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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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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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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义河畔 我的故乡》系列之三 | 野趣横生的田野 鸡飞狗跳的童年

文/王文杰


自从考上大学,离家出走已有40多年。当初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成想,一不留神,就被岁月偷走了大半生。

年少的时候,心怀高远,志在四方,一心只想天高地阔,回过头来再去重温故乡,早已不见当初的模样。

每次回到老家,看着家乡的巨大变化,心中总会升腾起无限的感慨。看着熟悉的老人们如秋叶般凋零着老去,心中总是涌动着莫名的惆怅。看着村里的孩子们一茬接一茬雨后春笋般的生长,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儿时的过往。

当我们背井离乡,游走四方的时候,最惹人乡愁的,便是童年。见到儿时的玩伴儿,最容易引发感慨和共鸣的也是童年。

童年,是清晨草尖儿上滚动的露珠儿,太阳一照,微风一吹,瞬间滑落,钻入泥土,再也寻她不着。童年,是春天柳梢儿上的嫩芽儿,来不及感受春风的温情,就一下子被火热的太阳卷入盛夏,接受狂风暴雨的抽打,再也泛不起初春的光亮。童年因为鸡飞狗跳,而快乐无穷。童年因为上树爬墙,而自由自在。童年因为短暂易逝,而令人感伤。童年因为无忧无虑,而令人怀念。童年,因为野趣横生的田野,而令我时常回望童年时的故乡。童年,因为故土的淘洗和浆养,而生发出永远抹不去的乡土情怀。

童年是我认识故乡的开始,童年的经历是我对故乡最深的印记。想起故乡,便回到童年,想起童年,自然又回到故乡。

我的故乡坐落在华北平原上,是隶属于河北省高阳县的一个小村庄。小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北宋末年,当时这里是宋辽边界。处于两国边界的高阳,一直是宋辽交兵的战场。面对大辽的侵略行径,大宋只有怒发冲冠的脾气,却没有壮怀激烈的力气。直至大宋认怂,两国定下澶渊之盟,这里才消停下来。到了明代,朱棣起兵发动靖难之役,与明军战于任丘、高阳、河间一带,战争持续长达三年之久。这里的百姓就像韭菜一样,被割来割去,人口锐减,百业凋敝,有的地方连韭菜根儿都没剩下。“靖难”之役,燕王胜出。为了填补战争和自然灾害造成的人口空缺,朱棣一声令下,一场声势浩大的移民运动改写了小村的历史。我们的王氏先祖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长途跋涉来到高阳,在此落地生根。关于先祖的来源地,民间都认可山西大槐树的说法。但高阳县志记载:“永乐元年三月,迁大宁都司于保定。大宁都司原在口外小兴州,今属承德滦平县,高阳境内明代移民多来自此处。”王氏家族遗文中记载先祖来自山右(山西)小兴州,华北平原上的其他姓氏的家谱也有同样的记载。但据考证,山西并无小兴州,而承德滦平县却有小兴州,官方资料记载承德滦平县小兴州在明代为著名的移民集散地。先祖到底来自山西大槐树,还是承德滦平县,并无其他权威考证。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其实来自哪里,已不重要,“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竹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

这里没有山,没有海,没有大江大河,没有小桥流水,没有大漠孤烟,只有一条排涝用的小河叫孝义河,我们的小村庄沿河而居。说起孝义河高阳段的来历,还真有一段历史需要铭记,这是高阳人有效治水的经历。明朝时期这里还不是一条河流,只有一条挡水的横堤。县志记载:“万历五年,县令冒守愚督役始修横堤。横堤自延福村北西至塔儿头村,长约七里,以防马家河上游堤决后河水北泄”。“万历三十六年,水盛堤溃,县令钱春督率吏民重修,且将堤顶增宽,并延长至留祥佐村南”。当时,明朝大学士孙承宗正在高阳老家探亲,和县令冒守愚一起,亲自参与了横堤的勘查和修建工程。工程完工验收时,孙承宗站在横堤上,感慨万千,诗兴大发。大学士捻着钢针一样的胡须,面对着留祥佐村,操着一口高阳家乡话一口气写了五首诗记载这次治水经历。孙承宗虽有经天纬地之才,雄襟万里的宏大气魄,沉雄大气的儒雅诗风,著作等身的诗词佳作,但是没有一首能像“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样的光芒万丈,也没有一首像“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那样的壮怀激烈,再加上由于年代久远,遗憾的是这五首诗都没有保存下来,但是作为承宗高阳治水的历史功绩,永远铭记在孝义河长堤上。横堤是蠡县和高阳两县的分界线,横堤的作用是挡住蠡县居高临下的洪水,因为蠡县和高阳一南一北,蠡县地势高于高阳,蠡县一旦发洪水,洪水顺势而下,高阳立马变成汪洋大海。有了这条横堤就挡住了蠡县凶猛下泄的洪水,洪水只能沿着横堤向东流去,久而久之,横堤南侧就形成了一条河流。后来,因为1963年发了一场大水的缘故,沿岸开始组织村民挖河筑堤,提高了堤坝的高度,增加了宽度,以抵御五十年一遇的洪水。至今,我仍然记得村民们手提肩扛挖河筑堤的热闹场景。这条河既挡住了蠡县洪水下泄问题,又保证了高阳县域不被淹没,这是一举两得的治水功绩。这些年华北缺水干旱,这条河的排涝作用几乎已被忽略。1983年我考上大学,离开了村庄,参加工作后去过很多地方,尤其是做律师后,为了办案几乎走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我见过巍峨壮阔的高山,见过汹涌澎湃的大海,见过奔流不息的大江大河,唯有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一直流淌在我的心里。

小时候,早晨醒来,可以听到空中传来的悠扬的鸽哨声,清量的音色时远时近,在蓝天上飘来飘去,声音随着翅膀的煽动也有了节凑。一群鸽子绕着村子自由自在的飞翔,抬眼望去,还没等你数出有多少只鸽子的时候,这些精灵眨眼得功夫就变换了队形。最美妙的声音出现在最安静的晨光里,最美丽的飞翔展翅在辽阔的天空中。每次听到鸽哨的声音,心理立马就会安静下来,这是一份来自乡村的乐曲,一份亲切的问候。直到现在,想起故乡,那些鸽哨仍然在耳畔悠扬。

当黑夜褪去,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出自带光芒的笑脸,小村子开始被照亮,不知道谁家的鸡先叫,也不知道谁家的狗先吠,一声啼鸣,几声犬吠,喧闹的一天就这样在鸡鸣犬吠中开始。黑夜来临,月亮升上天空,清丽的月光笼罩着整个小村庄,静谧而安详。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春夏秋冬。

在我小的时候,小村没有规划,胡同不是笔直的,房屋也不是整齐划一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样子。晴天的时候,白天太阳朗照,天地远阔,晚上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斗。下雪的时候,抬眼望去,雪花从天而降,纷纷扬扬,罩住天地一片苍茫。下雨的时候,雨水落在屋顶上,顺着屋檐下的水口流成黄色的瀑布,雨水打在干旱的土地上,喧嚣的尘土一下子归于沉寂。这里没有什么特殊的物产,有的只是肥沃的土地,朴实的农民和淳朴的民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循着自然的规律,生老病死,各由天命。

小时候,村里的房子都是用砖砌的,正房几乎没有土坯房,而院墙却多用土坯磊成或用泥土直接夯成。为了增加土墙的抗弯、抗剪能力,搅拌泥土的时候要在黄土和成的泥巴里掺杂麦糠、秸秆、麦秸子等,用木制的长方形模具将泥巴制成砖型土坯,在太阳下晾上几天,等土坯干透,就可以用来垒砌院墙了。下雨的时候,雨水一冲刷,土坯里白花花的麦秸子露在外面,像是披了一身银装。讲究一些的话,可以用胶泥脱坯,因为胶泥粘性好,脱成的土坯,更结实更耐雨水冲刷。那时候的老房子还残留着一些民国时期的民间建筑风格。古老的槐树下,青砖房和土坯墙头儿勾勒成完整的农家小院儿。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盖房子不再使用青砖,只用红砖盖房。原来的老房子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简单的砖雕作装饰,新式房屋已经完全丢掉了老式房屋的传统样式,带有传统文化风格的老式民居已经荡然无存了,没有人愿意花功夫去搞什么砖雕,就连最具特色的水口也换成了下水管道。青砖换成红砖,新式房屋取代老式房屋代表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也代表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现在的房屋虽然造价比较高,却没有了老式房屋的味道。

小时候的华北平原不像现在这样干旱,不但不缺水,且十年九涝,村民们差不多每年都要挖河筑堤以防洪涝灾害。那时候华北平原的地下水位很浅,用铁锹挖下一两米深就有地下水冒出来,水质也是很好的,可以饮用,用瓢或铁皮大勺舀起来,咕咚、咕咚喝下去,冰凉且甘甜,祖祖辈辈都是直接饮用这样的地下水。如今,当时的地下水堪比现在的矿泉水。小时候,孝义河里几乎常年有水的,河的沿岸因为没有工业污染的缘故,河水都是清的,站在河边可以看到鱼虾、水蝎子、青蛙等动物的游动。在夏季,水大的时候,还可以站在河边感受孝义河水滔滔东流的气势。

那时候,华北平原上雨水很多,连续几天下雨是常有的事,春夏秋冬不仅看得见地表水,树木和房屋的背阴处都长有很厚的青苔。在村子里坑坑洼洼的地方可以长期存得住水。我记得村子南头、西头都有大坑,里面会有很多存水。记忆最深的是村西头儿的大坑,是村民盖房子挖土形成的,因为村民盖房子用土越来越多,大坑也就越来越深,坡度越来越大,直到拉土的马车或拖拉机爬不上坡为止。那时候,一到雨季,大坑里就会灌入很多雨水,芦苇和蓖麻就会趁势生根发芽生长。等蓖麻成熟后,生产队派人连根拔起,将蓖麻打上困,就地泡在水里。过些时日,蓖麻的皮儿就会自然脱落,经水泡过后的皮儿,洗干净后,在太阳底下晒干,绿色的皮儿就会变得雪白。用这些皮儿就可以做成各种粗细不等的麻绳,这些麻绳用于生产队的生产和村民的生活。搓麻绳要使用专用机器,半机器半人工,就像拧麻花一样的成型。后来这个大坑慢慢的被垃圾填平了,村民在上面盖起了房子。每次在城里看到麻织品,我就会想起那个大坑,就会想起村民们种麻、採麻、搓麻绳的过程。想起那个大坑,我的眼前就会看到成群结队自由飞翔的蜻蜓,耳边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清脆的蛙声。

