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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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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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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凌霄花

某日,经过小区幼儿园,发现围墙上的凌霄花已经孕了花蕾。

幼儿园的这段围墙,我刚住进来的时候,还是光秃秃的铁围栏。不知哪一年种上了一些凌霄花藤。藤蔓长得迅猛,很快只见叶子不见铁栏。此后,每到年关,这里就变成一段花墙,成为小区的一大风景。甚至外面有人慕名而来,在花墙前流连,观赏拍照。人来人往,场面火热。

如今,浓密的叶子中间,已经藏着了好些花苞,椭圆形状,顶端染着一点橙红。它们挂在枝叶间,一串串的,外形很似鞭炮,难怪有人也把它叫着“炮仗花”。

这个名字真是既形象又应景。说来也奇怪,这种植物平时只有森森的绿叶,一到年尾,却不声不响抽出花蕾。中国人过春节有放鞭炮的习惯。就这么凑巧,一到了春节前后,这些藤便争先恐后地开出花来。橙红色的花朵像是细长的小喇叭,满树满墙都是。一簇花一般是八朵十朵,一串串从叶子中喷涌而出,花瓣向外翻卷,花蕊怒张,像极了点燃的小炮仗---由两排小鞭炮挨挨挤挤地排列成长方形,春节时平常百姓家里最常燃放的那种。小时候,我们常常趁大人不备,拆下一两个来,插在萝卜上,点着,一声脆响,白色的萝卜片和红色的纸絮四下飞溅,我们的欢乐也随之炸裂开来。春节的欢腾,大多数要归功给这些小炮仗。它价格便宜,一串点起来,“噼噼啪啪”无数声脆响,热闹非凡。不像烟花,色彩虽然斑斓,但只有一声巨响。况且,烟花太贵。所以,这一串串的小鞭炮才是春节欢乐的主唱,烟花倒更像是客串。当鞭炮声此起彼伏,凌霄花也开得此起彼伏,热闹着人们的眼睛。鞭炮和凌霄花相辅相成,一起成就着春节的喜庆。当凌霄花藤下一地花瓣,与鞭炮纸屑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你我时,春节也就接近了尾声。

这种花,花开花谢,只灿烂一个短短的春节,像是专门为春节而生的。它是肩负着热闹春节的使命吗?

如今一看到这些花蕾,我便知道,春节不远了,今年的“余额”又不足了。凌霄花蕾一出现,就意味着岁末年尾,准确得不容置疑!

当凌霄花的花蕾绿色减退,橙色的花瓣微微欲张时,阳历被撕下了最后一页。

晚饭时分,听到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惊异于有些人胆子如此之大!手机上,小区墙上,三令五申贴发通知不许放鞭,还是有人敢以身试法。这些人,是试图通过一串鞭炮一通炸响来改变一些什么?城市人口密集,如果不幸引发个火灾什么的,那种试图岂不是变成了一种注定? 在城市化快速发展的今天,鞭炮必定会成为农耕时代的记忆,无论人们如何固执地怀念。只有凌霄花,依然如期而至,守望着春节的欢乐喜庆。

在零落的鞭声中,我们静静地吃完了简单的晚饭。

入夜,小区一片喧闹。楼下,小孩惊喜的喊叫声,大人热烈的交谈声。毕竟是过新年,节日总是携带着喜气。往年,我家都看跨年晚会,但今年我们没有开电视。女儿进房复习功课。我在房中静坐。外面的热闹像是海潮,一浪逐着一浪扑过来。我不由得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丝欢乐。手一摊,却是一掌凉意。就像是这日子,明明天天照面,明明每一分一秒都踏踏实实走过,回头一看,却什么痕迹也没有。不,也不是没有痕迹。比如,新长的白发,眼角的皱纹,松动的牙齿…还有,那些走远了再也不回头的身影,总也留在心底里,抹也抹不去。抹不去的还有记忆、怀念和感伤。……我窝在沙发里,身子软瘫,但头脑风暴却一阵接一阵地刮着:去年,前年,大前年,……明年,后年、大后年……我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后来,窗外的欢乐渐渐散去,消失。寂静如水,从四周漫涌过来,淹没了我。我好像睡着了,又觉得自己是清醒的。良久。恍惚间,隐隐听到不知哪家的电视里传来一阵钟声。那一瞬,我似乎看到了一朵凌霄花粲然开放。

阳历2021年,终于过去。

元旦,侄女邀请我们去她家打火锅。吃完,在杯盘狼藉中坐着看电视。突然记起没有给父亲打电话。一看,有一个他的来电。回拨过去,老头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换了新的手机了。前一阵,打他的电话,时断时续,推测他的手机坏了。一个老人机用了四年,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建议他换一个。他说一个手机一百多块,是个大数字,要去修理。

