上访!他豁出去了。他就不信,一个小小的村长,还能翻了天!还没人敢治他!
于是,他开始天天往乡里跑,往县里跑。虽然跑来跑去没有人搭理他,也没有人帮助他,都在推三推四敷衍他,但他毫不气馁,仍然坚持奔波,风雨无阻。
黑皮村长得知猴哥天天上乡上县投诉他,气得暴跳如雷。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他手持一根铁棍,立在村口,咬牙切齿,等待猴哥上访归来。
猴哥毕竟是猴哥,他早已料到黑皮村长会有这一手。他时常避开村口,抄小路悄悄回家。猴哥夜里躺在床上,暗自思忖,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把被动变主动,必须先下手,否则自己要吃亏。可是,明里面对面与他交手,他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暗地里偷袭他,才有胜他的可能。开弓没有回头箭,自从决定上访的那天起,他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他知道黑皮村长见本村村民大麻子人老实窝囊又软弱无能,暗里霸占着他漂亮的老婆不放,经常趁大麻子外出打工不在家,夜里与他老婆纠缠在一起。这在村里人人皆知,是个公开的秘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大麻子家才有幸获得贫困户的指标。猴哥觉得,大麻子家门口的夜晚,也许就是偷袭他的最佳时间。
猴哥拿定主意后,每天夜晚手持铁棍,躲在大麻子家门口的黑暗处,等待时机的到来。
两天后的一个夜晚,终于等来了黑皮村长。就在黑皮村长敲门的那一刻,猴哥在黑暗处窜出。他抡起铁棍,向黑皮靠近。突然,他的脚被地上的某种东西绊了一下,一下子把他绊到了。猴哥本想在偷袭成功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迅速离开。但他没有想到,这一绊,把他的计划打乱了。黑皮自然不是吃素的,他吓了一跳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没等猴哥在地上爬起来,他上前一把抓住夺下猴哥手中的铁棍,一边用力击打猴哥,一边恶狠狠地说:“你这个癞痢头,敢偷袭老子,看老子不打死你!不打死你!”两人的打斗声惊动了大麻子正在睡觉的老婆,她起身开门一看,屋内的灯光射向门口,照见大门口的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人,双手却死死地抱着黑皮村长的双腿。“来人啦!岀人命啦!”大麻子老婆吓得双腿打颤,高声呼喊。喊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惊动了附近的很多村民。他们纷纷奔来,发现猴哥已奄奄一息。“快!快打110!快打120!”……
荷花得知消息后,连滚带爬地来到大麻子家门口,但已不见了猴哥。有人安慰她:“他和村长都到派岀所去了,伤情不重。”其实,猴哥正在医院里进行抢救……
荷花以为猴哥真的被派岀所抓去了,深夜给高明打了电话。
六
第二天,高明来到雷鸣乡派岀所。出乎他意料,表嫂深夜给他打电话,说猴哥又被派出所抓去了,现在一打听,人竟然在县医院。
高明匆匆来到县医院,见到了昏迷不醒的猴哥和泪水涟涟的表嫂以及他们的儿女。得知事情的经过后,他留下了痛心后悔的泪水。当初要不是顾虑太多,听了猴哥的话,写稿揭露黑皮村长的所作所为,何至于表哥现在生死未卜。这个黑皮依仗自己有保护伞,在村里为所欲为,为非作歹,简直是目无王法!如果不将他绳之以法,一村百姓何以安宁?让高明更无法接受的是,后来他了解到,打人事件之后,黑皮村长居然置身事外,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仍然在村里耀武扬威!
高明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他思前想后,觉得无论于公于私,作为一名曾经当了多年记者他,都应该挺身而出,伸张正义!以前,他前怕狼后怕虎,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扛着摄像机,带着新闻记者,亲赴水柳村进行实地采访。
几天后,本市日报、本市电视台等多家媒体,纷纷报道了坐过牢的黑皮村长,通过贿选进入村级领导班子;一手遮天,私吞全村扶贫指标,明目张胆分给自己的亲朋好友;横行村里,霸占人妻;心狠手辣,殴人致命……
媒体报道新闻一出,立刻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也引起了市、县领导的高度重视。县人大、县扶贫办、县扫黑除恶工作组等有关部门工作人员,纷纷进入水柳村,遍访群众,调查核实黑皮村长的恶劣行径……
一个月后,高明终于陆续等来了好消息:雷鸣乡有关领导在水柳村选举工作中,因把关不严,受到通报批评;县扶贫办等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对上访人员猴哥的投诉不予理睬,受到严肃的处罚;黑皮村长官帽被罢,已被刑事拘留;水柳村新选的村级领导班子,召开全村村民大会,公开评选名副其实的贫困户。猴哥这次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扶贫指标,开始享受政府的恩惠。
两个月后的一天,猴哥在菏花及儿女们的搀扶簇拥下,走出了医院的大门。高明特地开着小车,来接送他们回家。
高明下了车,来到猴哥的面前。猴哥望着高明,咧着大嘴笑了笑。然后挠了挠自己的花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高明高高地竖起大拇指摇了摇。
猴哥抬头望了望湛蓝如洗的天空,心情格外舒坦,仿佛日出乌云,阳光般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