村西头儿是第一生产队的队部,主要储存着马车、农用机具、生产物资、农作物的种子、牛马驴骡子等。旁边有一棵大槐树,这是北方农村最为常见的树种,华北平原上的很多村子里都种有这样的大槐树。在乡亲们看来,别的树可以不种,大槐树是一定要栽的,这和山西洪洞的大槐树遥相呼应。山西的大槐树是亲人离散的地方,是远去的故乡,村里的大槐树是乡民聚集的地方,是村民们集合的标志物。在华北平原上很多人的眼里,这不仅仅是树木,更是一种念想,念念不忘的是那段移民的经历。

大槐树旁边有一口水井,这是西头村民吃水的饮水井。井口上架着一只三条腿的辘轳,提水的时候要先用辘轳把空水桶放到井里去,提着拴水桶的绳子左右摇摆几下,水桶就会被灌满,随着辘轳一圈一圈的转动,水桶被提出井口,用一根扁担挑着盛满水的水桶回家。小时候看到大人们提水,总是跃跃欲试的想伸手试试,结果每次都被严厉制止,大人们担心的是万一掉进井里,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北方越来越干旱,不仅水位明显下降,随着经济的发展,地下水也受到了严重污染。由于人类的自私与贪婪,在追求物质财富的同时,也无情的消耗或破坏着我们的子孙赖以生存的自然资源,就连自己的身体健康都不能幸免。水位下降,导致浅水井被废弃,井被填平了,辘轳也就没了用场。我不知道现在的老师在给孩子们讲“井井有条”、“坐井观天”、“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些成语的时候,是如何描述井的,大概要使用“很久很久以前”的句式来描述一个就连老师自己都没见过的东西。

我记得小时候,在村西头那棵大槐树粗壮的树枝上,吊着一只的大犁铧,用铁锤子敲打犁铧,金属相撞,会发出“铛铛”的声响,这声响能够传遍整个村西头儿,这是乡亲们下地干活儿的集合号角。村民们形象的称这犁铧为“铛铛”,称敲打犁铧为“敲铛铛”,“铛铛”响过之后,村民们背着铁锹、镐头、锄头、扁担、土筐等农具在大槐树下集合,按照生产队长分配的工作下地干活儿。有的村民带着草帽儿,大部分村民头上裹着毛巾,就跟地道战里的抗日民兵一样一样的,那装束、那场面、那阵势就像敌后武工队集合起来要去端掉鬼子的炮楼儿似的,每次看到集合的场面就像看了一场地道战、地雷战电影。

大槐树的旁边,除了水井和辘轳,还有一座石头碾子,五谷杂粮都用它来碾米磨面,有时候用人推,有时候用驴拉。拉碾子的驴不听使唤的时候,经常挨揍或者受到村民的呵斥。驴的眼睛被蒙着,不服气也不知道找谁发泄,只好用尥蹶子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处处柴门掩半边,莺啼绿树隔炊烟”。炊烟,是乡村最温暖的一道风景线,村村如此,户户如此。小时候,农村做饭用的都是土灶,燃料主要是玉米秸子、高粱秸子、棉花秸子等各种柴火。小村的一天,就是在炊烟袅袅中开始。早饭过后,村民们集合到大槐树下,人们扛着农具,赶着马车走向田野。太阳落下时,饥肠辘辘的人们踏着傍晚的一缕缕炊烟,披着一身晚霞归来。从古到今,炊烟在游子眼中是最触动人心的人间烟火。有了炊烟升起,才会让人感到温暖与生机。土灶没了,柴火也不让烧了,极具乡愁味道的炊烟不再飘起,如今炊烟已经成为农村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因为土地肥沃,旱涝保收的缘故,在记忆中我们的村子里从来没有人逃荒要饭的,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时期,少许的粮食伴着野菜也都能填饱肚子。小时候,有外县人逃荒要饭来村里长住,白天出去到附近的村子里要饭,他们要到的都是人家吃剩下的窝头儿、饼子等等,他们把窝头儿和饼子掰碎晾干,碾压成玉米面,运回老家,给家里人用来充饥。对于这些外乡人,村民们都是尽力给与帮助,免费为他们提供住处长达好几年,显示了村里人的大爱与悲悯情怀,这是人世间最美的人间烟火,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美好的记忆。

在辽阔的天空下,广阔的田野上,肥沃的土地养育着这里的每一个生灵,这里是我的故乡,是我的童年栖息的地方,这里充满亲情、乡情、温暖、善良和人间烟火。

童年是快乐的,童年的快乐来自于过年的仪式感,来自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乡土游戏,来自于田野里和孝义河长堤上的田园野趣。

过年让我们在节日的仪式里体会快乐与温暖。乡土游戏,不仅带给我们快乐,还能帮助我们建立规则意识,这些规则意识,影响到往后的人生。乡土让我的童心、童趣儿、心性得以淋漓尽致的释放,田野里和孝义河长堤上的天然野趣带给我一生的田园诗意,这是读多少书都不能直接感受到的东西。

关于过年,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理解和感悟。对于游走四方的人来说,过年是回到家乡,亲人之间见面时的惊喜,是和父母短暂的几天陪伴,是亲情,是乡愁,是最能暖化人心的人间烟火。每到年根儿底下的时候,在外的游子们和家里人就等待着这样一种团聚,等待着重温年的味道,年的味道就是亲情和乡情的味道。小时候,年是带有乡土气息的仪式感,是被亲情包裹的氛围。对于童年来说,过年是一种期盼,期盼着能吃一些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期盼着能穿一身儿新衣服,期盼着走亲戚,见亲人,得到亲人的关爱,希望在喜庆的氛围中看到更多的热闹。

过年的这些仪式主要集中在打扫房屋、杀猪、做豆腐、备年货、扫雪、穿新衣服、放鞭炮、拜年等等。人间烟火色,最是春节时。过年是最有人情味和最具仪式感的人间烟火,我对故乡和童年最深的记忆,就是这种仪式感。

民谣说:二十四,扫房日。按照家乡的习俗,过年是一定要打扫房屋的,我的老家叫扫房。扫房的用意是要把一切“穷运”、“晦气” 统统扫出门去,这是一种颇为虔诚的仪式。家家户户要在年前的这一天,把屋顶上、墙壁上、门框上、窗户上、犄角旮旯里的灰尘、蜘蛛网等扫掉,除了太阳和月亮不扫,其他都要扫,甚至连猪圈里也要填些新土,毕恭毕敬的敬天、敬地、敬神仙,祭拜祖先,以全新的精神状态,全新的日子,全新的心情,干干净净的准备过年。

贴春联儿是过年的一种习俗,是一种带有文化味道的仪式。在老家,年三十儿,男人们事先熬好一小锅儿糨糊,糨糊要用小麦面粉熬制,即使在最困难的时期,也要用小麦面粉熬制,一是考虑小麦面粉的黏性,二是考虑小麦是细粮,以示真诚。这种糨糊是农村特有的,不光是贴春联儿用这种糨糊,就连纳鞋底子用的千层布都是用这种糨糊粘起来的。糨糊熬好后,男人们用吹厨蘸上熬好的糨糊,郑重其事的刷在门框上、门楣上,虔诚的把春联儿贴在上面,然后用手或笤帚轻轻地在春联儿上上下左右捋几下,让春联儿粘牢,以免被风吹掉。在这一天,家家户户的大门上,不管有人住的还是没人住的,都要贴上春联儿。春联儿要自己写才最有农家味道,内容并不重要,字写的好坏也不重要,喜庆祥和就好。火红的色彩,载着墨香从古老的民俗中走来,走进家家户户,整个村子都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中。

小时候,老家过年是一定要自己杀猪的,杀猪是过年最隆重的仪式之一,是最有仪式感的人间烟火,这种仪式始于春季。小时候,家家户户都有猪圈。春天的时候,到集市上买一头小猪儿,扔进猪圈里。一到这个季节,大街上就有劁猪匠满街吆喝着“劁猪侯”,最后一个字要拉出长音,等着喘一口气,再接着吆喝。听到吆喝声,村民们把劁猪匠请到家里,讲好价钱后,劁猪匠抓起小猪摁在地上,几分钟的功夫,不管是公猪还是母猪,劁猪匠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儿三下五除二就把小猪的性别收拾的无影无踪。劁猪的目的,就是帮助小猪斩断情欲,不在为情所困,好好长肉,践行为人类贡献优质猪肉的历史使命。被劁过的猪和没被劁过的猪,肉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前车之鉴,猪八戒就是因为没有被劁的缘故,才去骚扰嫦娥和高老庄的。乡间劁猪的过程是很透明的,都是在阳光底下进行的。想当年嫪毐的手术要是这么透明的话,就不会成为假太监了,也就不会有嫪毐祸乱宫闱的历史了。可惜嫪毐在吕不韦的帮助下,在裤腰里绑了几根金条,劁猪人手起刀落,把金条拿走了,留下了祸根,正是经过这一波儿暗箱操作,嫪毐才成了假太监并得以顺利进宫。事实证明,凡是暗箱操作,必有黑幕。话说这小猪养到年底,经过春夏秋冬,已经出落成一头大肥猪。到了年根儿底下杀猪的时候,请来几个壮汉,壮汉们撸胳膊挽袖子的跳进猪圈,揪住猪的耳朵,抓住猪腿,把猪撂倒,几个人合力把猪从猪圈里抬出来,将前后两条腿用绳子捆的结结实实的,然后将猪抬到宽板凳上。一切准备停当后,几个壮汉分别摁住猪的不同部位,让猪动弹不得。这时候屠夫用一只手揪住猪耳朵,另一只手握住一把长长的尖刀,对准脖颈处,用力一捅,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利索到只需要一刀,就会让猪毙命。如果一刀子下去,猪没被捅死,说明你的手艺不够精准,火候不到,会遭到乡民的哄笑。当通红的猪血顺着刀口流进地上备好的大号脸盆里,装满多半盆的时候,猪的挣扎及嚎叫声由强变弱,直到四条腿蹬直,全无声息。持刀人麻利的在猪蹄子上划开一个口子,然后用一根手指头粗细长约两米的钢筋,顺着口子插进去,胸有成竹的朝着不同的方向用力捅咕几下,让局部皮肉分离。屠夫拨出钢筋,然后用嘴对准猪蹄上的口子,不停地往里吹气,直到把猪吹得像皮球一样滚圆滚圆的,才停止下来。屠夫用一只手捏住吹气的口子,另一只手利索的用事先叼在嘴里的一根细绳子,在猪蹄子上缠绕几下,然后紧紧地绑扎起来,不让里边的气体跑出来。旁边早已备好的一口大锅里滚着热水,水温不能太高,太高会烫坏猪皮。三四个壮汉一起将猪抬起来,放进锅里翻滚几下,屠夫拿起一把金属刮板,手握着刮板在猪身上用力剐蹭,被烫过的猪毛,就很容易的被刮掉。屠夫趁着热劲儿,不一会儿功夫,便把猪毛刮得干干净净,一头硕大的白条大肥猪呈现在乡民们面前,乡民们纷纷用手拍打猪皮,发出啪啪的声音,脸上带着一种马上就能吃到猪肉的幸福感。趁着猪的身体尚有余温,屠夫用一把尖刀给猪开膛破肚,准确的取出冒着热气的内脏,打理干净放到盆里。整个过程中不能把猪肠子捅破,以免让猪粪把内脏和肉弄脏。屠夫挥刀砍下猪头,将猪的身体分成两扇儿,放在案板上。屠夫按照主家的要求,不一会功夫,就将猪分成若干部分。在旁边围观看热闹的村民男女老少,不停地说笑、打趣儿,其乐融融的感受着过年的氛围。杀猪的师傅是从外村请来的,作为回报的是猪的下水,有的地方会把猪头送给师傅作为回报。劁猪和杀猪都是一种热闹,好奇的村民都喜欢围观,更是孩子们的热闹,这是我小时候村里过年的典型场景。

