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小说）

作者：杨云广

驼爷喜欢独自坐在自家小店内的窗边，一边悠闲地抽着香烟，一边静静地望着窗外。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了。他喜欢默默地看窗外蓝天上变幻无常飘浮的白云，喜欢默默地看窗外村路上来来往往匆忙的行人，喜欢默默地看窗外对面不远处陶吉家的破瓦房和吴祥家的小洋楼。他看着看着，常常觉得窗外的景象挺有意思。

驼爷因背驼不能务农负重，很多年前就开了这个小店，专卖家庭日常生活用品和农村常用的小杂货，维持生计。驼爷当年很有眼光，将小店开在了村口的公路边。这条公路是村里通向村外的唯一村路，驼爷的小店如同岗哨，占尽地利，立在路口，生意自然出奇地好。无论是进村的还是出村的行人，路过他的小店时，大多数人常常会停下脚步，稍带着买一些需要的物品。驼爷为了更加方便顾客，特地在店大门的旁边墙上开了一个大窗，顾客不用进店，立在窗外叫一声：“驼爷，给我拿包烟。”“驼爷，拿瓶酒来。”“好嘞，这就来，这就来。”窗外窗内，一呼一应，钱货两清，立马完事。

驼爷当年的生意做得风风火火风生水起。可惜，随着岁月的流逝，小店后来的光景再也无法呈现往日的辉煌。这些年来，村里能外出打工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很多人全家离村，一把大锁将家门锁了个春夏秋冬。除了腊月正月一部分打工的人回来过春节光顾他的小店外，平时几乎也就没有多少生意。没有顾客的时候，驼爷就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出神。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驼爷发现，他每天天刚亮拉开窗门开始做生意时，对面不远处陶吉家瓦房里的灯火就已经亮起来了。不一会儿，他透过窗户，看见陶吉推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甩腿上车后，骑到公路上，路过他小店窗口时，对着窗内的驼爷打招乎：“驼爷早！”“你也早！”驼爷说着，将头伸出窗外。他知道，陶吉是依旧起早去县城建筑工地打零工，辛苦地挣着那点血汗钱。望着陶吉猫腰踩车远去的背影，驼爷心里涌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陶吉是个种庄稼的好手，也是个能吃苦的精明人。他的两个儿子像他一样，不仅长得英俊，而且极为聪明，先后都考上了名牌大学，在整个村庄里可谓史无前例。驼爷常对前来买东西的陶吉敬佩夸赞：“陶吉呀，你真有福气哦，养了两个跟你一样聪明的兔崽子！古话说得没错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会打洞啊！”“唉，哪是龙哪是凤啊，是养了两个讨债鬼哟！前世欠他们的，今世讨债来了。”陶吉叹了一口气。不过，驼爷从他一脸的疲惫里还是看出了一丝自豪来。驼爷也叹了一口气，说：“我那个笨头孙子要像你家那两个兔崽子那样聪明就好了。”“唉——，好什么呀，为了供他俩念书，我是没日没夜地到处挣钱，人累得跟瘦猴一样，心都急碎了。这些年来省吃俭用，几乎牙膏都舍不得买，可还是入不敷出，欠了一屁股债。但欠债归欠债，该给的省不了，就是吃了上顿无下顿，但他们两个人每个月需要的一、二千元的生活费，还得像发工资一样到月就要打给他们，拖延不得。唉，一个农民家庭要供养两个大学生，真是要倾家荡产要卖命呢！”“这是暂时的困难，等孩子毕业后就好了。”驼爷安慰道。“也好不了啊，现在大学生一毕业就失业，好多大学生毕业从学校出来后都找不到工作呢！以前大学生国家还包分配，现在呢，跟没有念过书的人一样，都要自寻打工的门路。我常常想，他们念书几乎花费了我大半生的心血，可是，让他们辛苦念这么多年的书又有何用呢？到头来，还不是一个难找工作的打工仔？这跟念个初中就出去打工的人有什么区别呢？要说有区别，那就是人家念完初中出去打工就挣钱了，而你念高中、大学不仅不挣钱，反而要花一大笔钱，几乎要把当父母的身上的肉榨出钱来！而且白白耗掉了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的宝贵光阴，所学的知识和专业几乎一点用处都没有，好多大学生找不到工作，不是到宾馆里当服务员，就是到农村种菜养鸡。唉，当初，要不让他们念书就好了！你看吴祥家的大孬子，他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混了，现在居然混成了百万富翁！你看他家的小洋楼，有多气派！想当年，我家是瓦房，他家是三间矮小的茅草屋。可现在呢，我那多年失修的破瓦房，在他家高大的洋楼旁边，活像个厕所！”陶吉也许经历了太多的苦痛和磨难，说起这个话题，心生无限的悲哀和感慨。驼爷说：“不能这么说，念书总比不念书好。古话说，穷不丢书，富不丟猪。”驼爷嘴上这样说，但心里也犯嘀咕，他不得不承认陶吉说的的确是事实。

