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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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苇
老侯在手机拨号盘上按出几个数字，中间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真忘记了，又打开通讯录，查到了那个号码。接下来，该要点触绿色的拨打键时，他的手指像是僵硬了一般，悬在半空迟迟点不下去。打吗？他犹豫了。
这时他又想起了老马。
老马是一个装修公司的销售员，五十左右，头微秃，身微胖，脸微圆，不，其实他是个微长的脸，主要是脸上软乎乎的肉，把一张微长的脸硬是堆出了一个弧度，加上常年挂着的笑容，让人想起庙里的菩萨。
老马的孝顺是众所周知的，每天晚上七点半，他都要跟远在老家的老母亲视频聊天，周围的人无不称道他的孝顺。
视频一接通：
“妈，哈哈哈…。”
“崽，吃了吗？”
“妈，我刚吃完。你呢？哈哈哈…。”老马对母亲从来不用敬语。
“我早吃完了，六点就吃了。”
“今天比平常吃得早啊，吃得啥呢？哈哈哈…。”
以上几句，就像学校起床铃后的歌曲，内容基本不变。
此外，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内容。
“妈，我今天接了个单，不大，但是也可以提成几百到一千块。哈哈哈…。”老马接的单一般都不大。大单的业主一般看不上他，他太老实。但是，小单却是隔三差五会接到，也因为他老实，还有勤快。
“那好嘞！那你要好好帮人家做，别蒙骗人家，做事情要讲信用。”老母亲很高兴，每次都好像儿子刚接到人生第一个单。
又或者是：
“妈，今天我飞了一个单，被老板骂了。哈哈哈…。”
“为啥呀？”
“业主把价格压得太低，我觉得做不来。哈哈哈…。”
“那是的呀。”
“可是老板说我不应该放弃，要么再跟业主磨一磨价格，要么接下来之后，就给他用差一点的材料。哈哈哈…。”
“是呀，你干嘛不灵活一点呢！傻崽！”
“妈，做事情要讲信用！哈哈哈…。”
“…嗯嗯，老板骂你干啥子呢，你别理他，你再接到单他就没有气了。”
老马是家中的独子，真正的“独”，连姐妹都没有。在他出生那个年代，农村家庭只养育一个孩子的，几乎是稀有。老马解释说，母亲生了他之后，因为身体的原因，就再也不能生养了。老马不仅是唯一的孩子，而且还是儿子，可以想见，老马的母亲对老马的宝贝程度，只能用一句老话来形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老马的母亲今年已经70多了，身体很差。前两年，更是因为病痛长期住院，老马曾经丢了在广州的工作回去，就是为了方便长期照顾母亲。今年,母亲的身体略有好转，老马便留下妻子照顾母亲，回到广州来上班。前年，他倾其所有给儿子在广州买了一处房子，债务这个坑需要微薄的工资用来填埋。
老马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形单影只，但却不想跟随他们背井离乡。而且，老马在广州只租住着一间村屋，他也不忍心母亲跟着他到广州来受这份委屈，所以，跟母亲的视频成了老马每日的必须事务。
老侯感觉，他俩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半个小时是最短记录。每次在视频里一看到母亲，老马的笑容比平时还要深上好几分，脸上多出了好几条弧线，完完全全一尊弥勒佛。而母亲脸上的表情跟儿子基本一模一样。