猪的一生要挨两次刀的,一次是被劁,一次是被杀。劁猪和杀猪的场面确实够血腥的,但是这样的场面曾经对猪八戒起到警醒作用。按照上天的安排,猪的历史使命就是为人类贡献猪肉的。开天辟地以来,只有一头猪例外,那就是猪八戒。八戒一开始是不愿意去西天取经的,走在取经的路上,心里想着的不是月宫,就是高老庄,六根不净的老猪,多次在关键时刻从取经路上逃回来。为了警醒这头蠢猪,一场血腥的劁猪和杀猪场面摆在猪八戒面前,菩萨明确告诉它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先劁后杀为人类贡献猪肉,要么跟着唐僧去西天取经。猪八戒看着劁猪的血腥动作,下意识的加紧了两条后腿。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在侮辱性和伤害性双重压力下,老猪坚定了信仰,老老实实的回到了取经的路上。

小时候,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猪圈,一是为了养猪,二是为了积农家肥。后来化肥多起来了,因为又累又不卫生的缘故,没有人愿意再积农家肥了。养猪、杀猪、卖肉都已经机械化、工厂化,农民不需要自己杀猪了,想吃肉的话,随时都可以买到。经济的发展,彻底打破了多少年固有的家庭经济模式,家家户户已经没有了猪圈,过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自己杀猪这种场面了。拆除了影响卫生的猪圈,没有了血腥的杀猪场面,应该说是一个历史的进步,但是缺少了过年的传统的仪式感,消失的不仅是年味儿,是这种仪式感所承载的亲情和乡情,更是人间烟火气。

小时候,老家过年是一定要做豆腐的,相比于杀猪的血腥,做豆腐是一种最温馨最田园的仪式。乡亲们用自己种的黄豆,自己井里的水,将泡好的黄豆,放入圆盘石磨顶部的圆孔里,随着石磨的转动,黄豆被磨的粉碎,豆浆顺着转动的石缝儿流入石磨下边的大盆里,这时候的豆浆是含有豆渣的,把做好的豆浆用细纱布过滤,把豆渣滤掉,在过滤好的豆浆里放入卤水,再用一块两指厚的条形大石头压制成型,压的时间越长,做出的豆腐含水量就越少。考上大学进城后,我发现城里人吃的豆腐都是用机器磨制的,机器磨得很细,是不出豆渣的,而且也没有用大石头压制的过程,豆腐的含水量很高,口感和香气都差了很多。我一直以为,村里自己做的豆腐是有灵魂的,城里的机制豆腐,缺少了乡土的气息,就缺少了灵魂。离开老家后,再也没有吃过村里自己做的豆腐。如今,老家现在已经没有人自己做豆腐了,就连做豆腐的石磨以及压制豆腐的工具,连同这门技术都已经消失了,回到老家,再也不能体会这份温馨的田园仪式感了。

过年虽然是个高兴的事儿,更是个辛苦的事儿。除了杀猪、做豆腐,还要准备一些其它年货。老家要蒸馒头、蒸卷子、蒸年窝窝、摊炉糕等,大概要准备出半个月的吃食。成品的或者半成品的,等到饭点儿加热或蒸煮,很快就会上桌。寒冷的冬季是天然的冰箱,由于温度低,食物可以保鲜不坏,备好了这些年货,终日为了生活而辛苦劳作的家人们也可以在喜庆的氛围重歇息几天了。

老家年货中最有特色的食品是粘窝窝和炉糕。粘窝窝就是用黍子面蒸出的窝头儿。孟浩然《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其中,黍指的是黄米饭,这黄米饭就是黍子米做成的。黍子只生长在北方,男方是没有的,我们常说的五谷杂粮中就包括黄黍,黄黍就是黍子。黍子面是带黏性的,跟红枣和在一起蒸成窝头,就是粘窝窝。吃的时候,上锅蒸透,黏糯弹牙,甜香适口。

相比粘窝窝,炉糕是河北高阳老家更具特色的农家传统食品。小时候,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得到。一只炉锅子,一盆发酵的小米面,一把刷子,一把勺子,一把铲子,用柴火做燃料,能够做出最美的农家美食。

摊炉糕有几个重要的秘籍。摊炉糕用的是专用工具,我们家乡叫炉锅子。炉锅子的造型就很特别,使用生铁铸造,整体呈圆型,三条短短腿儿,中间呈圆弧状向上鼓出,周围一圈凹槽。

炉糕的原料是小米面,小米面必须用当年新收获的谷子磨成。小米面中放入适量的面肥、温水,打成糊状,将面盆放在热炕头或炉子上发酵,发酵完成后就可以使用了。

摊炉糕,掌控好火候是十分重要的。火势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弱,中火最好。选择合适的燃料是掌控火候的重要一环,一般选择高粱穗子、芝麻秸子、麦秸子,豆秸子、棉花秸子等做燃料,这些柴火烟少又好烧,不软不硬,火适中。

摊炉糕的过程也很有特点,用刷子在准备好的油碗里蘸少许的棉籽油,涂抹在微热的锅底上,右手用勺子舀一勺面糊,倒在锅底上,随着刺刺拉拉的声音,面糊会沿着凸起的锅底向下自然流动成型,底部稍薄,边上稍厚。随着面糊刺啦刺啦的向周围流动,将盖子盖上,不一会儿,一个圆型的炉糕就做成了。色泽金黄的炉糕,周身布满蜂窝样的小孔,掀开锅盖的那一刻,小米的香气化作热气从小孔里散发出来。刚出锅的炉糕一面酥脆焦黄,另一面绵软可口。过年的时候,这样的炉糕,家家户户都要做上一大笸箩,吃饭前,上锅蒸透,口感绵软如初,唇齿留香。这一笸箩炉糕能够吃上十几天的,一直吃到正月十五。现在的老家已经没有人做这些东西了,有一次,在北京超市里买到了几块,感觉非常亲切。有一次,我出差去河南,见到类似的美食,是用绿豆浆做成的,用的炉具和老家几乎一样,因为在煎烤的过程中一次成型,不像烙饼那样的翻来翻去,当地管这种美食为“不翻”。叫“不翻”有一个特别的含义,当地处在黄河边上,渔民下河打鱼时一定要吃“不翻”,希望渔船不要翻掉,祈求平安归来。我突然想到这种食品在老家也一定有很好的含义,比如,坐车不翻,不翻旧账,一心只想向前等。

最有氛围的农家菜是大白菜、五花肉、豆腐炖粉条儿,老家管这道菜叫熬白菜。小时候的冬天除了白菜萝卜土豆,是没有其他蔬菜的。萝卜主要是腌咸菜,白菜是日常的主打菜。大白菜、五花肉、豆腐、红薯干粉和各种调料一起放进大铁锅里熬炖,豆腐可以用鲜豆腐,可以用冻豆腐,也可以用油炸的豆腐泡儿。等水烧开了,掀开锅盖,在热气蒸腾中,围着锅沿儿贴上一圈玉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卷子都是熬白菜的最佳搭档,窝头儿、馒头稍差,软糯劲道的炉糕才是绝配。这道熬白菜看似简单,很好做,其实真要做好了实则不容易。用料要讲究,大白菜都是自己地里长的,必须使用农家肥。五花猪肉必须是出自自家养的猪,豆腐也是自己家磨的,要用自己地里种出的黄豆作原料,必须使用石磨磨制。干粉必须使用自己地里长出的红薯制成的淀粉,用最原始的方法过滤出最原始的淀粉。必须使用大铁锅熬炖,燃料必须用玉米秸子、高粱秸子、棉花秸子等柴火,软火咕嘟。配料、刀法、入锅的先后顺序、用油、火候把握、收汤等必须恰到好处,干粉入锅前必须先在清水中浸泡,否则,口感、味道都不好。等到锅里咕嘟到满屋香气的时候,熬白菜就熟了。在掀开锅盖的那一刻,你的胃即使是铁做的,也会立刻沦陷。离开老家几十年后,再也没有吃过这种家乡味道的熬白菜,也许再也找不回儿时的家乡味道了。

放鞭炮是一种惊天动地的仪式,是用声音表达的一种欢天喜地的热烈氛围。这鞭炮声,从年三十儿一直响到正月十五,正月十五这一天要把所有的爆竹全部放完。年三十儿的晚上和初一的早晨,是放鞭炮的高峰期,是动静儿和场面最大的时候。各种不同的烟花爆竹表达着不同的心情和喜悦。地上的鞭炮噼噼啪啪的一阵爆响,一地的纸屑在雪地上铺展开来,浓浓的火药味飘散在院子里,过年的氛围一下子被燃爆了。钻天猴儿,悠闲地吹着口哨儿,在夜空中画着弧线潇洒的飞到高处发出爆炸的声响。二踢脚狠狠地把脚一跺,借着地势飞上天空,用一声爆响,显示出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力量,站在高处,还不忘气势压顶的来第二声爆响。随着钻天猴儿和二踢脚等烟花爆竹在空中闪耀和炸响,五彩缤纷的纸屑伴着浓浓的火药味像天女洒下的花瓣一样,在空中飘散开来,飞舞着落在屋顶上、雪地里,孩子们欢蹦乱跳的脚印儿踩在地上,院子里变得一片狼藉,一片欢笑,这就是年的味道。这是一道只有过年的时候才特有的景观,这种景观和味道牢牢地镶进游子的心里。

