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系列之一 | 孝义河畔 我的故乡
文/王文杰
年少的时候,受了梦想的鼓动,不顾一切的逃离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出走半生,待到青丝白发,年华老去,再回到故乡,村庄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村庄,少年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不管人世间如何的天翻地覆,都不能改变大自然万古不变的四季轮回,只有春夏秋冬的律动才能让我合上这小村的节拍。当年的义无反顾,已化作今天的物是人非,这大抵是很多农村孩子和我一样的心路历程和乡愁吧。
我的故乡,地处华北平原,坐落在孝义河北岸高阳地段,这是一个静卧在荒烟蔓草中的平凡的小村庄,这个静谧安详的小村庄,便是我的梦想生长的地方。
关于小村名称的来历还有着一段鲜为人知的传奇经历。据说,在明朝的时候有一位仙风道骨的风水先生沿北岸东游至此,驻足观望间,突然发现一个奇异的现象,河水虽然流走了,但是留下来的却是祥瑞之气,先生断定这里一定是一处风水宝地,于是便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柳树上挥毫写下“留祥”二字,未等字迹干透,老先生便腾空而起,驾着五彩祥云去了白洋淀方向,身后留下一道绚丽的彩虹,引来很多村民围观跪拜。小村建于北宋末年,原为大宋抵御大辽的军事重镇,因赵王堡曾屯兵于此,便命名赵堡屯。县太爷闻听风水先生之事,也颇感惊奇,为了取吉祥之意,也为了记住这位老神仙赐名之恩,县太爷灵机一动,便用“留祥”加一“佐”字为小村更名,加一“佐”字是考虑到君王右边是武将,左边是文臣,武将是保佑,文臣是辅佐。大意是希望村里能出一些文化人辅助朝廷为国效力。说也奇怪,从此后,小村的文脉就连绵不断,历史上还真出过几个举人、秀才,清朝末年(或民国年间)还有邵姓人家子弟考入燕京大学。风水轮流转,高考制度恢复后,村里每年都有几个农家异姓孩子考上大学,至今从未间断,这风水宝地之说确实得到了印证。
小时候,故乡的生活是单调的,即使在节日里,也没有什么热闹,诸如南方的舞狮子、节日庙会等等盛大的活动,更是未曾见过,安静闲散的生活中缺少了严肃、庄重、神秘的仪式感。只有赶集、婚丧嫁娶或者过年的时候,才是乡民们聚集在一起最热闹的活动。赶集主要是为了购买一些生活用品,婚丧嫁娶虽能反应一些民风民俗,但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更没有什么传统的特殊的文化含义。只有过年的时候,游子回乡,亲朋聚会,乡民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全身心的过年,这时候才是村子里最为盛大的活动。
这场盛大的活动中,最为体现亲情和乡情的要数挨家挨户的拜年活动了。大年初一,各家各户都早早的起床,饺子下锅之前要先放鞭炮,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过后,一家人开始吃饺子,吃过饺子后,年轻人或辈分低的人们便三三两两或更多的人聚在一起,去到长辈或沾亲带故的人家去拜年了。说到拜年,还真是有些趣味儿的。晚辈们进到长辈们家里,一进院就开始喊:“拜年了,拜年了”。一边喊着一边进到屋里,跪在长辈们事先铺在地上的棉褥子或棉门帘儿上,嘴里喊着“磕头了,磕头了”,于是大家都跪下来磕头。长辈们见此情状,一边下土炕迎接,一边喊,“别磕了,别磕了”。长辈们还未来的及拦住,晚辈们就已经磕完了。集体磕头跪拜长辈,这大概是故乡最有仪式感的拜年习俗了。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晚辈们只是站着拜年,不再跪拜也不再磕头了,但是嘴里仍然喊着“磕头了,磕头了”。长辈们依然忙着迎出来,“磕了吗?我怎么没看见啊”?“你没看见是你没看见,反正我们磕了”。长辈们一边笑着一边忙着把晚辈们让进里屋,于是人们在其乐融融的笑声中聊起家常,乡情、亲情在笑声中飘散开来,弥漫在小院儿里,在小巷里飘荡。那时候我年纪尚小,辈分虽然很高,却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磕头跪拜。现在想起来,还真有那么一点点遗憾。走在大街上,平日里很少见到的人,在外工作的人,也都聚拢来,互致问候,互相拜年。在我记忆的深处,故乡的年,是最难忘记的。
