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雪 夜（小说）

作者：杨云广

这是深冬一个平常的夜晚，平常得让人感觉这个世界早已沉入梦乡，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在这个风雪铺天盖地的夜晚，没有谁知道，十五岁的他正独自行走在这无边无际的风雪里。在有生以来的人生岁月印象中，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竟是这样如梦幻般的虚无。他昏昏沉沉中感觉这天的日子真短，夜晚来得太快，不知不觉走到寨口的时候，天就已经黑透了。夜空如墨，山庄似乎还很遥远，挟裹着雪花的北风在头顶一阵阵呼啸，如虎啸狼嚎。他缩着脖子，尽量让耳朵捂在领子里，顶着风雪艰难地挪动着沉重的双腿。

早晨，从劳改农场出来，他没有立即动身上路。不知为什么，他悄悄来到农场背后的山洼里，竟然忍不住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今天，是他劳改期满的日子，回家的日子。他离家已经整整三年了，但他却没有一点想回家的欲望。农场里的狱警丁阿姨送他走出农场大门时，抚摸着他的头，然后紧紧搂抱了他一下，最后硬塞给他一些钱，对他说了几句安慰和鼓励的话。他点了点头，含忍着泪水，始终没哭。丁阿姨也眼含泪水，最终却忍不住哭了。她说她早已联系了他的爸爸，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居然不见他来接他，电话也打不通。他上前紧紧抱住丁阿姨，久久不愿松手。他似乎闻到了妈妈身上曾有的味道。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丁阿姨，我会永远记住你！”……躺在山洼里铺满枯枝败叶的草坡上，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来接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到那个让他无法面对的山庄，更不知道该不该回到那个让他伤心失望痛苦的家。他无意中失手打死了曾经跟他那么要好的小虎，他不知道往后该如何去面对他的父母他的家人。他非常后悔，他恨自己。可是，不回家，他又能到哪儿去呢？也许他真的太累了，后来他在迷迷糊糊中竟然睡着了，脸上的两行泪水渐渐干成两道长长的泪痕。醒来的时候，他感觉手脚僵硬冰凉，浑身开始发烫，整个身子却又被冻得瑟瑟发抖。他知道，他发烧了。寒风乍起，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他支撑着爬起来，昏昏沉沉地走出山洼……

经过长途车的一路颠簸，傍晚时分，他昏昏沉沉地回到了3年前上初中读书时的这个山乡小镇，回到了这个让他无意中酿成命案后来改变了他命运的地方。他没有在小镇停留，也没有走小镇上的大街。他沿着那条少有人走的街巷，匆匆拐上了通往山寨的路。他怕在街上偶然碰到先前的老师或是同学。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开始隐约望见前面夜色笼罩的山庄里，闪现着星星点点的灯火。透过眼前纷飞乱舞的雪花影子，他感觉在凛冽的北风狂吹下，那些灯火似乎在摇摆不定，忽明忽灭。他知道，那些灯火的背后，还有一座大山，大山的背后，才是他家所在的村庄。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摸索着走在通向村庄唯一的山间小路上。3年了，他不知道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山庄，是否还是满山遍野的土墙屋，也不知道爸爸是否还是独身一人在支撑着那个已经破碎了的家。3年来，爸爸来劳改农场看过他几次，但每次相见，他都不愿说话。他可怜爸爸，觉得对不起爸爸，但他无话可说。此刻，他走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山路上，像一个受伤失群的孤羊。偶而有摩托车从身后呼啸而来，又从他身边逃也似地一削而过，转眼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他顶着越刮越猛的风雪，艰难地行走着。一位妇女怀抱着孩子，勇猛地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宝贝，一会儿就到家了。冷吧？”“不冷。妈妈，你怀里可暖和了。”“是吗？好宝贝，让妈吻吻。”……狂风暴雪肆虐的夜色里，母女俩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远。他的心突然如同被刀狠狠地割了一下，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

夜空如墨，黑路难行，村庄似乎还很遥远，挟裹着雪花的北风依然在头顶阵阵呼啸，如虎啸狼嚎。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有一次，他打了邻家的小胖，爸爸不问青红皂白，抓住他，用小竹竿对他的小屁股就是一阵猛抽，他疼得哇哇哭叫。小胖看他挨打，终于胜利地走了。妈妈务工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哭。“哟，谁打我的宝贝啦？”妈妈一把抱起他，一边心疼地给他擦泪，一边追问怎么回事。“哦，你打人啦，打人可不对呀。”“爸爸打我，他也不对。”他噘着小嘴。“哦哦，”妈妈笑了，“爸爸是不对，他应该好好说，对吗？” 他破涕为笑。

他的童年是幸福的。爸爸勤劳，妈妈善良。他上小学的时候，年年都会捧一张奖状回来。老师喜欢他，邻里夸赞他，爸妈更是视他如宝贝。村里的大人都说，这孩子聪明有出息，将来是个好材料。在他的记忆里，那时虽然家里还很穷，但他晚上写作业时，只要爸妈在家，就会陪在他身边，一起看书，一起教他做作业，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让他小小的心灵感到特别特别的温暖。可是，这种温暖现在在他的脑海中早已渐渐淡远，成为了一种触及而痛的记忆……