按照老家的风俗,不仅要给活着的人过年,也要把喜庆的氛围带给逝去的亲人,这一风俗就是燎星。燎星应该是华北平原特有的风俗。燎星看似迷信,其实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背景。《辞典》记载:“燎星是一种用火烧除祖坟上枯草的习俗。可免祖坟堙没草丛中,同时表示星火可以烧旺后代”。在我的老家,年三十儿这一天,吃过午饭后,男人们先是贴春联儿,贴完春联儿,就要准备在傍晚去祖坟上燎星的事情了。傍晚,乡民们带着鞭炮,玉米结子等柴火,成群结队的走到自家祖坟地里,先在坟地里点燃柴火,引燃坟地上的杂草,各种烟花爆竹在坟地里噼里啪啦的放上一通,以此祭拜逝去的亲人。燎星仪式对性别有严格的限制,只允许家族中的男人参与,女性是不能参与的。而男人中,上至须发皆白的老叟,下至活蹦乱跳的孩童,是必须要亲自去的。这样热闹的活动,自然少不了儿童参与其中。时代变了,现如今,出于环保的要求,很多乡村尤其是离城市较近的地方,已经限制或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也不让燃烧秸杆儿野草了。燎星的民俗虽然还在,没有了年三十儿的那一堆篝火和鞭炮声,燎星的仪式感和味道就差了很多。

多子多孙,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人间烟火。小时候,每家每户都不止一个孩子,三五个属于正常的。农村人过年、过日子过的就是人气,子孙满堂是农村人最浓郁的人间烟火,不管平时如何辛苦,婚丧嫁娶有事的时候人多才够热闹,人口少了,人气也就没有了。控制人口数量,就掐灭了人间烟火,年味儿也就没有了。

亲戚的亲疏,邻居的远近,关键在于走动,再近的亲戚不走动,也就不是亲戚了,拜年就是一次最重要的联络感情的走动。小时候,拜年是要磕头的,尤其是同宗同族的晚辈对长辈的叩拜,必须实打实的把头磕在地上才算真诚。现在不同了,亲儿子、亲孙子对父母、爷爷奶奶都不磕头了。不但不磕头了,还要有红包伺候着,已经分不清楚谁是孙子谁是爷了。

人世间有人世间的仪式,大自然有大自然的仪式。江南没有雨,就不是江南,北方没有雪就不是北方。江南的雨,充满诗情画意,北方的雪,银装素裹,气势非凡。

小时候,过年的那几天,大雪总是如期而至的,这似乎已经成了固定的仪式。不同的人看见雪,会生发出不同的情怀。伟人看见雪,心中总是涌起万里江山。诗人看见雪,心中激荡起浪漫情怀。游子看见雪,心中充满思乡的愁绪。即使是普通人看见雪,也总会说一句瑞雪兆丰年之类的吉祥话。儿童看见雪,眼中闪烁的都是童话世界,一个天然的游乐场让童心飞扬。

雪是冰冷的,也是浪漫的,故乡的雪是亲切的,过年时的雪是温暖的。小时候,过年的所有仪式都是在这冰天雪地中铺展开来,也只有在大雪纷飞的场景中展开,才能淋漓尽致的展现年味儿的醇厚。

大雪封门,扫雪也成为老家的习俗。有几个地方的雪是一定要扫的,院子里,屋顶上、大门前。院子里、街道旁总会堆着几堆雪,直到大地回暖,才会化去。大雪年年有,也要年年扫,简单重复的动作,一年又一年。孩子们在院子里嬉笑打闹,无处觅食的麻雀落在屋檐上、树枝上、柴火垛上、雪地上,叽叽喳喳的寻找食物。鸡来狗咬,惊起麻雀一片,给本来就鸡飞狗跳的农家小院儿平添了一种热闹。

小时候的大自然总是规规矩矩,四季分明的,遵循着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的自然规律,一年当中总会有几场像样的雨雪。这些年来,全球气候变暖,不知道是地球进入了更年期还是内分泌失调,大雪不再如期而至,原本有规律的东西也变得无规律了。现在的四季甚至有些不着调,该热的时候不热,该冷的时候不冷,有很多时候让人类捉摸不透,简直是乱了分寸,导致无法准确预测天气的变化趋势,总是让天气预报部门背黑锅。

父母在的时候,每次回家过年,总是希望能看到一场大雪,很想回到小时候,张开双手,仰望着天空,惊喜的喊一声“下雪了”。满天的雪花在天空飞舞着,落到田野上,落到屋顶上,落在墙头儿上,落在柴火垛上,落在树枝上,落在我们的头上、脸上、身上、脖子里,那是故乡的沁人心脾的温暖的冰凉。只有大雪来了,才感觉回到了故乡,才能闻到年味儿的存在,才能重温过去的美好。

这所有的过年的仪式中,最温暖的仪式,是父母劳作的身影,父母走了,所有的仪式感都变得让人伤感,变得陌生而遥远。

除了过年,童年的快乐离不开充满乡土气息的游戏。这些游戏既丰富多彩,又妙趣横生。如链条手枪、弹弓子、风筝、陀螺、掰手腕儿、平衡、跳远儿,扔大扛、砸大缸、纸飞机、弹玻璃球、纸叠战船、推铁环、煽四角儿、碰拐、玩印版、漏不漏、骑驴、捅马蜂窝等等。这些游戏中玩印版、漏不漏、骑驴等,都是根植于乡土的游戏,是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快乐,是专属于乡土儿童的。

推铁环是小时候男孩子的主打游戏之一。这个游戏的最大乐趣在于奔跑。因为夏天太热的缘故,推铁环不适合在夏天玩儿的,最适合的季节应该是春秋冬季。小时候,哪里有坭坑,哪里有水,哪里有沟沟坎坎,就往哪里推,哪里有鸡鸭猫狗就往哪里追,只有跑到满头大汗、浑身沾满泥土才够热闹,只有呲哇乱叫、前仰后合才够乐趣满怀。推铁环本来是乡土游戏中相对比较文明、绅士的游戏,结果在我们手里变成了心惊肉跳的活动。

“漏不漏”是一种玩泥巴的游戏,一种带筹码的赌博游戏。用河里的胶泥,在地上反复揉搓,让胶性充分发酵,把胶泥捏成烟灰缸的形状,在底部加少量的水,用大拇指转着圈儿捻上几遍,使得底部变薄。然后拖在手掌上,煞有介事的问其他参与活动的小伙伴儿:“漏不漏?漏不漏?”参与游戏的小朋友,会高声回答:“不漏!不漏!”。可以问一遍,也可以问多遍,直到把情绪充分调动起来,激情之下,起哄之中,庄家将烟灰缸举过头顶,口子冲下,用力将手中的“烟灰缸”猛地摔向平整的地面,同时高喊一声“漏!”一瞬间,气流冲破阻碍,随着一声清脆的爆响,烟灰缸的底部爆出一个大大的窟窿来了,窟窿上留有明显的气流爆破的痕迹。其他小朋友要在“我靠,我靠”的哄笑声中用自己的胶泥搓成与窟窿大小一样的泥团补上窟窿,这泥团便是输赢的筹码了,窟窿越大赢得越多,窟窿越小赢得越少。当然,玩这个游戏也有失手的时候。你憋足了力气,又喊又叫的费了好大劲儿,烟灰缸被摔成一团泥巴的时候也是常有的,在一通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哄笑声中,开始了下一轮的比赛。最后玩到浑身上下满手满脸满身都是泥,变成了泥猴儿才肯罢手。

小时候,经常有台湾美蒋飞机飞到大陆上空抛撒反动传单,两岸关系十分紧张,全国人民都摩拳擦掌的时刻准备着解放台湾。受了解放军的影响,我们就有了自制的玩具手枪。一开始制作小兵张嘎儿那样的木质手枪,后来有了能发出声响的手枪。制作手枪的材料来自于自行车的废旧链条、铁丝、皮筋儿等,子弹便是火柴,火柴上的红色磷头在挤压和撞击下能发出清脆的声响。为了配合解放台湾,我们用报纸折成纸飞机,用一只手用力扔向空中,开始军事训练,看谁的飞机飞得更平稳,飞的更高更远,希望能够飞越台湾海峡。

裤腰上别着手枪,头顶上带着用柳树枝条做成的帽子作掩护,时常拉出一幅保卫国家,解放台湾的架势。手枪、飞机、战船还有生产队的驴,组成海陆空和骑兵战队,再加上从《小兵张嘎儿》、《地道战》、《地雷战》、《红色娘子军》这些电影中学会的战斗经验,这样一支强大的作战部队应该是战无不胜了。想当年,如果不是成年人拦着,台湾早就被我们解放了,根本用不着像现在这么兴师动众。

童年的特点在于不走寻常路,走平地那是成年人的事。走在生产队的墙头上,屋顶上才有意思,从墙头儿上翻上屋顶才叫功夫,冬天骑在驴背上奔跑才够刺激。夏天走在雨里水里才算好玩儿,泥巴溅的越高越惬意。

小时候,打架是少不了的。因为小朋友们在游戏中耍赖、破坏规则、规则理解不一致、个性问题等等时常引发冲突,有时候也会大打出手,打完了,过几天还能在一起玩儿。除了和本村的玩伴儿打,还要和孝义河对岸的蠡县北郭丹村的小朋友们打。跟蠡县北郭丹村的小朋友打架是最具特色的,从来都不是肉搏,而是隔河对峙。河里有水的时候,一边隔河骂阵,一边用土坷垃、砖头、瓦块儿互相投掷,老家管这种投掷叫开镖。河里没有水的时候,仗着人多,冲过河去,看着对方仓皇逃跑的样子,开心得不得了。因为孝义河离我们村很近,离北郭丹较远的缘故,只有我们敢冲过河去,对方从来不敢冲过河来的。庆幸的是,河床较宽,投掷距离受限的原因,从未互相伤及对方,只是双方对骂显得不太文明。

“逶迤白云起,萧疎野趣生”。除了院子里、街上的鸡飞狗跳,还有田野上、孝义河长堤上春夏秋冬的田园野趣。

大雪覆盖下的小村庄,聚足了一冬的活力,化作春天的风,送走了冬天的寒意。化作春天的雨,迎来了芳草萋萋。街上的积雪渐渐融化,融化的春水在街心流成一条小溪,叠一只纸船,放在水上,看着它随波逐流。当你玩得正起劲的时候,其他小朋友趁你不备,一脚把你的船踩翻,或用砖头砸翻,溅起泥巴一片,大家哄笑着继续玩耍。