驼爷知道，陶吉是个好面子的人，也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他的两个孩子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凭借自己在外地偷学来的本领，天天晚上到村内村外的河沟里电打鱼鳝，没几年时间就挣了大把的票子，在全村率先盖起了瓦房。虽然钱挣得辛苦，但也来得容易，所以，在生活上，他也舍得吃用，只是他没有料到后来两个孩子上大学那么费钱，更没有想到后来断了电打鱼鳝的财路。驼爷记得，当年，他到他店里来买烟酒，最低是10元以上的香烟，起码是30元以上的瓶装酒。穿的呢，都是一些上档次的衣服。在整个村庄里，他家的瓦房在众多的茅草房中，如同鹤立鸡群，是那么显眼。在村里所有人的心目中，他就是个有钱人。村里人无不羡慕，也无不嫉妒。当然，更有人心生恨意，吴祥便是其中之一。吴祥虽然和陶吉是邻居，但关系并不融洽，也不怎么来往。虽然表面上没有红过脸，但吴祥内心里却充满妒意。自从陶吉两个儿子先后考上大学后，吴祥内心里的妒意又渐渐渗进了一些恨意。因为他儿子不是念书的料，没有为他争口气，使他在陶吉面前自我感觉矮了半截。吴祥常常来驼爷店里买二、三元一包的香烟，望着陶吉行走在村路上那意气风发的身影，对驼爷说：“你看陶吉得瑟的，总有走败运的那一天！”

世事还真难料。由于陶吉电打鱼鳝来钱快来钱多，引得人们眼红，后来很多人无师自通，纷纷效仿。每天晚上，来自村内村外在河沟里电打鱼鳝的人是越来越多，而鱼鳝却越来越少。更让陶吉没想到的是，县渔政大队工作人员在一天深夜里，突然似从天降，出现在他面前，不容分说，没收了他正在电鱼的工具，还罚了他的款，从此断了他发财的门路。后来，两个孩子上了初中、高中，靠土里刨食的陶吉无法维持生活，不得不每天到建筑工地上，起早摸黑打零工，为两个孩子挣学费、挣生活费。尽管这样，后来两个孩子先后考上名牌大学时，他还是风风光光地置办了两次升学宴，在全村挣足了面子。只是，为了办升学宴，当初在驼爷店里赊销的烟、酒等杂货以及向驼爷借的现金，累计达一万多元，至今未还半分。真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嗜好烟酒的陶吉后来只好喝五元一壶的散装劣质酒，烟是彻底戒掉了。驼爷常常从窗户里看着他傍晚从建筑工地回来时，灰土灰脑疲惫不堪的样子，既佩服他能吃苦，又心疼他受累。有天下雨，无法出工，陶吉来到驼爷店里，还给驼爷几百元欠债，说：“真的不好意思，这次只能还个零头，还欠一万整数，只好吃萝卜吃一截剥一截，一步一步地还了。”驼爷说：“不急，不急，钱你先用着。等孩子出来工作就好了，到时有钱再还给我吧。”驼爷一边将几百元塞回陶吉手里，一边看着他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同情地说：“你也不能太苦了自己。”陶吉苦笑着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不笑补，不笑破，就笑日子不会过。长江后浪推前浪，怕的是子孙不如人啊！”驼爷知道他话里有话。因为吴祥在村里多次说过，现在孩子念书屌用没得，得不偿失。他儿子初中毕业证都没有，不照样开公司当老板？每年都挣几百万，在他手下打工的，还不都是大学生？！