那时候的农民都是百分之百职业化的专业农民,除了农耕,村子里并没有其他的产业,进入到冬天,地里就没有农活需要打理了,这个时节便是乡亲们一年中最为闲暇的时光。那时候还没有电视,偶尔放个露天电影,才会有一番热闹,热闹之后,又回归沉寂。每天吃完早饭,女人们在家里除了做家务就是做饭,男人们就聚在村子里的墙根儿底下,一边晒着太阳躲避寒冷,一边东拉西扯的聊起天来,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历史故事,道听途说等等,偶尔也会有一些小道消息或绯闻,只有这些小道消息或绯闻才会给村民们的生活增添一点儿神秘气息。就这样一聊便是一个冬季。
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消遣,儿童有儿童的乐趣。记得小时候,到了农闲的冬天,村里就把牛、马、驴、骡子等代表那个年代生产力的大牲口放到地里啃食麦苗儿,因为土地冻得磁石,麦苗儿的根系不会受到破坏。放学后,从枯燥的课本里跑出来,我就和小伙伴们一起狂奔到地里去骑驴。骑驴还真是个技术活儿,一开始没有经验,我直挺挺的骑在驴背上,两条腿紧紧地夹住驴的肚子,战战兢兢的,生怕摔下来。毛驴本来就没什么好脾气,再加上受到惊吓,愤怒的毛驴急周白脸的在地里乱窜起来,完全不会顾及我的人身安全。这倔驴好像知道我没有骑驴的经验,便故意从土坡上向下跑去,在它身体向下倾的那一刻,我便直挺挺硬生生的摔落在斜坡上,从斜坡上再滚落到地面。庆幸的是,摔了好几次,我都是毫发无损。那时候,还没有替身演员这个行当,如果有,我一定是个优秀的替身演员。进入到工业时代,农民耕作收割都用机器了,这些大牲口也就没了用场,再回老家的时候,只能在火锅里或者驴肉火烧里怀念牛的勤劳和驴的倔强。
春风拂面不觉寒,难熬的寒冬逐渐远去,温柔的春天终于来临。孝义河堤坡上的垂柳受了春风的诱惑,枝头泛起嫩芽的鹅黄,树枝间开始有清脆的鸟儿欢唱,大地升腾起汹涌的春意,给人以无限的力量和希望。春意盎然,惠风和畅,乡亲们却无缘欣赏这大好的春光,伸一伸懒腰,便毫不懈怠的扛着农具赶着牛马忙碌起春耕来了。休闲一冬,好像憋足了一身的劲儿,就等着享受小麦丰收的那一场盛宴。面朝黄土背朝天,乡亲们就是靠着这份勤劳,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一忙就是一生,一忙就是一辈子,世世代代传承着与生俱来的那份朴实和善良。
一个少年的梦想便在这周而复始的、单调的生活中生发出来。说是梦想,是因为没有具体方向。其实,梦想就是一个筐,只要能改变命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说是梦想,更大的好处是,随时都可以改变。穷人的梦想廉价且多变,但是改变命运的动力却有着破釜沉舟般的倔强。
天道酬勤,功夫不负有心人,有时候也关照一下个别死心眼儿的人。十年苦读,终于蒙上了一所工科大学,功夫总算没有白费。不负油灯,不负灯泡儿,不负春光,不负月光。把理想打包装进梦想的筐,背起行囊,别了爹娘,别了家乡,踏上去东北的绿皮火车,奔了他乡。
八十年代,那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代;那是一个浪漫纯真的年代;那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年代,那是一个诗性的年代;那是一个满怀希望的年代,那是一个不分阶层,人人可以有理想而不被人嘲笑的年代;那是一个带着梦想对新生活或未来充满向往和憧憬的年代。百姓有梦想,国家有希望,百姓有奔头,国家有活力。一个时代,如果能够让普通百姓充满期待,追求梦想,这个时代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好时代,国家幸甚,百姓幸甚。我的少年、青年就是在这幸甚幸甚中自由生长。