春暖花开,地里的各种野花和野菜不失时机的钻出地面,有苦菜花、马莲花、红缨子花、地黄根、马齿笕、蒲公英、牵牛花等。阳光暖暖的照着,正是挖野菜的好季节,拎一把镰刀,背一个小筐儿,奔跑在孝义河的堤坡上,行走在田野里,找寻那些野菜的嫩芽儿,挖满一筐的时候,回家喂猪喂鸡。有时候,因为贪玩儿,不仅挖不到野菜,把筐丢了也是常见。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孝义河堤坡上的柳枝泛黄的时候,蚂蚱、黑老八虫、滕格朗、黄鸟儿、青蛙、水蝎子、蜻蜓等这些孝义河的精灵,就会如期而至。黑老八虫和滕格朗只是春天里的过客,来不及长时间停留,只是借着短暂的春光到此一游。黑老八虫通体黝黑,个头儿比黄豆粒儿略小,性格比较温顺,憨厚,动作比较迟缓,警惕性不高,容易被拾到。而腾格朗通体都是古铜色,个头比黑老八虫稍大,反应也更灵敏,警惕性高,不太好抓。黑老八虫、腾格朗,这是我们老家的叫法,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些虫子的学名叫什么。一个拾字,一个捉字,形象的刻画出黑老八虫和腾格朗不同的性格特点,黑老八虫反应较慢,动作比较迟缓,所以用“拾”,腾格朗反应较快,动作比较灵敏,要快速去抓,才能逮住,所以用“捉”。沿着孝义河堤坡走上几百米,就会装满一小瓶儿,瓶子满了就可以拿回家喂鸡了。记得有一次,因为没盖好瓶盖儿,第二天发现我的被窝里、被子上、窗户上、屋顶上都是黑老八虫和腾格朗。如今,环境气候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雨水少了,干旱也随之相逼而来了,不知道现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孝义河的柳树上是否还有黑老八虫、滕格朗这些小精灵。

“燕子家家入,杨花处处飞”。芳草萋萋,麦浪翻滚的时节,突然有一天,你会发现围屋筑巢的燕子来了,啥时候来的,从哪里来的,我们全然不知。“离洋舍岛伴春归,织柳衔泥剪雨飞。不傍豪门亲百姓,呢喃蜜语俩依偎”。燕子是最亲近人类的鸟儿,是人类最爱护的益鸟。他们把窝筑在屋檐下,愿意与人类为邻,对人类充满信任。一到秋天,燕子就会不辞而别,小小的燕子是如何飞到南方过冬的,成年人不知道如何解答,孩子们也就不知道答案。“秦楼东风里,燕子还来寻旧垒”。燕子是恋旧的鸟儿,不管去了哪里,春天是一定要回来的,不管走了多远,都能顺利回到自己的旧窝。燕子衔泥,代表对家的眷恋,在外的游子看见衔泥的燕子,心中想起故乡,满眼都是归途。

春风一吹,小村的上空除了鸟儿和偶尔路过的飞机,就是风筝了。“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对于风筝,今人和古人是相通的。小时候,放了学,扔下书包,拿起风筝飞一样的就跑向村外了。趁着阳光明媚,春风飞扬,放飞心情,放飞童心。集市上买的风筝都是用竹签儿做骨架,用窗户纸糊成的,画上金鱼、蝴蝶、燕子、蜻蜓之类的图案,显得很好看。小时候,我们放的风筝都是自己手工糊的。自己糊的风筝是用旧竹帘子做骨架,可以用窗户纸,也可以用旧报纸糊起来。由于不会画画儿的缘故,自己糊的风筝只能是素面朝天,这素风筝的美观度虽然不如集市上买的好看,但是既皮实又禁摔,飞起来一点都不比买来的逊色。

孝义河堤坡上的柳枝紧随着春的脚步,开始摇曳起优美的身姿,那些美丽的鸟儿都赶趟儿似的飞到树上来捉虫子吃了。小时候,我们还没有动物保护的意识,在这样一个季节里,弹弓子便派上了用场。用弹弓子打鸟儿,也是小时候的田园野趣。我那百步不能穿杨、十步也不一定百发百中的绝技就是小时候在孝义河长堤上打鸟儿练成的。说起打鸟儿,可是个技术活儿。我们不会直接对着小鸟儿开弓放箭,否则,那些漂亮的小鸟儿就会被打的稀烂,一旦被打中,幼小的生命根本就没有生存的机会。那时候,我们都是用弹弓子瞄准它站立的树枝,然后突然发力,被打中的树枝瞬间的震动,就会把小鸟儿镇晕,失去知觉的小鸟儿立刻坠落到地上,等她醒落来的时候,已经被捉到笼子里了。这样的方式只用来捕捉那些比较漂亮的小鸟儿,如黄雀儿等,对待麻雀就没有这么客气了。那时候,只要孝义河堤坡上有的,什么鸟儿都可以打,但是我们从来不打燕子。

为了防止路人踩踏庄稼,村民们会在自留地里的田间地头儿加上护栏,这些护栏都是用高粱杆儿或玉米结子扎成的,一到春天,就会有很多蜻蜓落在护栏上边谈婚论嫁,闭目养神,我们可以趁着它们休息的时候,在栅栏上捕捉蜻蜓。如果遇上正在热恋的蜻蜓,一下子可以捉住一对儿。除了蜻蜓,栅栏上还有老云儿、老茧儿、老火儿等。除了蜻蜓,其它都不是学名。我们老家对蜻蜓、老云儿、老茧儿、老火儿等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叫麻楞。麻楞的种子投到水里变成水蝎子,水蝎子羽化变成蜻蜓、老云儿、老茧儿、老火儿,实现一个飞翔的梦想。后来,小村儿地面上没有水了,麻楞们再也无处存放虫卵,没有了繁殖的场所,村里也就没了麻楞。现在回到老家,看到蜻蜓都觉得很新鲜,如果看到老云儿、老茧儿,那就更新鲜了。小时候,捉麻楞也是个技术活儿,在栅栏上,凡是够得着的地方,都可以蹑手蹑脚的从后边先靠近它。捉蜻蜓的要诀是动作要轻,速度要快,用两个手指突然捏住它。要想捉住高处的蜻蜓,就要借助我们自己制作的工具了。对于飞翔中的蜻蜓,要用扫帚去捂。扫帚要提前举起来,等它飞到你眼前的时候,再突然出手,手起扫帚落的一瞬间将蜻蜓压在地上。我记得,不太好抓的是蝴蝶,因为蝴蝶不会在空中盘旋,只在花间徘徊,再加上蝴蝶对人类比较警惕,即使落在花上,也不像蜻蜓那样容易被捏住。“儿童疾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只要你让她感到不安全,蝴蝶就会快速急飞,眨眼功夫,就会脱离你的视线。

炎热的夏天一到,知了就成了树上的主角。院子里,孝义河的河堤上,只要有树的地方,知了的叫声就会不绝于耳。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制造噪音的,只有太阳落下去这噪声才会消停下来。天气最热的时候,晚上也会不停的叫,尤其是在月光下。知了是从知了猴儿羽化成蝉的。夏天的傍晚,太阳还没有落下去,月亮还没有升上天空的时候,知了猴儿就悄无声息的从树下的泥土里钻出来,爬上树干,准备趁着夜色来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羽化成蝉,实现一鸣惊人的理想。这时候,我们可以在树杆上轻松的捡到很多知了猴儿。如果是在刚刚下过雨后,捡到的知了猴儿就会更多,因为在这个时候,深埋地下的知了猴儿借着湿润的泥土很容易爬出地面。捡知了猴儿掌握好时间是最重要的,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知了猴儿还没有爬出地面,晚了,知了猴儿就会爬的很高,再想抓它就不容易了。小时候,除了抓知了猴儿,还可以在树干上捡蝉兑。蝉兑就是知了猴儿羽化成蝉后留下的金壳,中医可入药。知了猴儿纯属乡间野味儿,一次能抓到几十个就够一盘了。对于知了猴儿,各地叫法不同,有的地方叫“爬叉”,有的地方叫“瞎碰”,我老家叫“寂寥猴儿”,知了猴儿是比较统一的叫法,学名应该叫金蝉。参加工作后,在很多农家饭店里都能吃到这道菜,且价钱不菲,每只知了猴儿要卖到3-5块钱左右。将鲜活的知了猴儿泡在水里清洗掉身上的泥土,然后再放进盐水里浸泡,洗干净后放在热油锅里炸,油温不要太高,太高容易炸糊。感觉差不多炸透了,捞出来放在盘子里晾上一会儿,等到变脆了,吃起来绝对是一种美食。金黄的颜色,酥脆的口感,鲜美的味道。再来二两小酒儿,一口一个,嚼的满口脆香,既能解馋,又能怀旧。

大部分的知了猴儿都会羽化成蝉的,实现一鸣惊人的梦想。知了猴儿变成蝉以后便生出了翅膀,捉起来就不如捉知了猴儿那么容易了。“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这是唐朝诗人描写儿童捕蝉的一首诗,将儿童捕蝉的场面和心里活动描写的惟妙惟肖。小时候,老家人捕蝉的方法是很巧妙的,用不着这么鬼鬼祟祟蹑手蹑脚的。老家人使用的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光明陷阱”,这个名字是我起的,用这种方法每次捕蝉的数量是惊人的。捕蝉的最佳时机是在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在柳树下点起一堆火,用脚不停地踹树,或者用手不停地摇晃树杆,树上的知了受到震动,在光明的诱惑下,纷纷飞到火堆旁,面对着光亮之外的黑夜,知了功力尽失,完全失去了逃跑的力量。误以为是投向了光明,结果是一场飞蛾扑火。掉在地上的知了,只能在地上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伸出手,尽管一大把、一大把的抓,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可以装满半个面袋子了。这些知了,可以用油炸着吃,也可以用来喂鸡。因为知了后背上有一层硬壳的缘故,口感和味道比知了猴儿差了很多。

做一个淘气的孩子是快乐的,但是淘气有时候要付出代价,或者受到老师的惩罚。

小时候,因为淘气,因为上树、爬墙,被摔倒、皮肤被划破是经常的事情。受伤后,只要抓一把干燥的土放在流血的伤口上止血,过几天便完好如初了,也不会留下任何伤疤。但是最可怕、最难忍受的是被蜜蜂或马蜂蜇到。马蜂的窝一般会建在树上或屋檐下,你不去打扰它,它也不会蜇你。一旦招惹到它,蜇你没商量。大有“人不犯我,我不蜇人,人若犯我,我必蜇人”的气势和狠劲儿,透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捅马蜂窝是最危险的,但是被马蜂蛰到的时候,我也会报复。对付马蜂最好的方法是用火攻。把旧布条绑在竹竿的一头儿,做成一个火把,布头儿上蘸上煤油,用火柴点燃,举过头顶,直接烧它的蜂窝,顷刻之间,一窝的马蜂几乎就会全军覆灭,能逃生的寥寥无几。这样满门抄斩式的报复确实很残忍,但是想起被蜇后的疼痛难忍,心中也会饶过自己。但是遇到大黄蜂的时候,我们会感到很恐怖,知道惹不起,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以认怂保平安。

