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前,接到老父亲的电话,说是刚收完花生,问要不要快递一点给我。午睡的时候,一阵急雨。最近的雨特别多。秋天下雨,在广州本就不常见,多雨更是反常。在床上,听到像是泼水般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我有点担忧:这么大的雨,该不会又要浸街了吧?那些周末还在营生的人,如快递小哥、清洁阿姨、送货的、搬家的……就要受这水漫之虞了。
起床的时候,雨终于停了,我如释重负。想起被雨浇湿的阳台,于是想去清扫一下,一开阳台门,就看到了后山上的那片雾。
我家的后面是黄山鲁的一部分,山峰绵延,但是并不高。这一段山体像是张开的双臂,环抱着我住的小区。山上的树,大多是荔枝树。买房的时候,南沙的小区几乎都跑遍了,总是觉得不尽我意。一走入现在住的这个地方,立马被后面扑拥上来的翠绿所折服。老家在都庞岭脚下,从小就在山里摸爬滚打长大,对山有一种特别的依恋。有山峦为靠,有翠色可倚,于是,漂泊了十几年的浮萍,根终于落定了下来。
平时在家,闲暇之时,最喜欢看这山。早上,看晨曦一点点从东边的山尖顶漫铺而下,就在倏忽之间,整座山被霞光浸染,树和枝叶都在那瞬间骤然醒过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随着光线的移动,你似乎可以看到它们在舒臂伸腿,打着呵欠。傍晚,晚霞在西边的山上变换颜色,一会儿紫,一会儿黄,一会儿橙……好像一个肆意的画家,毫不吝啬地挥撒着他调色盘里的颜料。云团则在霞光中变幻着各种形状,一条狗,一匹马,一条鱼,仿佛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它都可以模拟出来给你看,不由得让人心生欢喜。
但黄山鲁上起雾,却是鲜少。南沙这里靠海,天宽地阔,不容易成雾。不像我老家灌阳,四面环山,崇山峻岭,水汽不容易散发,一下雨就烟雾迷离,甚至没有下雨也会有轻烟薄霭。夏日的清晨,田间地头都会笼着一层轻纱,淡淡地,似有若无,晕染着母亲弓腰摘菜的画面。秋日的早上,一开门,屋外好像是换了一个的世界,天地间一片苍茫,好像只剩了自己。那浓得化不开的白烟,把周围的熟悉幻化成如梦似仙。伴随着母亲担忧的呼唤,我在其中奔突,狂呼呐喊,试图要窥破这个神秘世界。又或是在某个晴朗的上午,扛着扁担脚步匆匆的母亲,挎着竹篓欢呼雀跃的我,走进村旁的林子里,小圆蘑菇上的顶着天使一样七彩的光环,那是薄雾在玩转一个阳光的魔术。如果到了傍晚,高耸如云的山脉只剩下黝黑的剪影,小小的村庄闪着几盏昏黄的灯,乖巧地卧在山脚。那覆在屋顶的白绉松松地围拢,柔柔地晃动,伴之以母亲“敦敦敦”剁猪草的声响,混合成为一首催眠曲,整个世界就要安然睡去。
眼前的这片雾,跟老家的那些不一样。我看到它时,正团在山头,浓得像化不开的乳酪。是的,像乳酪,稠稠的,似乎用手一碰它就会粘在你的手上。它就那样静静地罩在山顶上,好像一个人在冥想,想得入了神一般。那白色的雾障下面又什么呢?就一点也都看不清楚了。而这山岗,头上戴着这顶白色的帽子,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仿佛那个浓雾早上的我。
那个早上,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和地。太阳像是被摔破的鸡蛋,若隐若现地浮沉在一片白色的迷离中。争吵、怒吼、砸摔…,“嘭”的一声巨响,门在我身后关上,隔断了母亲的啜泣,家庭的纷争,经济的拮据,只剩下了青春的激愤。那天的雾好像布置了一个迷宫,平时闭着眼睛都可以找到的花草树木,全部都隐身不见。那一瞬,世界变得好像混沌初开,分不清东西南北。可是,我完全不顾后果地冲进那团雾里,仿佛扑火的飞蛾,决意要冲破这迷障,一往无前,义无反顾,情绪激昂地想要叛离原有的世界。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我不记得了。只是,直至今天,我始终也没有弄清楚,那一次叛离,算不算成功?如果不是,今天的我,应该就是某个村里的面色木然心如止水的中年农妇。如果是,多年的颠破流离,就算是命运买一送一的馈赠?打那后,回灌阳的次数寥寥可数。有时候,我也迷惑,自己和那个世界,到底是谁先疏离了谁?
回神一看,发现那团雾已经在悄然移动。如果以白帽子下的一棵树作为参照,你会看到,它在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地挪着。 好像一个小孩偷拿了妈妈藏起来的零食被当场喝住,他在震惊中一边用眼睛瞟着他妈妈的脸色,揣摩她的生气程度,一边想着要猛地跑出去找爸爸救急,他的小脚丫几厘米几厘米的往前蹭,让你一下子发现不了他的移动。可是,盯久了,它的秘密就泄露了。于是,它好像也生气了一般,体积膨胀起来。于是,白色的奶酪变成了白色的绸布。这绸布略有些透明,摆动起来,再过一会,白帽子变形了,撑大为一件罩衫,把大半个山体笼在其中。这时候风来了,白衫飘动起来。不,是山舞动起来,衣袂飘然。有时候,露出身上几颗性感的红痣。有时候,露出一条诱人的乳沟。它就那样尽情地摆动着身体,舞得忘乎所以,根本不在乎你的眼光。你会觉得,那雾摈弃了孤傲,变得亲切起来。
而我,是什么时候从迷雾中穿越出来,褪去了青春的硬壳,终于理解了母亲的无奈与苦心的呢?我不记得了。母亲去世已经六个年头。
风继续吹,地上的积水也都流走了,地面洗得沙石毕露。空气那么清鲜,像一个带着露珠的桃子,让人想一口咬下去。惹得孩子们从屋子里跑出来撒欢,笑声如水珠散落在山脚下。可是,孩子们在乎的是同伴之间的游戏,对山上的雾却是视而不见。这个时候,山舞热了,累了,一把扯下身上的白绸,露出了里面的薄纱衣。那纱那么轻,那么淡,好像只是意思意思自己的存在,一些地方甚至破了洞,直接看到山的肌肤。你看,那棵数的轮廓已经清晰了,那座守果人的小屋子已经清清楚楚。再过一会,只看到丝丝缕缕的白色纱线。
等我从花坛抬起眼来,雾已经散尽了。山树静默,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我的心里蓦地却腾起了一股情绪,如雾般罩了下来。
都庞岭的脚下,今天起了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