驼爷始终不相信吴祥的话，认为他是因为儿子没有念书考大学，脸上挂不住失望，只好故意扯鸡巴卵蛋。驼爷觉得他是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瘌蛤蟆吃不到天鹅肉说天鹅肉苦。他心想，要说陶吉家的儿子开公司当老板，他深信不疑；说吴祥家的大孬子开公司当老板，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信。驼爷清楚地记得，大孬子上小学三年级时，路过他窗前，他常常看见他鼻孔下还拖挂着两道浓鼻涕，而且说话还有点结巴。据老师背地里说，他念书比猪还笨。就这样的孩子后来居然开公司当老板成了富翁？那不是天方夜谭？不过，驼爷不得不承认，大孬子小时候的确表现出很有做生意的天赋，虽然那生意做得极不光彩，又亏本。但他小小年纪能够有那样的胆识，在同龄人当中可谓出类拔萃。他常常将家里米缸里的大米偷偷用小布袋装上，放进书包里，趁上学时旷课溜到街上，将米贱卖给小饭店，换几个钱。然后在街上的小店里买一些饼干糖果，偷偷享用一番。直到后来被吴祥发觉，痛打了一顿，大孬子才收了手。大孬子后来死活不念书，吴祥没办法，只好让他跟一个本家的木匠师傅当了学徒，从此走南闯北。没想到，后来他居然开了公司当了老板成了富翁。不管驼爷信不信，他家多年的茅草房是真真切切地被小洋楼取代了。每年春节回来时，大孬子带着他天仙一样漂亮的老婆，开着那价值一百多万的豪车，打从他小店门前经过，一晃眼停在他家洋楼下，让窗内的驼爷看得如梦如幻。

吴祥因儿子成了富翁一下子挺直了多年弯曲的腰杆。虽然还不到六十岁，但他会享福，已经不再下地劳动了。驼爷坐在店内，透过窗户，常常看见他家小洋楼门前的梧桐树下，摆放着一把黄亮的竹躺椅。躺椅旁边有一张布满蓝花瓷一样颜色的圆形石桌，圆形石桌周围摆放着四个与石桌同样颜色的圆柱形石凳。吴祥曾经告诉驼爷，这一套石桌石凳价值上万元，是儿子派专车从外地运回来的，供他休闲时享用。自从有了石桌石凳，无所事事的吴祥就不再空虚无聊寂寞了。村里一些无事的闲人常常来此陪他打打小牌，聊聊天，喝喝茶。吴祥乐乐呵呵，隔三差五地给他们散上几十元一包的香烟，让他们过足抽好烟的瘾。一天的时光就这样有滋有味地打发了。无人来的时候，驼爷看见吴祥躺在竹椅上，悠闲自得地翘着二郎腿，听着立在石桌上的收放机里飘出的黄梅戏歌曲——那声音开得很大，特别响亮，驼爷坐在店内也能听得到。驼爷常常看见，每每这个时候，陶吉推着他破旧的自行车路过吴祥身边时，就像是大夏天经过一堆烧得正旺的大火，被熏烫得几乎是逃一样地快步迅速离开。

又是一年腊月天，驼爷看见窗外的公路上外出打工的人开始一拨一拨地回来。驼爷很高兴，像往年一样，几乎清淡了一年的生意应该热火起来了。陶吉也高兴，今年大儿子回来跟往年不一样，他暑假前毕业后，曾打电话告诉他，他已在一家公司找到了一份既轻松待遇又好的工作，可以为他减轻一点负担了。吴祥更高兴，大孬子这次回来，给了他十万元，让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吴祥打算春节过后，带着黄脸老婆先去黄山、九华山、泰山、长城好好游玩游玩。这前半辈子活得真是憋屈，他跑得最远的地方居然是巴掌大的县城！他计划后半生去游遍全中国的名山大川，以后看情况再到国外转转，看看真正的外面世界。这次一定要坐坐火车，他想看看坐火车与坐手扶拖拉机有什么不同。更要坐坐飞机，好好体验体验人在天上飞到底是啥感觉。

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该回来的人基本上都回来了。这天上午，驼爷在店里忙得不亦乐乎，突然听见窗外不远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驼爷探头向窗外看，发现大双拼命地往前跑，他身后的陶吉手握钢叉欲追，被人死死地抱住了。驼爷纳闷，不知这大过年的，陶吉为何要用钢叉叉大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驼爷依稀听见陶吉愤怒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你他妈没有骨气的东西！你就是给老子讨饭，也要离他公司远远的！否则，老子叉断你的腿！”驼爷正要岀门看个究竟，有知情人过来买东西，他告诉驼爷，陶吉的儿子大双打工的公司居然正是大孬子开的公司。据吴祥透露，他儿子是看在邻居的份上，才聘了大双。没料到这话被传到陶吉耳朵里，陶吉这才知道儿子打工的真相。

驼爷听后，心里极为难受。他看看窗外蓝天上变化无常飘浮的白云，又看看窗外陶吉家的破瓦房和吴祥家的小洋楼，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这个世上有些事情真他妈的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