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 钱（小说）

作者：杨云广

暮色沉沉的时候，老村长终于回来了。

整整一个下午，刘大婶就站在家门口，焦急地张望着，又搓手，又跺脚，心如猫抓的一样难受。此刻见老村长回来，她急切地迎上去，但老村长看也没看她一眼，走进家门，一屁股就跌坐在沙发上。

“借……借到没?”刘大婶声音颤颤地，心吊到了嗓门口。

老村长抖抖索索摸出一支烟，哆嗦着将火点着，深深地吸上一口，那烟雾推着沉重的四个字好半天才从他嘴里艰难地走出来：“还差一半。”

刘大婶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差一点倒下去。早晨，接到儿子打回来的电话，要家里想一切办法借3万元，火速送往医院，不然小宝就没有救了。想到小宝，刘大婶瘪了瘪嘴，终于憋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天哪，怎么办哪！我的孙子，我的小宝哇！”

“你哭魂啦！”老村长火了，“哭有屁用！”老村长心里清楚，现在，谁还把他这个干了二三十年已退居“二线”的老村长放在眼里？记在心上？今天，他东奔西走求人，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虽然乡亲们大多没有抹他的面子，可是，他心里那种滋味谁能体会到呢？

老村长深深地叹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但他没有一丝饥饿的感觉。他只觉得自己太累太累，瘫软的不能动弹。但他又清醒地知道，不能就这么瘫在沙发上。可是，跑了一整天，该去的去了，该借的借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思来想去，还是想到了大猛子。其实，这个念头今天在他的大脑里已经闪过好多次了，但又很快地就被他甩掉了。大猛子如今是村里红得发紫的大能人，因承包村办窑厂而发了家，人称“猛百万”。去年，村里盖教学大楼缺资金，他一下子拿出20万。人要是有了钱，走起路来都呼呼生风，多少次了，大猛子昂首挺胸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就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常常回过头来望着大猛子渐远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时，他和大猛子都很年轻。他当生产队长，大猛子是队员。同样吃玉米糊，他生得精瘦，大猛子却长得五大三粗。那时出门很不容易，要向队长请假。大猛子就常常以走亲戚为借口，怀揣着从他手上骗到的外出证明，一个人偷偷地跑到江南山里去驮树，搞几个活钱养家糊口。但好景不长，终于有一天被人察觉了。于是，来不及回家，他就被带到了队部，可他不仅不写检讨，反而嬉皮笑脸，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江南驮树江北卖，哪有心思学大寨”。作为一队之长，怎能容忍这胆大包天的言行？为了杀鸡，也为了给猴看，他下令将他绑起来，饿他3日关他10天。大猛子挣扎，像一头发怒的狼，扑上去与他拼命。他一边躲闪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绑住他！绑住他！给我狠狠地打！”大猛子挨了几十下，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口气……

这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但一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虽然他后来升了官当了村长，但大猛子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他认为自己这辈子与大猛子恐怕就这样过活下去了，可是，人生在世，后事谁知？现在，他居然要去求他，也只有去求他，这是唯一的一条路，除了大猛子，谁能一下子拿出成千上万元？可是，大猛子会借钱给他吗？

挂在墙上的自鸣钟响了起来。老伴坐在对面依然泣不成声。

再也不能想许多了。他从沙发上撑起来，将烟头丢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脚，然后走出门来。为了小宝，他顾不上许多了。如果大猛子要掴他几个耳光，就让他狠狠地掴吧，如果要他磕头，他就将头毫不犹豫地碰向大地，只要答应借钱。人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夜很宁静。月色溶溶。走在村前的大路上，可见庄子里的灯火星星点点。夜风习习，迎面扑来一阵阵油菜花香。老村长感觉昏胀的大脑一下轻松了许多。穿过一片竹林，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大猛子家门口。这是一幢又高又大非常气派的楼房。

站立门口，老村长突然感觉自己抖个不停。他咬咬牙，举起颤抖的手将门叩响。

“谁呀？”屋里传来了声音，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大猛子老婆探出身来。

“你？”大猛子老婆惊讶不已，“你、你来干什么？”

“我……我找大猛子……”

老村长还没说完，门就“叭”地一声关上了。老村长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身子往后直倾，打了个趔趄才站稳。一股怒火立时从他胸膛里升腾起来：“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你别得意，三十年河东转河西，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有朝一日时运转，凤还是凤，鸡还是鸡！”

老村长一边骂一边往回走，在竹林边碰见走来的刘大婶。

“你跑到哪去了？到处找你呢！”刘大婶急不可耐，“有钱了，两万块！”

“有钱了？两万块？”老村长怕听错了，复了一遍，“谁借的？”

“大猛子，你刚出门，他就送来了。”

“大猛子？”老村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回过头来看那楼房时，泪水禁不住一个劲地往下流……

（注：小说原载于《安庆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