夏天,孝义河里有水的时候,小伙伴儿们总会偷偷地下河去游野泳。水多的时候,家长和老师会经常向孩子们发出严厉的警告。小朋友们知道水深有生命危险,就在河边上浅水处扑腾。水少的时候,被发现,老师们经常说的一句话是,都那么大孩子了,趴在水里都没不了你们,还好意思光着屁股在泥里扑腾。

小时候,老师管教学生的方式有很多,罚站是最平常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挖苦、数落,甚至是损你一顿,更是家常便饭。记得有位脾气暴躁的体育老师叫张长岭,这家伙就经常挥拳打学生,那时候,我没少挨他的揍。但是老师打人也是有分寸的,只用拳头捶打你的肩部。尽管如此,我们该淘气的时候还是要淘气的,淘气是童年的天性。即使这样,那时候的家长从来都不会责怪老师,相信都是因为自己的孩子不好好学习惹得老师生气,老师才管教的,相信这些管教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好。更不会认为老师存在恶意,这是一种传统的尊师重教的优良传统。

小时候,螳螂是最常见的。螳螂是学名,我们老家管螳螂叫刀螂。刀螂生活在树上或庄稼地里,你抓他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它的两个大钳子夹住你的手,在夹住你的同时,还会用两颗大牙狠狠地咬你。小时候,一开始捉刀螂的时候并不知道它的厉害,总会被它连叨带咬的,把我的手弄的血呼啦啦的。经过几次失败之后,终于学会了抓刀螂的技巧。抓刀螂就如同抓螃蟹,在背后掐住它,任凭它的爪子乱刀乱舞,再也抓不到我的手了。

蛐蛐带给人们的乐趣是最多的,可以上升到民间文化的层面。蛐蛐的名称有很多,蟋蟀是它的学名,蛐蛐是它的俗名,促织是它的笔名。《聊斋志异》中有名篇《促织》,促织就是指蟋蟀。因为蛐蛐只在夜晚鸣叫的缘故,所以还有一个外号叫夜鸣虫。明月高悬,夜深人静的时候,是蛐蛐最惬意的时光。蛐蛐是很灵巧的小虫子,当你循着它的叫声蹑手蹑脚的靠近它时,它很容易感受到你的气息,一旦被它发现,它就会屏住呼吸,不再叫出声响,因为它听到了你的脚步声,知道危险来了,知道有害虫来抓它了。黑灯瞎火本来就不容易抓到它,再加上它对你的警惕,你酝酿的情绪全都白费了。

夏天的日子,热烈而短暂。“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华北的秋天来了,黄色的野菊花、苦菜花点缀在堤坡、田间地头。孝义河岸边开始泛白的芦花,在秋风中摇曳着秋的挽歌。秋的况味,或轻烟笼罩,或大雾缭绕,阳光穿过云雾,田野上,天空中,院子里,孝义河的长堤上,到处铺展的都是秋的画卷。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抬头看到高飞的雁阵,自北向南,人字排列,井然有序。大雁只是小村的匆匆过客,它们不停留,不落地,偶尔向地上的我们打个招呼,便一路南行了。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大雁匆匆而去,我们目送他们,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大雁远去了,落寞的天穹下,只有白云伴着秋风在空中徘徊,树上的黄叶在秋风的摇晃下,在空中飞舞着,叶落归根。高飞的大雁向来看不起恋家的燕雀,可是说起人间烟火气,大雁就不如燕雀那么有人情味儿了。

“晚蝉抱树声声急,野菊迎人细细香”。俗话说,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秋天的晚蝉,分明感受到了秋风的萧瑟,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鸣叫的更加急促,那是它们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方式。孝义河长堤上有很多野花都在春天里争相开放,而野菊花从来不抢春天的镜头,也不赶夏天的热闹,与急噪的蝉声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秋风萧瑟中开出一方淡定与从容。

秋风起,蚂蚱肥。春天的蚂蚱是不好吃的,除了皮,没有肉,更没有仔。吃蚂蚱最好的季节便是秋天,这个季节里的蚂蚱是最为肥硕的,尤其是满仔的绿色大蚂蚱。它们拖着笨重的身体,飞也飞不动,蹦也蹦不高,很容易被捉到。一不小心碰破了蚂蚱的肚子,你会惊喜的看到蚂蚱的种子从肚子里挤出来,泛着金色的油光,很是诱人。捉上五六只,用清水洗干净,放进盐水里浸泡,用油炸透,凉脆,味道比知了猴儿还要好很多,有一种脱离了土腥味儿的香,比知了猴儿香的更加纯粹。吃蚂蚱要分品种和季节,不是所有的蚂蚱都可以吃的。城里饭店卖的蚂蚱多数是不好吃或不能吃的,味道根本就不对,尤其是那些土色的蚂蚱,味道发涩,没有一点点香味儿,那都是糊弄城里人的。

小时候,老家的树种比较单调,主要是杨树和柳树,还有枣树。童年的记忆中,枣树花开的时候,便有成群结队的蜜蜂来了。村子里,枣儿树是最常见的。田间、地头、房前屋后、院子里、墙根下,有很多枣儿树,有的是村民栽种的,但是大部分是自然生长的,老树的周围会滋生出很多小树苗儿,慢慢长成大树,开花结果,这比鲁迅家门口的那两棵单调的枣儿树热闹了很多。这些枣儿树开过花之后,青色的小枣儿会挂满枝头。由米粒儿大小慢慢长大,一到枣儿能吃的时候,就是我们爬到树上摘枣儿的时候了。一半青一半红的小枣儿是酸甜脆爽的,刚刚变成全红的枣儿是脆甜的,完全成熟的枣儿,因为蒸发了水分的缘故,有一种糯糯的甜香。

记忆最深的是我家屋檐下的那棵红枣儿树,开花的时候,可以闻到枣儿花淡淡的甜香味儿。据说那是一颗长了十多年的枣儿树,这棵枣儿树除了在窗前陪伴我,还可以为我提供食物。记得在树的旁边有一把梯子,靠在墙上,可以爬上梯子摘到高处的枣儿。中秋节是打枣儿的季节,但是这棵树上的枣儿,不会等到中秋节都被我一个一个的摘光了。没有梯子的枣儿树,只能爬上去摘了。攀爬枣儿树是很危险的,有可能被粗糙的树皮擦伤,也有可能被洋辣子蜇到。洋辣子是一种专门寄生在枣树上的虫子,这虫子浑身布满软刺儿,它的软刺儿是带有毒性的,只要让它碰到你的皮肤,毒性立即发作,皮肤立刻红肿并痒痛难忍,没有一种药或者办法能够止住痒痛,至少需要忍受三四天的时间,才能缓解。小时候,甜枣儿的诱惑远超过洋辣子的威慑,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反复被洋辣子蜇到是常有的事。

我对野花的认知,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牵牛花。牵牛花是一种纯天然的野花,随着春风送雨,这大地的精灵便从泥土里钻出来。牵牛花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雨水就生长,它可以爬到树上、墙上或者栅栏上,夏秋持续开花,花的颜色也是丰富多彩的,有蓝、绯红、桃红、紫等,亦有混色的,花瓣边缘的变化较多,花期以夏季最盛,是华北农村最具观赏价值和美学价值的野生植物之一。牵牛花既可以入诗,又可以入画。“绿蔓如藤不用栽,淡青花绕竹篱开。披衣向晓还堪爱,忽见晴蜓带露来”。这是宋朝诗人陈宗远笔下的牵牛花。一棵极其普通的破牵牛花,在诗人笔下竟然变得诗情画意。在水墨画里我们也可以看到栩栩如生的牵牛花,在齐白石的笔下,这些极其普通的野花,变得价值不菲,登堂入室。秋天里与牵牛花作伴或品性相当的还有扁豆花。扁豆花在华北农村是最常见的,扁豆既有美学价值,又可以食用。“庭草衔秋日短长,悲蛩传响答寒螃。豆花似解通邻好,引蔓殷勤远过墙”。这首诗说的是邻里通好的情景,在诗人的眼里,扁豆花不仅是人间烟火,还是邻里和睦相处的使者。

南方有晒秋,北方也有晒秋。北方晒秋是在地里、场上、院子里、屋顶上。老家的屋顶是平的,可以用来晒粮食、晒棉花等。秋天收获的红薯,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要加工成红薯片。为了便于保存,要用擦子把新鲜的红薯加工成红薯片,放在刚刚翻过的地里,远远望去,满地都是白花花的红薯干。加工红薯片的擦子就是把刀片固定在带窟窿的木板上,木板与刀刃之间的距离决定红薯片的厚度。另一部分是新鲜的红薯。保存新鲜的红薯是一个技术活儿,是需要恒温的。那时候没有冰箱,保持恒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记得,村里人用的都是土办法保先。把红薯存放到天寒地冻的地窖里,地窖上面用玉米秸子盖好,上面加少量的土,这样,红薯既接地气,又能保证温度。主管保鲜这个活儿的是一个叫邵奎的村民。准确的说,老邵已经不属于本村的村民,他是从这个村子里走出去进城工作的,因为那场运动,被下放回原籍进行劳动改造。多少年过去,邵奎在生产队里被批斗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生产队安排他管理地窖里的红薯,老邵每天都用温度计测量地窖里的温度,尽心尽力,从未出过差错。我清楚地记得,邵奎在地上画一个算盘子,就可以用来算账了。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似乎让你听到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响声,一种灵动在他脑子里高速的转来转去。运动结束一段时间后,落实政策,邵奎回城工作了。记忆中,邵奎长得精瘦,逢人都先打招呼,哪怕是小孩子,说话前先笑一笑,笑起来很像个孩子,这个人脑瓜儿很聪明,做事又认真负责,很有门道儿,即使是在被下放劳动期间,仍然获得了村民的信任和尊敬。

高阳纺织,从明朝末年走来,穿越大清,民国至今,纺织之乡的美誉闻名国内外。高阳纺织是中国民族工业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页,这一切都是源于棉花的种植。棉花的原产地并不在中国,洪武年间,朱元璋提倡种植棉花,就是在这一时期,棉花种植引进河北。老家的土地适宜棉花的生长,这棉花在高阳一落地就注定是一段传奇,从男耕女织的人间烟火到民族工业的家国传奇,成就一个纺织之乡的传奇。记得小时候,一到收获季节,晒院子里,屋顶上,晒的都是白花花的棉花。这是老家唯一的一种经济作物,地里长出的棉花,除了自己留用一部分外,其余全部卖给国家,比其它农作物价格要高了很多。