爸爸妈妈是当年在外打工时认识的。爸爸曾经告诉他，妈妈来自非常遥远的一座大山里。妈妈嫁过来的时候，她家人阻挡不住，她执意随着爸爸坐几天几夜的火车，来到了爸爸所在的这个穷乡僻壤的陌生山庄。为此，爸爸感动无比，对妈妈视若珍宝。如果不是后来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的家庭不会破碎，他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年，为了改变贫寒的家境，爸爸依然决定外出打工，留下妈妈一边在家务农一边照顾他念书。村庄太穷了，家里太穷了，尽管爸爸已在外打了几年工，但毕竟一时难以改变当时的家庭状况。他们所住的房子还是爷爷奶奶过世时留下的土墙屋。妈妈说，这个家比她那个在大山沟里的娘家还要穷。爸爸深感愧疚。妈妈常常哀声叹气，戏说是爸爸骗了她。在整个山庄里，没有谁比妈妈长得更漂亮，庄子里的乡亲们都很喜欢她。妈妈喜爱穿着打扮，爸爸只好每年在春节回来一次，为的是想多挣几个钱，让她穿得风光一些，生活过得好一些。这样的日子虽然过得清淡如水，但也风平浪静。十二岁那年，他从村里的小学升到了离家十里外的镇上初中，由于住校，他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妈妈对他说，现在他已上初中，可以照顾自己了，她也可以抽出空来去挣钱了，靠爸爸一个人在外打工，根本养不活全家三个人。以后还要建房子，他上大学需要更多的钱。于是，妈妈在一次“招聘”中，去了一个造闸的工地……

夜空如墨，路黑难行，村庄似乎还很遥远，挟裹着雪花的北风依然在头顶阵阵呼啸，如虎啸狼嚎。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夏天。妈妈去造闸工地半年之后，正是放暑假的时节，他出于好奇，领着同村的同班同学小虎，骑着自行车来到离家二十里外的造闸工地，想看看妈妈打工的地方造闸的场景。妈妈曾经对他说过，由于她先前在外打工时学会了操作电脑，工地负责人因此特地给她安排了一份很轻松的工作。他们顶着烈日，在工地上转悠。找了半天，他却始终没有看见妈妈的身影。他只好向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叔叔打听。这位叔叔莫名其妙地拍拍他的肩头，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对他笑了笑，最后指着不远处的一排绿色铁皮房，对他说：“看见铁皮房门口的红色牌子没有？经理办公室便是。”

他和小虎就向那排铁皮房走去。推开经理办公室的门，室内不见人影，只见办公桌上的两台电脑屏幕在闪亮着。他和小虎正欲退出，突然听见房内的隔室里传出“格格”的笑声，这笑声他是那么熟悉。他轻轻推开隔室的门，想悄悄地走进去，突然叫一声“妈妈”，给她一个惊喜。但隔室的门全部被推开时，眼前的情景让他和小虎目瞪口呆！他们看见床上一个胖胖的男人，正压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了那个绿色铁皮小屋。他踩踏自行车一路狂奔，泪水满脸流淌。一路上，也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最后自行车也摔坏了，他索性将它狠狠地甩进了路边的河沟里。他趴在地上，一边拳打着土地，一边放声嚎啕大哭，任凭小虎拉拽，也拽不起他。他想不明白，在他的心目中那么善良那么漂亮的妈妈，怎么会变成这么无耻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这件事情，后来彻底改变了他们家的生活。大闸造好的时候，那个胖胖的男人开着宝马轿车，带着满身珠光宝气的妈妈，离开了爸爸，离开了他，离开了虽然破旧但曾经温韾无比的家，一去不复返地走了。就像当年她执意跟随爸爸那样，走得是那么坚决，那么坚定，那么义无反顾。几年来，她如泥牛入海，一点音讯也没有，似乎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她是无脸还是无法面对曾经相爱的爸爸？无脸还是无法面对曾经那样疼爱的他？无颜还是无法面对待她如亲人一样的邻里乡亲？难道她真的是蛇蝎心肠，对爸爸对他对他们曾经在一起生活过的家，就没有一丝留念？就没有一点牵挂？不管怎么说，她可以舍弃爸爸，可以舍弃这个家，但她怎么能如此狠心舍弃他呢？毕竟，他是她的亲生儿子呀！

爸爸承受不住这沉重地打击，病倒了。他也无法安心上课，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小小年纪的他，脾气越来越暴躁，那次课间休息，小虎因为一点小事与他争吵，随口骂了他一句：“你妈偷人精！”他抄起一板凳狠狠砸在小虎头上，小虎当场七孔冒血，倒地而亡……

夜空如墨，路黑难行，村庄不再遥远，挟裹着雪花的北风依旧在头顶阵阵呼啸，如虎啸狼嚎。

他烧得厉害，双脚几乎拖不动了。他不知道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会不会坚持不住倒在路上被大雪掩埋。求生的本能让他紧咬牙关，拼命向前一步一步地挪动。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挨到了已离别了3年的家。他呆呆立在土墙屋的门口，泪水突然夺眶而出。大门关闭着，只有窗户透射出的灯光，照着他这个归来的少年犯，照着他这个风雪夜归人。他再也支撑不住发烧的身体，一下子瘫倒在家门口。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屋内断断续续地传出爸爸有气无力的声音：“苗子，是你回来了吗？”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门被拉开，爸爸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看见瘫倒在地的他，忙丟下双拐，“扑腾”一声跌跪在他面前。爸爸一把抱住他，急切地叫：“苗子！苗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爸爸呀！”他意识里轻轻叫了一声“爸爸！……”爸爸抱着他向大门里一边拼命挪动着身子，一边撕心裂肺般地哭诉：“苗子！你醒醒，你醒醒啊！爸爸对不起你啊！爸爸前些日子不小心从工地上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手机也摔坏了，没有办法去接你啊！你要原谅爸爸，是爸爸对不起你呀！可怜的孩子，是我们让你来到这个世上，又是我们毁了你呀！……”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嘶叫怒吼的北风侵吞着爸爸微弱的哭诉声，在村庄的上空阵阵呼啸，如虎啸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