“晓觉茅檐片月低,依稀乡国梦中迷。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忽忽百年行欲半,茫茫万事坐成空”。在外工作的几十年里,时常感叹时光荏苒,感叹时光一去不回头,闲暇的时候,总会想起年少时候的故乡。
故乡,是一轮明月。自从离开故乡,这一轮明月便从心中升腾起来,离家越久越是明亮。那是村口的明月,随时迎接游子的归来。那是老屋院子里的明月,皓月当空,把小院儿照的清澈透亮。那是孝义河的明月,那是挂在垂柳树梢儿上的明月。我走到哪里,这轮明月就会跟到哪里。在外求学,初离故乡,游子的乡情,在异乡流浪,月亮挂在天上,泪光触碰到月光,洒落一地惆怅。
故乡,是母亲的手,当我感冒发烧的时候,放在我的额头,让我感受温暖的力量。
故乡,是父亲压不弯的脊梁,父亲用辛勤的劳作支撑起全家的衣食住行,给我朴实与坚强。
故乡,是残破的老屋,父母用沧桑给我们支撑起遮风挡雨的力量。陋室里装满了亲人们共度安然岁月的旧时光。如今,村里有三处标志性建筑,一是孝义河上的石柱残桥,上面杂草覆盖,虽然失去了通行作用,但是几十根石柱子依然挺立在水中央。另一处是矗立在村口的教泽碑,风吹日晒中,荒烟蔓草遮挡不住历史人文的光芒。还有一处便是我家的老屋。在我离开村子的时候,村里都是这样的传统老屋,后来很多人家在原址建起了新屋,彻底丢掉了老屋传统的样式,只有我家的老屋还在,这座老屋已经矗立了近百年,成了村里最古老也最具传统意义的标志性民居。
故乡,是幽暗的灯光,虽然微弱,却有方向,时刻散发出源源不断的力量,那些苦读的学子们,就是借着这微弱的灯光,带着梦想走向远方。
故乡,是夏天的蝉鸣。蝉的幼虫在地下忍受四、五年的寂寞、孤独和黑暗,终于有一天挣脱出地面,在太阳的照耀下,羽化成蝉。蝉的一生都在为破土而出奋斗,蝉的一生渗透着农村人奋斗的历程和品性。“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故乡虽然平凡,但并不缺少高洁的品性。
故乡,是儿时的玩伴,玩伴在,童年在,童年在,乡情在。儿时的小伙伴儿,或在异国,或在他乡,或在县城,留在村里的依然守护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
故乡,是村里的土路,虽然泥泞,却给人以坚定执着的力量,农村学子们日夜苦读的脚印,就清晰的印在这泥泞的路上,学子们就是踏着这条起跑线,带着一份土生土长的自信去寻找理想。
故乡,是坚实的土地。地上有翻滚的麦浪,地下有我长眠的爹娘。走在故乡的土地上,那恍如隔世的久违的温馨在胸中弥漫、激荡。生于斯,长于斯,不管走到哪里,我的血液里流淌的永远是泥土的芬芳,故土的温度始终在我的胸中滚烫。
故乡,是孝义河畔的垂柳,春风乍起,诗情画意便在长堤上随风荡漾。河水一路欢唱着流向白洋淀,那个叫做华北明珠的地方。
故乡,是抑扬顿挫的书声朗朗。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汽车,没有乡镇企业,能够听到的,只有蛙声、蝉鸣、鸡鸣、犬吠、风声、雨声、雷声和灌溉农田的流水声,偶尔夹杂着货郎的吆喝声,最悦耳的还是校园里的书声朗朗。
故乡,是融进骨子里的乡音。不管你走到哪里,不管你出走多久,多少次在梦里说出的,即使在梦里骂人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发出的都是乡音。
故乡,是邻里乡民们互助的乡情。那时候,婚丧嫁娶,起屋架梁,乡亲们都是义务帮忙。
故乡,是邻居家的豆腐坊。每到年底,邻家的圆盘形石磨就不停的转起来了。随着石磨一圈一圈的转动,豆浆的香味便在小巷里飘散开来,引得村民们都来凑热闹了,这是村里最具乡情的年味儿。
故乡,是王士敏老先生的教泽碑。清朝秀才王士敏学富五车,却无心功名,不涉仕途,在本村开馆讲学,一生从事教育,教出很多优秀门生,其中包括国学大家孙松龄。王士敏去世后,孙松龄等众门徒共同出资为老先生出版遗作《北坡诗稿》并立教泽碑,碑文由孙松龄亲自撰写。从全国来看,从古到今,学生为老师立碑的并不多见,至今这座丰碑依然伫立在村口。这座石碑是小村里最重要的文化印记。