北方的晒秋虽然不如江南的晒秋更有景致,更加绚烂,更加诗情画意,更加吸人眼球,但并不缺少丰收的喜悦,老家的晒秋更具乡情,更具人间烟火气。

秋去冬来,白雪飞扬。北方的冬天是冰雪的世界,凛冽的北风里全是呼啸的腔调。大雪一飘,天地都屏住呼吸,静静地聆听下雪的声音。漫天飞舞的白,将原野、树枝、河堤、河面,街上、屋顶、院子里都覆盖起来,河堤上稀稀落落、高高低低的树枝上,都挂满了雪。白茫茫的雪景使得天地间呈现出一股肃杀逼人的冷气。大雪无声,所有的生灵也都开始静默,万籁俱静中,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吠,显示出小村子尚有一点生息。太阳挂在空中,散发出金色的光茫,枝干裸在空中,像工笔画一样清晰可见。光秃秃的枝干上,因为挂了雪,而变得超凡脱俗起来了,经过连续的降温,树上有了树挂,这一片银白的世界,便令人生出仙境的联想了。雪总是给人以希望,给人以吉祥。瑞雪兆丰年。大雪代表着天地降下的祥瑞,代表着丰年,雪是上天赏赐给我们的人间烟火。

歪歪斜斜、高低不平的小路,从村里延伸向村外,一直延伸到孝义河的长堤上,长堤在你面前分成两个方向,一个向西,一个向东,各自延展到远方。我和小朋友们成群结队,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地上,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到冬季,这冰天雪地便是我们免费的天然游乐场。

三三两两的小伙伴儿在雪地上欢笑着打雪仗,自由快乐的跑来跑去,摔倒了就顺势在地上打几个滚儿,站起来再继续奔跑。脖子里,鞋壳儿里,袖管儿里都是雪,额头上还是呼呼的冒着热气,直到鞋底子全都湿透。欢笑声打破了天地的宁静,沉闷中充满了生气,快乐驱散了所有的寒冷。

当窗外满是冰花,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的时候,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到了。小时候,孝义河堤坡上的树挂是每年都有的,现在想起来是非常难得的自然奇观了。河面已经冻的很厚,推车、徒步都可以在冰面上安全的行走。在蓝色的天际下,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棉鞋,嘴里哈着热气,踩着厚厚的冬雪。正是看树挂、溜冰、抽陀螺的时候。一边看树挂一边踹树,细小的冰凌落尽来不及躲闪的小朋友的脖子里,引来一阵欢笑,有时候自己也要感受一下冰雪落尽脖子里冰凉舒爽的感觉。冬天在街面上、河面上滑冰或溜冰是安全的。在冰面上抽陀螺也是每年都要玩儿的游戏。一个陀螺,一根鞭子,用绳子绕着陀螺,猛地一抽,陀螺旋转着离开鞭绳,开始不停地抽打,抽打得越狠,陀螺旋转得越快。关于这个游戏的名称,有的地方叫抽汉奸,我们老家很特别,叫打老婆,我不知道这个叫法的来历,但是这是一个很不得人心的叫法。

华北平原都是一马平川的土地,这里的村庄挨得很近,不像东北的农村地广人稀,开车走出很远才看到另一个村庄。这里土地平坦,走出几十里都不会有坡度的变化,没有西部那样沟沟壑壑的起伏,也没有草原的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致。在冬季,野地里除了光秃秃的树木,就是过冬的小麦,没有其它庄稼,站在村口能看得很远,清晰的看到其他村庄。春夏秋季也只有接天莲叶的青纱帐一望无际,没有高楼大厦的小村庄被掩入一片绿色的海洋之中。

冰天雪地的时候,也是打猎的好季节。有时候,遇上猎人打猎,可以看一场最刺激的追逐游戏。猎人们分工很明确,有的胳膊上架着猎鹰,有的扛着猎枪,有的牵着猎狗。他们在村外的田野上的雪地里顶着呼啸的北风寻找猎物,其实这里的猎物只有野兔子。地里没有了庄稼,野草枯萎,兔子出来寻找食物,田野被大雪覆盖,失去了保护屏障,兔子很容易被发现。只凭猎狗的奔跑速度,想抓住兔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有猎鹰帮忙,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当猎人发现兔子的时候,先放猎狗出去追兔子,为猎鹰锁定目标,兔子在前头没命的奔跑,猎狗在后面玩命的追,猎人不失时机的把猎鹰放飞出去,鹰的飞行速度比兔子奔跑的速度快了很多。只见猎鹰在空中一个漂亮的俯冲,轻而易举的就会将兔子抓翻在地,这时候猎狗趁势追上去把兔子咬住。放鹰的人追上来收好已经断了气的兔子,牵着狗,架着鹰,带着胜利者的喜悦,在田野上,继续贪婪的寻找新的猎物。

乡下人总是不如城里人有理想有格局有眼光,在城里的家长们都在培养孩子做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时候,乡下的家长们正在培养自己的孩子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农业劳动。教育孩子们从小就要勤快,不能好吃懒做,脚踏实地的接好农业劳动这个班儿,继续修理地球。拾柴火、捡麦穗儿、挖野菜、割青草等,是儿时的劳动。出于好奇,也可以凭着自己的兴趣饲养一些自己喜欢的小动物,我曾经养过小鸡儿、小鸭、兔子和鸽子。

小时候,只有耕地、拉车、粑地等规模性劳动才可以借助牛马等蓄力,其他的农活儿几乎都是靠手工,靠人力。所有的农活儿都是很辛苦的,对于农家孩子,用不着背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之类的鸡汤,这都是农家孩子亲身的体验。俗话说,世间有三苦,撑船、打铁、做豆腐。小时候撑船打铁我不曾见过,我的记忆中挖河、起猪圈、摘棉花、割麦子都是最辛苦的劳动。猪圈里积攒的都是猪的粪便,当猪粪集满猪圈的时候,要挖出来,这是很好的农家肥料。猪圈里被猪踩踏的既潮湿又密实,用铁锹是挖不动的,必须用三齿锹才容易插入粪便里,每挖出一锹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我说的挖河是指挖孝义河,至今仍记得当时的劳动场面。村民们把泥土装到两个土筐里,用扁担从河底挑到堤坡上,就这样一筐筐的筑起了防洪堤坝。打理棉花不仅辛苦,而且受罪。为了不让棉花的枝条长疯要在适当的时侯掐尖打杈儿,这个动作的要领必须是弯着腰的,从地的这头儿走到地的那头儿,正值六七月份,天气炎热无比,前头被大地烤着,背上有烈日照着,这是真正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比桑拿出的汗还要多。至于摘棉花的时候,就更受罪了,不仅猫着腰,腰间还装着摘下来的棉花,棉花越摘越多,越走越沉,走到地头儿才能卸下包袱。乡亲们每人头顶上都有一块毛巾,后边一扎,既能遮住太阳,又能擦汗。摘棉花的时候,看上去,满地都是武工队。小时候,秋天可以在地里拾柴火,用二齿钩将收割剩下的玉米茬子从地里勾出来,将土磕打掉,装进筐里,拾得满满一筐后就可以背回家,晒干后做烧饭的燃料。记得有一次我在捡柴火的时候,曾经被其他人的二齿钩伤到大腿,至今仍留有伤疤。

小时候,不知道外边的世界,一直以为太阳、月亮、星星只有我们村里有,他们是专门为我们升起,只为我们照亮的。

小时候,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私人不会订阅报纸,只有收音机。不知道何为远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走到村口就觉得很远。小时候,除了学习一些课本上的知识外,还能接触到一些课外知识。那时候的课外知识主要来自于露天电影和小人儿书。这些小人书图文并茂,文字言简意赅,漫画形象生动。善恶、黑白界限都十分清楚,人只分两种,好人和坏人,都是标签儿化的。好人和坏人特征极其明显,好人都是器宇轩昂,大义凛然,坏人都是鬼鬼祟祟,偷鸡摸狗的样貌,就连穿的两只鞋子都不一样,坏人通常是一只黑的,一只白的。两只鞋也不分左右脚,要么都是左脚的,要么都是右脚的。不像现在,好人里边有坏人,坏人里边有好人。好人也做坏事,坏人也做好事。管人的人坏人多,被管的人好人多。小时候,小人儿书是外面的世界,是我们心中的远方。露天电影,如红色娘子军、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儿、红灯记、沙家浜、样板戏等等,看了无数遍后,故事情节里边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倒背如流。精美朴实的插图,每一页都是童年童趣儿。书中自有高山大海,书中自有山川胡泊。学习的最大好处就是让你知道外面的世界。

小时候,农村人以有在城里工作的家人或亲戚而感到荣耀,因为可以获得其他农民不能获得的资源,比如购买生活用品的凭证等等,那是城里人才享有的特权。有点权力的还可以把亲戚、子女弄到城里,变成城市户口,不再修理地球。普通农民家庭的孩子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参军服役。在部队上,领导认为你干得好,可以转业安排工作留在城里。高考制度恢复后,对于农村孩子来说,又多了一条出路,通过考大学进城来转换身份,我就是通过高考挤进大学混进城里的。是古人创造了生而平等的考试制度,是政府恢复了人人平等的高考制度,制度给了每一个人自由选择人生的机会。

小时候,经常听到老人们说起村里八爷的故事。八爷的名号不是江湖称谓,不是地主老财,不是土豪劣绅。八爷是本村和我曾祖父同一辈的人,因为家族哥们排行老八,族里人都尊称他为八爷,外姓人都称其为先生。八爷是清末一位温文尔雅的秀才,是一位清末民初的教书先生。八爷不仅练就一手好书法,还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并有诗集《北坡诗稿》出版流传后世。经常听老人们说起八爷的故事。比如,一个外乡泼皮因为琐事把八爷告到县衙,等到开庭那一天,八爷从容应诉。县太爷见到八爷前来真是又惊又喜,赶忙出门迎接至县衙,又是请安,又是倒水。原来这县太爷是八爷的学生。泼皮本来就无理,再加上这场面,知道占不到便宜,立马撤诉求和。八爷学生很多,其中有些成了大学问家,如孙松龄。有的从事教育,如保定育德中学校长王国光,很有成就,留法勤工俭学就是从他这儿开始的。还有一个学生成了儒商,生意做得很大,据说从天津拉了一根电话线到老家高阳,为了这个电话线,沿途专门栽了无数根电线杆子。八爷的学生多有作为,掌握着很多社会资源和政府资源,可是八爷从来不会利用这些资源为自己谋私利。据说有学生送他一车袁大头,八爷不为所动,在他看来,为子女留下财富都是祸端。