“手机店的老板说,实在修理不了。我跟他讨价还价,一百二十块,买了一个新的!”他很是得意,又有点肉疼。

我表示赞许,问他在哪里吃的饭。他说是自己一个人吃的。

我听到一声闷响,来自胸腔。

估计昨晚他是在兄长家里吃的新年夜饭。以他们的现在的关系,连续两晚在一起吃饭,不大可能。父亲重男轻女,自小就被当着宝一样养大的兄长,脾气可以随时点着火。父亲小的时候是家里的么儿子,也是宠着养大的。他脾气倒还算好,但是受不了气。母亲去世后,父亲跟兄长住了一阵,后来,他就坚持一个人住回到老宅里了。

最初几年,只要跟兄长交火,他必定到三个女儿家巡视一周,小住上三五个月。前年,兄长提醒他:“老话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你女儿们的房子都是在市里的,好歹一套也值百儿八十万的。万一,……”。父亲那时八十三了。从此,他再不肯去任何一个女儿家里,不管我们姐妹仨怎么解释、引导、劝说,献殷勤,都无效。

“疫情还没有过去,我们都要小心点。”他说得合情合理。

但是,不久前,我电话里告诉他:因为疫情,单位建议尽量不要离穗,所以,春节可能不回去。

“你已经一年没有回来了!你总是忙。一定要到我死了,你才有时间回来?!”他不高兴地嚷嚷,好像又置疫情于不顾了。

农历十月二十八,他八十六岁生日。他用兄长的手机跟我视频,脸上老年斑很明显,像是岁月往脸上扔了颗炸弹。头发蓬乱,极似跟他作伴的那几只鸡尾巴上的毛。衣服的领子层层叠叠堆在脖子上,像我小时候吃过的油饼,油腻腻皱巴巴。好在,精神却还不错。

几句照例的问候过后,他突然问:“翰最近联系你吗?”

我顿时觉得舌头石化了。石化的肯定还有坐他身边的兄嫂,虽然镜头里看不到。

“……呃,呃,有的……”。

“我生日他都会给我打电话的,今天怎么没有?”他紧接着又问,根本没有在意我的回答。或者,他觉得我的回答肯定在他的意料当中,根本不屑于听。

在往年,中秋、元旦、春节,这些重大节日,翰不仅会给他打电话,也会给我们每一个打。

可是,今年中秋,他没有打,谁都没有。

“……或许他太忙了。” 我悄悄吸了一口气,想要自己镇定一些。

我感觉到有些瘫软。那边的兄长,肯定也如此。

他不再追问,好像已经得到预期答案,心安了。

今天是元旦,我很怕他又问我那个问题。好在,他问我在哪里。我谎称在妹妹家。

我不敢提及侄女。

妹妹、妹夫在一旁,他们接过电话跟父亲寒暄了几句。

侄女刚好收拾完毕,从厨房出来。听说是跟她爹爹(灌阳话,爷爷的意思)通话,赶紧把电话接了过去。我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侄女出生的时候,父亲正好在田地撒肥。报喜的人跑去告诉他,他脸一黑,把粪箕一扔,就回家睡觉去了。侄女出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候,计划生育正搞得如火如荼。第一胎是个孙女,一切就变得没有了把握。那一觉,父亲睡的是伤心,也是焦虑。

翰出生的时候,父亲的表现没有人讲给我听,不知道如何。但是,自那以后,父亲走路头抬得都比以前高了,声音也洪亮了好多。在翰出生之前,母亲跟村里人拌嘴,已经有人指着她骂她“绝后户”了。人言可畏,口水可以淹死人,特别是在世世代代同住的一个小村庄里。年少的时候,我也耿耿于怀父母的重男轻女。我和妹妹都是父亲求子失败的结果。妹妹出生的时候,父亲也是黑了脸,连接生婆都不理睬了。我和妹妹小时候都曾经被父母计划着要送给别人家。如今回想,虽然没有释怀,却也对他们多了一些理解和同情。毕竟,破除陈旧的观念,那是需要非凡的勇气和毅力,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以轻易做得到的。父亲只是个普通人。我们也都是。

翰出生了,父亲有了孙子,村里人的眼光不再是异样的或者同情的了。

翰有着跟他父亲截然不同的性格。他温和、耐心、逆来顺受。别人说话的时候,他静静地聆听,嘴角挂着一撇笑。他对长辈们总是恭恭敬敬。在一群脾气火爆的家人当中,他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翰是不幸的,他在父母的吵闹声中长大。双亲的恶语相向让他日渐沉默,看起来郁郁寡欢。

