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小说）

　 作者：杨云广

今夜可能又是个不眠之夜。

几天来，因为填报高考志原的事，鲁明与儿子闹得脸红脖子粗。儿子始终不妥协，他也始终不让步，就这样僵持着，每天伴随着争论和争吵，父子两人各持己见熬到深夜，也没有最终统一的结果。

明天是填报高考志原最后一天，今夜必须要果断地作出抉择，再也不能拖延了。鲁明心急如焚。

吃晚饭之前，趁儿子外出还没回来，鲁明就在厨房里叮嘱正在做饭的老婆：“今夜你别再和稀泥，别再做墙头草，风吹两边倒了。你必须坚定支持我的想法，站在我的阵地上，旗帜鲜明地标明我们共同的态度，让儿子放弃那个幼稚天真可笑的想法。”老婆叹了一口气，说：“本来是一件挺高兴的事儿，看你父子俩闹的。我看就依了儿子吧，毕竟他也不小了，他的事还是让他自己做主吧。”鲁明生气地瞪了老婆一眼，说：“你这个女人，就是辫子长见识短，咋就跟你说不明白呢？他一个毛头小子，除了纸上谈个兵，还能知道个啥？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社会上的事他能知晓多少？我虽然是个农民，但也是个有文化有见识的农民，毕竟也过了不惑之年了，走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还多，难道我还害了他？”老婆见鲁明黑沉着脸，只好说：“行行行，依了你。”

自从儿子高考成绩出来后，一家人高兴无比。儿子不负他们的期望，终于高分拿下了“一本”，而且出乎意料地夺得了全县“高考状元”的桂冠。如此高分，不仅可填好大学，而且还能选个好专业。儿子不仅给他们做父母的争了脸，给鲁家祖宗争了面子，而且还给刀把村争了光，邻里乡亲前来道喜，村干部也买来奖品以示祝贺。可是，兴奋之后，谁也不会想到，为填报高考志愿的事，这几天，鲁明和儿子居然闹得很不愉快。鲁明希望儿子填报志愿首选师范类学院，将来毕业后出来当个老师，其次希望填报医学类院校，将来走上社会当个医生。可儿子死活不愿意填报这两类学校，他要填个什么农业大学，选个什么农学专业，说想当个什么农业专家，气得鲁明恨不得扇他几个耳光。

趁儿子外出还没回来，鲁明独自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琢磨着今夜该如何疏通儿子的思想。这些天来，也许他跟儿子沟通的方法不对，语气态度强硬了点，话没有说到点子上，所以未能让儿子顿开茅塞。此刻，他必须要想出充足的理由，来说服儿子遵从他的意见。这是儿子人生的十字路口，也是一次重大的抉择，做为父亲，他必须动用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累积的社会经验，为他今后的人生道路指明前进的正确方向。人生如下棋，不可大意，错走一步，往往全盘皆输。残酷的现实也无不证明这样一个事实：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选择大于努力！

天黑尽的时候，儿子终于回来了。老婆上好了饭菜，一家三口围桌坐定下来。

鲁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烟雾憋了好长时间才从他从嘴里扑出来。他看了一眼桌对面低头吃饭的儿子，沉思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他问儿子：“如何选择，想好了没有？”

儿子依然态度坚决：“想好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今天我特地到学校与老师交流了一下，他们认为我真实的想法就是最好的想法，认为自己的命运应该由自己主宰。”

鲁明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烧到了脸上。老婆见他要发火，忙用脚在桌底下踢了他一下。鲁明只好压住心中的怒火，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老婆趁机一边给儿子夹菜，一边说：“孩子，你就听你爸的话吧。我也想了半天，觉得你爸的想法很对。你一直是个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这次怎么这么犟呢？上个什么农业大学，听着就让人不舒服。咱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你爸当年因一分之差没能考上大学，不得已当了憋屈的农民，注定一辈子走不出几亩田地，心里一直痛得慌，所以，我们一心巴望着下辈们再也不当农民，不搞田地。可你倒好，好不容易考个大学，竟然还要选个搞农业的学校。农业有什么好学的？跟泥土打交道有啥出息？这让乡亲们怎么看？我们的面子往哪儿搁？”

“妈，你这说的是哪儿跟哪儿呀？”儿子辩解道，“上农业大学，又不是当农民，是系统地学习掌握农业方面的知识，目的是将来用现代的先进的农业科学技术，为农业、农村、农民服务，从而全面改变农村的面貌，前景非凡，意义重大，国家正需要这方面的人才呢！”

“好小子，你还说得头头是道，那好，今天晚上我就心平气和地跟你说道说道。”鲁明说着，将酒杯满上酒之后，开始将酝酿已久的话题端了出来：“你知道本村酒老师退休后拿多少退休工资吗？”儿子闷声闷气地答：“不知道。这跟我有关系吗？”鲁明又问：“酒老师的退休工资本来是你大爷的，你知道吗？”“不知道。”“那好，今晚我就详细地跟你说说。”