孝义河、小人儿书、白洋淀卖鱼人、路过的大雁、衔泥筑巢的燕子、收音机、雨后隐约的西山,是我向往外面世界的开始。从红色娘子军知道有海南岛,知道当地人可以让猴子上树摘椰子,那是一个和我们村儿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从小兵张嘎儿知道有白洋淀,从孝义河流向和白洋淀卖鱼人知道白洋淀离我家很近。从孙犁的散文里知道在华北平原这样平凡的土地上还能生长出那么优美的文字。从北雁南飞知道远方和天空的辽阔。大雨过后或者夕阳西下的时候,站在村口向西望去,隐隐约约的远山(也可能是云层)重重叠叠,蜿蜒曲折,把我的眼光引向更远的远方。那是我长大后,一定要去看看的地方。

在姥姥家的储物间的草垛里,发现了一堆旧书籍,有物理、数学、几何,还有一本古文,虽然有些发霉的味道,但字迹还是很清晰。也许是天生就对书籍的喜爱,就翻看起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触到古文书籍,虽然看不懂古文字,但是借着翻译的文字知道那是古人写的文章。通过那些书,我知道在我们的世界里还有古人,古人还有那么多精彩的文字,依稀记得有个叫欧阳修的人,好像还有一个叫什么苏轼的人。母亲告诉我关于打渔杀家之类的古装戏,我还看到了古装戏的画儿,画面虽然残破,但信息是全新的,我知道了古人世界的存在。

小时候,有爱书的好习惯,每一本书都要包一个书皮的,书皮多用报纸包成,后来有了画报,就用画报包书,比报纸更漂亮。

小人儿书、故乡的田野、孝义河长堤激荡起我的诗和远方。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希望有一天,山不在高,路不再远,外面的世界离我越来越近。

小时候,村子里的主要生产力是牛、马、驴和骡子。养牲口是个技术活儿。喂草料、组织配种、产后护理、打驴蹄、钉掌儿等,都要村民自己完成。看着刚刚出生的小马驹儿、小牛犊儿,浑身湿漉漉的样子,母牛母马用舌头不断地舔着他们,而小羊羔儿跪在地上吃奶的动作非常可爱。后来上学了,老师讲起舔犊之情,跪乳之恩,那些场面又活灵活现的呈现在眼前。

小时候,我们所使用的所有生活用品,衣食住行,几乎没有一件东西是买来的,都是母亲一个人纯手工劳作。最强的仪式感,是父亲劳作的身影,母亲纳鞋底子的动作,一个顶针,一把锥子,一根线,一根针。父亲在地里劳作。父母走了,所有的仪式感都没了。

小时候,最愿意去的是姥姥家,什么活儿都不用干,还要好吃好喝好招待,真个是外甥是姥姥家的狗,吃完了就走。现在想起来,做姥姥家的狗,是一件多么幸福快乐的事。

虽然是粗茶淡饭,在母亲的手里做得很好吃。最怀念的食物是母亲做的饹馇。用揉好的面,擀成方形面片儿,撒上一层芝麻,用擀面杖擀几下,将芝麻嵌入面里,在热锅里烙熟,又脆又香。但是这些东西不是常有的,一般只有在感冒发烧的时候才有,说来神奇,每遇感冒,只要吃下母亲做的饹馇,感觉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其实饹馇并没有治感冒的功效。因为饹馇不常有,所以心里总是充满期待。

母亲用红薯面包的饺子是很好吃的。我经常看着母亲做饭,在和面的时候,为了增加黏性和柔软性,可以在红薯面中加入一些小麦面粉,用白菜做馅儿,因为没有肉,馅子里要多加入一些荤油或油梭子。在大铁锅里一蒸到热火朝天,掀开锅的那一刻,我会迫不及待的伸手拿起一个饺子,狠狠地咬上一口,红薯面的甜味儿加上猪油的香也算是一道美食了。这样的美食,出自母亲的手,只剩下童年的回忆,只属于故乡了。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唠叨不休,父亲总是不言不语。父亲有着用不完的力气,母亲有着超强的记忆力。我一直在想,母亲如果有读书的机会,学习成绩一定会很好的。母亲走的时候92岁,思路依然非常清晰,父亲走得时候83岁,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白头发。至今记得父亲挑水的动作和身影,至今记得母亲烙饼时在上面撒芝麻的动作,还有芝麻发出的香味儿,这些味道只能回味了。我们一生一定会遇到最苦的两个人,一个是爹,一个是娘。他们是今生至亲的两个人。今生我们和爹娘的缘分只有一次,下辈子再也见不到。父母走了,只剩下几张照片,无意中去翻看,心里总是咯噔一下子陷入深度沉默。父母对我们付出的太多太多,我们回报的却是少之又少。我们用他们的辛劳见识了他们从未见识的世界,我们带着他们的期望,走过他们从未走过的地方。亲情靠今生的缘分聚在一起,散了就再也不能聚。

小时候,白洋淀的酥鱼是外面的美食。来自白洋淀的卖鱼人,用大水管儿自行车,驮着一个或两个大框,手里提留着秤杆子,走乡串户,沿街叫卖。酥鱼不是大鱼,只是很小的小鱼。一定要用新鲜的荷叶包着,才有氛围和够味道。除了小酥鱼,还有煮熟的菱角儿。离开故乡,只有在江南才再次见到这种菱角儿。北京的徽菜馆子里有一道菱角儿菜,是用菱角的鲜叶子做成的。白洋淀卖鱼人,那是我小时候见到的生意人,听到的不同的乡音。记忆中,外来的人口还有锔盆、锔碗、锔大缸、磨刀、跑笤帚、劁猪等等五行八作的手艺人。这是外边的世界。这些技艺已经没有人再做了。

小时候,游戏、玩耍、学习、劳动、田野上河堤上的奔跑,都是我们成长的过程。我们的成长首先从学习骑自行车开始。小时候,在7、8岁时学习骑自行车。那时候的自行车,都是有横梁的,因为个子矮,只能掏着骑,一开始只能半圈儿半圈儿的蹬,后来越来越熟练,也可以整圈儿的蹬了,整圈蹬的时候,身体上下起伏比较大,要用上全身的力气。后来逐渐做到可以坐到座子上,一只脚蹬在脚蹬子上,另一只脚够不到脚蹬子,只能用一只脚登一下,另一只脚再登一下,两只脚轮换着。等到下车的时候,要先刹闸,然后从座位上蹦下来。后来个子慢慢长起来的时候,便能自由的骑行了。学骑自行车,是一种技艺,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成长。

我们的童年,像春天的野菜野花一样,被大地滋养。我们的生命,像吸收大地营养的小麦一样,灌浆成长。我们的身体、心性、人格,像树木一样,在风雨中变得茁壮。

“草木会发芽,孩子会长大,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人世间最容易流逝的便是时光,尤其是那些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童年走了,好像根本就没有来过,岁月的列车已经碾碎了50年的时光。

大雪不再如期而至,孝义河长堤上的树挂早已消逝在故乡的暖冬里。想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吸上一口凉飕飕的冷气,搓着双手,跺着双脚,吐出热热乎乎的哈气,已经成为一种奢望,成为一种回忆。

物质条件的极大丰富,杀猪、做豆腐等操心费力的劳动,已从乡间搬到了工厂。没有了杀猪、做豆腐这些场面,过年就少了主要的仪式感,本来隆重的年,就过成了普通的日子。

地下水严重下降,辘轳和饮水井已经派不上用场。多旱少雨,小村的地表水早已没了踪迹,坑坑洼洼的地方,春水不再涨起,麻楞失去了繁衍的基地,蜻蜓不再成群的出现,偶尔飞来一两只,好像在孤独的找寻过去的时光,失望后疾驰飞去,不知所踪。

随着做饭得燃料和房屋结构的变化,以及环保政策的要求,农村传统的土灶已经废弃,炊烟已不再随风飘起。

主要靠人力操作的耕地、种地、浇水、锄地、打药、施肥、收割、碾米磨面、挑水、针线活儿等,这些专属于农村生活的男耕女织的手工劳动方式,随着农村城市化的进程,早就荡然无存了。

当年的大槐树、饮水井、辘轳和石头碾子早就不见了,还有那些篱杖、犁铧、耙犁、滚子、播种机、等各种代表着那个时代生产力水平的农机具都随着机械化的发展,带着时代的印记消失了,现在可见的农机具也只有铁锹了,铁锹也失去了原有的用途。属于那个时代的煤油灯,煤炉子,柴火灶,大铁锅,风箱,烟囱等,这些伴随着我的童年生活学习的老物件也都见不到了。

那些充满乡土气息的游戏,专属于那个时代的游戏被抛弃了,我们再也看不到那样的独属于那个时代的,独属于我们的野趣横生的童年快乐,一去不复返了。现如今,孩子们的游戏已经从田野上、堤坡上、大街上转移到了电脑上、手机上,从乡下转移到了城里。

不知从何时起,老家的故事里,开始有了自己的影子。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成为故乡的过客,像树叶上的浮光,似水面上的掠影,一晃而过,不留下任何痕迹。回不去的是故乡,找不回的是童年。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想起童年时的故乡,心中涌起一堆惆怅。躲在发黄的时光角落里傻傻的发呆,孤独的品味那一份淡淡的忧伤。

每次回到老家,离开故乡的路上,看着乡民们耕种的场面,我总是在想,对于他们来说,种下的是庄稼,是生活,是希望,对于我来说,是童年的回忆,更是乡愁。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童年是我们的生命和故乡最短暂的相逢。无忧无虑的快乐是我们的童年和故乡最美丽的相拥。

在故乡,我找到了远方。在故乡,我走向了远方。为了谋生,我们背井离乡,为了理想,我们奔走四方,多少年后,他乡已变成故乡,故乡已变成远方。

那些充满乡土气息的游戏,教会我做事要遵守规则。野趣横生的田野激发出我们勇敢的心性。鸡飞狗跳的童年给我无穷的乐趣,肥沃的乡土给了我足以享用一生的田园诗意,这营养,就如同大地给小麦灌浆。

短暂的、无忧无虑的、温暖而又快乐的童年时光,伴着野趣横生的、鸡飞狗跳的、上树挠墙的、上房揭瓦的各种讨人嫌的童年,化作一缕云烟,在我们生命的长河里飘散,隐入岁月的尘烟。像孝义河的流水一样,渐渐地远去,流向广阔的白洋淀,流向远方。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太阳照常升起,月亮依旧阴晴圆缺,小村的田野里、孝义河长堤上依旧花开花落,四季更替,演绎着大自然的喜怒哀乐。长堤犹在,我们再也找不回童年的自己。童年的记忆与快乐,在游子的眼角坠落成淡淡的迷茫和忧伤。

故乡,是消逝的童年。童年,是梦里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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