但他又是幸运的,爹爹奶奶、爸爸妈妈、姑姑们,还有那一直受到冷落的姐姐,他无条件地拥有了所有这些人的爱。尤其是爹爹奶奶,他皱一下眉头,两老的心就会抽一下。老头老太自己节衣缩食,但是,对于孙子,出手却是出奇地大方,毫不手软。女儿们的那些孝敬,一转手就成为翰手里的压岁钱或零用钱。好长一段时间,兄嫂不和,翰的起居饮食,都是爹爹奶奶在张罗。在翰的心里,爹爹奶奶就是永不沦陷的大后方。

大学毕业后,翰去了泰国工作。

侄女问,“爹爹,您身体好吗?”她笑眯眯地,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小时候爹爹对她的冷落。

父亲:“挺好的。”

侄女:“您要注意身体,走路睡觉要小心,担心眩晕症又犯。”

父亲:“我很小心的。你放心!你工作还好吗?”

侄女(受宠若惊):“好,很好!您有时间来广州我家玩,我搬了新房了。”

父亲:“我听你爸爸说过了。你工作也不要辛苦了,要注意身体!”

侄女(继续受宠若惊):“我会的!”

父亲:“翰最近跟你联系不?”

侄女(呆如木鸡):“……呃,呃,有的……”。

父亲:“他很久没有打电话回家了。”

侄女(深呼吸):“他工作很忙,现在又是疫情,公司管得很严……。”

父亲:“我也猜是跟疫情有关。他很久没有打电话了,这个公司也特不近人情了些!”

侄女(吞咽口水):“没事的,您放心!放心!……”

一屋子的人全都屏息凝神,沉默不语。

翰于2021年4月27日在泰国因车祸离世。

父亲是唯一一个不知情的人。

回家路上,看到一家人的院门头上立着一枝凌霄花,花蕊如箭,射向苍茫的天空。今年冬天,广州几乎没有机会穿棉衣,温暖的气候提早了它的花期。

老家的冬天可没有这么温和,常常冷到不想洗澡。我家的洗澡房四面透风,又没有热水器,小时候的翰就赖着不肯洗澡。那一年,他还在换牙,每次笑的时候,俩酒窝搭配着几个牙洞,天真无邪到我常常想要去捏他的脸。我从大学放假回家,他又好久没有洗澡了。我跟妹妹起哄,说如果他洗澡的话就给他两块钱。他很爽快地搬来了大澡盆,放在门窗四闭的房间里。我们给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洗澡水上浮起来一层黑色的泡沫。翰摸着润湿的头发,舒服地笑着。但不一会,他就哭闹起来,因为我赖账了。为此,他几天不理我,说我不守信用。

凌霄花在新年的阳光下微微颤动,像是心跳。凌霄花开,就临近春节了啊。

那几年春节,翰还小。每到年初一,一大早,他便拿了一个大大的塑料袋,邀一群小伙伴,踩着红色的鞭炮纸屑,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去串门。孩子的欢笑声敲开的那一家,在一片稚嫩的祝福声里,必定得给这些塑料袋里装上一把零食作为回报。这是我们本地的一种风俗,是小孩们的专属权利。我还赖在床上没有起来,他已经拎着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凯旋归来,豪气地往桌上一甩,问:“姑姑,你要吃什么?”那袋子里,就像阿里巴巴的山洞,什么糖果饼干马蹄瓜子,应有尽有。当然,他最高兴的是几个近亲私下塞给的红包。在我床边,他细致地清点着他的财产,一脸兴奋。……

翰就是那担负着使命的凌霄花。

他及时的到来,拯救了爹爹奶奶的人生。

如果没有他,爹爹奶奶过的会什么样的日子呢?在那如铁幕沉沉的村寨舆论中,在那些不言而喻的眼光里,爹爹奶奶的人生会是怎样地惨淡无光,生而无趣呢?

他是奶奶的眼珠子。奶奶在去世的头一晚,就只是盼着他。奶奶去世了,他像所有当地的孙子一样,捧着奶奶的灵牌,一路磕头,给她送终。

如今,他也繁花落地,悄然而去。

可是,还有他爹爹啊。

风烛飘摇,真相比刀剑更甚啊。

然而,对于生死,凡人何其无奈,天地何其无情!

翰也是不忍的吧。

临近春节,老宅的门口树上缠绕的那株凌霄花也快开花了吧?花下,那张满是老人斑的苍老的脸,是否在手搭凉棚,日日向着大路张望?他不知道,就算等到乱红铺满地,他盼的那个身影了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一阵风过,花影稀疏。泪水疯狂地爬过我的脸,肆意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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