在老侯看来，他们之间的聊天，就是骨肉相连的完美解释。
因为装修，老侯在一个月前认识了老马。因为喜欢老马的随和，加上老马跟他一样也爱喝一点，所以双方处得像朋友似的。这一个月的多个晚上，老侯都在在老马的村屋喝酒，多次亲眼看到人家的母子亲密互动，老侯颇有感触：同为儿子，看看人家怎么做的！我也是个儿子呐！
他很少去探望母亲，一年也就一两次。打电话的次数也寥寥可数。
在经过一个多月的感化后，他决定给自己母亲打个电话。
现在，当母亲的电话弹出来之后，他感觉胸腔里像是装着一面鼓，彭，彭，彭…被一阵一阵捶打出巨响，那挥舞的鼓槌叫胆怯。这东西在他身上也有？打死老侯也不会承认，想他年轻时候是以许文强为榜样，在他们地门市是混过江湖的人，怎么可能！
母亲住得并太不远，在一百公里外的另外一个城市，帮着他弟弟看孩子。
弟弟比老侯小7岁。在弟弟出生之前，在老侯记忆中，母亲和继父都是挺爱他的。弟弟出生后，继父对他的打骂骤然就多了起来。
“老大太皮！”母亲也觉得他该打。母亲还常常自曝家丑，跟亲戚们诉说他的种种劣迹：脾气火爆，打架斗殴的事没有少干，懒，爱喝酒，一事无成…。他年轻的时候，私底下，老家的人都叫他“六六”—-六亲不认的意思。
他的弟弟倒是性格温顺，从小到大都是一副书生模样，小时候常常被同学欺负，老侯多次去弟弟学校给他除暴安良，从来都是弟弟的保护神。
母亲打心底疼弟弟。弟弟在家的时候，似乎像是母亲的注脚：母亲在厨房，他就站在旁边看她洗菜做饭；母亲在阳台，他就握着母亲的手依偎在她膝盖上。在他结婚前，回家常常跟父母睡一张床上。老侯的妻子初去他家那一阵，开玩笑说他弟弟有恋母情结。“么仔母娇娇，没听说过吗？”他呵斥妻子。弟弟还是母亲的骄傲：当年弟弟考大学差了一点分数，花点钱就可以上名牌大学大学，母亲把他父亲的抚恤金都砸进去了。弟弟上了大学后，母亲在亲戚们面前扬眉吐气了好些年。名牌大学啊，其他亲戚的小孩一个都没有份！此前，在亲戚的攀比中，母亲很少占上风。
老侯也为弟弟能进名牌大学感到由衷欣喜。他对弟弟的爱远远超出一般的手足之情。在没有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周围的人都觉得他邪恶，但弟弟视他为英雄，让他感觉这是世界上他能够得到的最纯洁的感情，没有之一。十二岁那年，他知道自己并非继父的亲生儿子之后，他更爱弟弟了，他不能让别人看出半点来他们只有一半的血液相同，一定要比同父母的兄弟还亲！
“争点气吧！”老侯自我鼓励，这是母亲对他的口头禅，“又不是上刑场，看看人家老马，看看人家老马！”
电话接通了，那头响起了母亲的声音。
“妈。”
“衍？”
“是我。妈，吃饭了没？”
“吃了。”
“你两老身体还好吗？”
“还行。”
“最近你们那边天气好吗？我们这里老下雨，上下班都不方便。”
“我们这里倒是一直天晴，很久没有下雨了。”
此时，他又听到了鼓槌敲打的声音。之前跟母亲通电话，大略讲完这些内容，便匆忙挂掉，好像生怕挂晚一点，电话里面就会钻出一条蛇来。
不仅仅是继续往下说，就无话可说了，老侯最担心的是怕母亲接下来会说出带有期望性质的话。这些话，从小到大，在母亲的嘴里听了无数：从小时候希望她比别的孩子懂事，到读书的时候希望他成绩超人，再到他工作的时候希望他出人头地。似乎，母亲跟励志紧密相连，老侯已经严重过敏了。
老侯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要向老马学习，将今天的通话变得亲切而愉快。
“妈，你孙女最近挺争气的呀，都上了电视了。”老侯只有一个女儿，上小学，是他的眼珠子。
“哦，上的什么电视？”这个话题果然产生的效应，母亲的声音带着意外。