故乡,在王士敏老先生的《北坡诗稿》里。“只爱吟诗不作诗,同人笑我少风姿,岂知多少奇情景,已入前人绝妙词”。“老来不耐戏场哗,拄杖同寻绿水涯。犹有儿童风味在,拾将瓦片打飘花”。“帝国推翻甫四年,无端又要骗皇权。欲凭强腕恢秦制,巧借舆情文莽奸。北极龙袍将入座,南方烽火已连天。孽由自造终难免,伫看脐灯卓腹燃”。这是渗透在老先生骨子里的风雅和家国情怀,构建成小村的风骨和文化风景。
故乡,是在乡民的书法里。无人教授,无师自通,世世代代,村子里总有那么几个会写毛笔字的人,遇到婚丧嫁娶或者过年,写礼单写对联就会派上用场。虽然说不上是什么书法艺术,但这份独属于小村的风雅却在乡民的手上不断传承下来。
故乡,是杨家将保家卫国的忠肝义胆。宋朝的时候,这里地接辽境,为军事重镇。大宋在这里设高阳关,守边的副统领便是杨延昭(杨六郎),将士们曾经住在这小村里。老家这一代的民间传说、曲艺、戏曲等,传颂的都是杨家将的故事。故乡虽然没有有形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但是杨家将的精忠报国,在乡民的心里早已是一座丰碑。
四十年匆匆走过,山河依旧,小村依然。孝义河长堤静卧,蛙声、蝉鸣、鸡鸣、犬吠、雨声、读书声,已经淹没在机器轰鸣的经济潮流中。故乡,已经没有了我儿时的模样。再也看不到那些传统的屋舍,看不到屋舍上那些半弧形的瓦片,看不到瓦片上滴下的雨滴,看不到栅栏上气定神闲的蜻蜓,看不到那些熟悉的小胡同,看不到那些引人思乡的烟囱和炊烟,看不到那些传统的农耕机具,看不到那些在地里啃食麦苗的牛羊,看不到那些在天空中飞翔的鸽子,看不到那些挂在天上随风起舞的风筝,看不到那些衔泥巢梁的燕子,看不到那些曾经一起奔跑的少年。
那些逝去的,恰恰是少年最珍贵的记忆,是少年时代最清晰的时代特征,是最能勾引游子们回乡的文化意象,是烙印在游子们心中故乡的魂,是游子们踏上归途的方向标。
改革开放后,村子里有了乡镇企业,农忙之余,乡亲们可以到企业打工,日子逐渐的好起来了,经济条件的好转和社会的深刻变化,使得村民们的观念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高等教育的普及,农村孩子考上大学的越来越多,但是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毕竟是极少数。在农村考大学的时候,只知道天道酬勤,进了城才知道还有人道拼爹。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考大学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一份较好的工作,农村人既拼不起爹,也无特殊资源可以借力,想找一份好工作谈何容易,面对残酷的现实,考大学也不再是农村孩子的第一选择。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怀旧空吟闻笛赋,
到乡翻似烂柯人。
故乡,是一列时光列车,载着我的青春,我的足迹,我过去的点点滴滴,逐渐地离我远去,成为过往,成为回忆,成为思念,成为乡愁。一切恍如隔世,一切又似曾相识。那些过年时的热闹,那些跪拜长辈的场面,那一片满天星斗的蓝天,那一轮挂在村口的明月,那一座尊师重教的教泽丰碑,那些生长在荒烟蔓草中生生不息的家国情怀,那座曾为我遮风挡雨的残破的老屋,那些充满童真趣味的童年往事,那些在孝义河长堤上奔跑的小伙伴儿,那些乡间流传的孙榜眼孙承宗的故事,那些杨家将的精忠报国爱恨情仇,那一条流向白洋淀的孝义河,那座通往蠡县的石柱残桥,那一点伴我苦读的微弱的灯光,那些土路上泥泞的脚印,那一片肥沃而坚实的土地,那些忠厚传家勤劳朴实的村民,那些浸润小村人文的诗意风流,那些在我苦读路上点点滴滴的经历,都已深深地融入到一个游子的血脉当中,固化成故乡的真实意象,强壮着游子的筋骨,这些承载着乡情与乡愁的印记陪伴我走遍大江南北,成为一个游子闯荡江湖,披荆斩棘的力量。
故乡,没有山,但并不缺少大山的坚毅;故乡没有海,但并不缺少大海的胸怀;故乡没有宏大壮阔的历史,但并不缺少家国情怀;故乡没有大儒大雅,但并不缺少诗意风流和文化风骨。故乡,有着取之不竭的精神营养;故乡,有着用之不尽的精神力量。那一片有灵性的热土,时刻温暖着游子们到达理想的地方。 (2021年3月4日晨草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