鲁明将满满一杯酒倒进嘴里，然后开始了他讲故事一样的述说：“你也知道，酒老师本姓刘，但为什么人们都叫他酒老师呢？因为他嗜酒如命，一日三餐都离不开酒。当年，大队学校招民办老师，村民一直举荐你大爷。因为你大爷在全村最有文化，凭他的水平，当民办老师，是水缸里摸鱼，不用费力。可是，最后的结果呢？居然酒老师顶掉了你大爷，当上了民办老师。因为他爹是大队书记！”鲁明说着，情绪有点激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接着说：“酒老师当上民办老师后，因水平有限，算术多位数加减他都搞不清，学校当时只好让他教一年级语文，好歹他还认识几个字。你老爸我真是生不逢时，正好做了他第一批的学生。这就是我现在上网只会用手写板不会用拼音打字的原因所在，因为当年他就没教我们学拼音！因为他也拼不来！他就这样教了几十年一年级。他教书本事没有，喝酒倒有能耐，常常酒后上课时东倒西歪，有好几次把教室当成厕所，解开裤子撒尿。就是这样的老师，后来居然转为吃国家饭的公办老师！不是你老爸瞧不起他，也不是你老爸不尊敬自己的老师，只是觉得他当老师实在是害人不浅，误了多少农家子弟！可他居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走起路来昂着个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也难怪，你看他当老师有多快活，多轻松，多悠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的节假日是那么多：一年里有二、三个月的暑假寒假，一个星期又有星期六星期天两个休息日，节假日不上课，工资却照样拿。即使上课，一天也上不了两节课。风不吹，日不晒，雨不淋，工资到月就拿，天旱不怕，水涝不愁。退休后，居然每月还有四、五千元以上的工资，不愁吃，不愁穿，不愁子女不养老，这个世上还有比当老师更清闲更好的职业吗？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你填报师范学院的根本原因！儿子，你说当老师，有什么不好？”

儿子听着鲁明的叙述，没有言语，似乎也陷入了沉思。老婆见机赶忙帮腔：“孩子，你爸说的对啊。天下做父母的，没有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美好的未来。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你没有经历过也没有见识过，所以你不清楚更不明白。父母都是经历过很多世事的人，知道理想只是理想，现实就是现实。所以，这次你一定要听你爸的话。”

鲁明趁热打铁，接着说：“再来说说你大爷。自从酒老师顶了他当了民办老师后，你大爷就命中注定当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虽然大家都一直认为他是一匹千里马，可这千里马困在山沟里有什么用？和不识字的世代农民有什么区别？不一样风里来，雨里往，顶烈日，冒寒风？一身泥土过四季，披星戴月忙种收，土里刨食几十年，背累驼了，腰累弯了，脸也成了风干的黑红枣，吃尽了千辛万苦，却也只能挣个温饱，现在都快七十岁了，仍然要下地劳作自食其力。如果当年他当上了民办老师，会有这样悲苦的结果吗？其实，你大爷现在的形象就是我将来的模样，也是所有农民最终的标本！你再看看现在的酒老师，也是近七十岁的人了，衣服穿得清爽，头发梳得顺贴，皮肤养得白净，每天拿着个收放机，一路哼唱着黄梅调，悠闲自在地漫步在村头的河堤上，像个老教授，羡煞多少人！儿子，你说当老师，有什么不好？”

儿子似乎被鲁明的情绪感染了，他低声说：“我又没说当老师不好。”

鲁明见儿子的口气有所松动，接着说：“除了当老师，我认为当医生也是最好的选择。人生在世，谁不生病？谁不看医生？因此，这个行当永远都有饭吃，而且能吃得饱，吃得好。你看看医院里哪天不是人满为患？谁不在大把大把地给医院送钱呢？当医生虽然没有老师那么清闲，但油水比老师强多了。特别是有本事的医生，拿个手术刀，想割你多少你就得忍痛让他割多少。上次你妈开了个阑尾炎，那个拿手术刀的麻脸医生，在手术前就暗地里割去了我一千元，割得我心痛啊！那是等于割去了我辛苦种了大半年的一亩多田的稻子。那天我特地调查了一下，那个麻脸医生那天做了五台手术，五个病人的家属每人都被割去了一千元，而且被割得无话可说。你想想，一年下来，这个麻脸医生要割去多少钱？儿子，让你将来当医生，你死活不愿意，你说当医生，有什么不好？”

“可是，当医生很危险。”儿子嘀咕道，“前几天我还在新闻里看到一个医生被病人家属给杀了。医院里……”

“那是个例！”鲁明立马截断儿子的话，“那是几百年都碰不到一回的事儿。不管怎么说，医生是个非常挣钱的热门职业，医院是个非常稳当的行业，不像有些公司有些企业朝不保夕，说倒闭就倒闭掉了。今晚说了这么多，目的还是一个，希望你将来要么当老师要么当医生，这两条路任你选择。明天是填报志愿最后期限，今晚必须有个选择的结果。”

儿子丟下饭碗，说：“我知道。让我再好好想想。”于是，他转身进了房间。

鲁明望望老婆，老婆望望鲁明，两人都不由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儿子好好想想之后，会有一个怎样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