“广州电视台的，上个月我带她去电视台录制的节目，正正规规的大节目，马上就要在电视里面播出了。我们这辈子都还没有上过电视呢，女儿就已经上了电视了。您孙女很厉害呀！”老侯抑制不住的骄傲。
“是呀，你没上过，我都70来岁了，都还没有上过电视呢。确实厉害！确实厉害！”嗯，母亲还是很爱孙女的。
“赶紧把电视转播的时间告诉伯父、伯母、姨丈和强国、卫国他们， 让他们也来看看。"母亲忙又加上一句。
他的这些亲戚，有些发财，有些当官。这些年，他们兄弟俩都混得一般，这是近年母亲心里最过不去的事情。
“看来娃要给我争气啰！”
“老钢，桃子上电视表演节目了。”老侯听到电话那头母亲迫不及待地在告诉继父。
在外人看来，母亲是继父的主心骨，家里的大小事似乎都是母亲在拿主意。亲戚们都觉得母亲命好，没有工作，长得一般，还带着个拖油瓶，居然能嫁给老钢这种长得一表人才的国家干部，结婚后还一直都不上班，在家当全职家庭主妇。
老侯对此也曾经疑惑不解。后来听说老钢的第一次婚姻失败是因为他老母亲嫌弃儿媳没有生养，但是前妻离婚后很快嫁人，并生下孩子。还有，自己改跟老钢姓侯的事情。听外婆说，父母是自由恋爱结的婚。他父亲在他两岁时因公牺牲的，也只有他一个儿子。按理说，母亲如果念一点旧情，没有必要给他改姓。他一直有个猜测，但是不敢说出口。后来，他开始仔细观察，才发现，很多事情，母亲其实都是思忖着继父的意思的来决定的。
“那娃儿怎么上的电视台呢？”母亲又好奇地追问了一句。
这正是今晚老侯在心里面打腹稿的时候所准备的重点。
“妈，我现在在潜心搞写作。网络小说我写了好几部，都跟起点中文网签约了，现在已经是起点的三级作家了。”
“那是你的小说改成电视剧了？”
“不是，不是。”显然，母亲不知道“起点”的地位，当然也不了解升到三级要付出的艰辛和努力。不过，不管他付出多少，这些东西在亲戚的眼里，跟在母亲的眼里一样，都不是什么大惊小怪可以称道的成绩。
“那跟上电视有什么关系！”
“上半年我参加了一个市里的征文比赛，我的两篇作品都入选了，是入选作品最多的人。这个征文比赛完了后，市里相关单位组织学生就征文内容进行讲演活动，并且在举办了一台汇报演出。我的两篇作品是学生选取率最高的！”老侯开始眉飞色舞。
“那桃子讲演获奖了？”
“不是，桃子参加了比赛，但是没有获奖。组织单位鉴于我作品的影响力，特别给了桃子一个去参加节目机会。桃子是去参加汇演朗诵，还是领诵的！”
他想，今天终于可以向母亲长久的期望有所交代了。他心里暗暗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句，从小到大就一直在期待的那句话。
“那你这么厉害，帮悠悠也争取一下，让她也上一次电视节目呗。”母亲的声量提高了好多，好像不是仅仅在跟他对话。悠悠是他弟弟的女儿，是母亲和继父一手带大的，比老侯的女儿小两岁。弟弟曾经开玩笑说，悠悠已经把老钢的对他的爱全部都夺走了。要知道，老钢之前一向都是重男轻女的。
老侯顿时觉得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不仅仅是因为没有等到那句话。
他想起了自己女儿出生的时候，母亲各种借口不来帮忙照看孩子，其实是老钢不让。近几年，每每跟母亲通电话提到女儿的可爱状，她总是迫不及待地开始讲述悠悠的各种趣事。他还记起来有一次他母亲到他家小住，妻子很生气地告诉他，母亲跟她聊的都是小叔子爱吃的各种菜式，一个他爱吃的菜他母亲里也说不的出来。……
“好吧。我尽力……”，以前每次母亲鞭策他的时候，他都这么回答。老侯照旧用这句话结束了这次通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