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谷

五谷说，她原来的名字不叫五谷，是叫三娃的，是她三岁的那年冬天她妈死了以后，她大才给她改了这个叫五谷的名字；五谷说，她只记得她妈在临闭眼的时候说的话：三娃啊……人是吃五谷的，人吃了五谷怎会不害病的；三娃啊……妈死了以后你不要哭，你还要好好照看咱家的四四，和……猪啊鸡的……

   【一】

五谷姓梁，是那年腊月的一个雪夜里出生在县城东面黄河畔上叫梁庄村的。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子四四，有一个幸福的家。

五谷说，他们的老辈子手里是地主老财，她大在三十岁以后才结婚成家，她大比她妈大八岁。她大、她妈结婚后六年的光景，她妈先后生养了他们兄妹四个。梁五谷，不记得她妈是因为什么死的，她只记得她妈死了以后一家人就没有了幸福；梁五谷，只记得她妈是在她三岁的那年，在那个五谷熟了的季节跳了脑畔寻无常死的，那年她妈才二十九岁。

五谷说，她妈跳了脑畔，家里出了这冷事，一家人就乱了。一贯心善的她大瓷在大门圪崂里像个木偶，是她大哥带着她和她二哥一路哭着去她外爷家报得丧：他们进了她外爷家的庄子是一路跪着爬进了她外爷家的大门，就那样她外爷还是不依不饶啊！

五谷说，她外爷啊，一定是气糊涂了，当时就把两老瓮麦子倒在院子里，浇上柴油一把火烧了。

【二】

梁五谷后来晓得，她妈是因为和她大狠狠闹了一场，心里的火气出不去，就寻无常死了，后来是她大屎一把，尿一把，既当爹又当娘把他们兄妹拉扯大。

梁五谷她大哥由于要帮着她大干家务，不是上山劳动，就是放羊喂猪，没能念几天书，他二哥的命运要比她大哥好多了——他们家也只有她二哥才一直没有断开念书。除过梁五谷她二哥，梁五谷和她妹子四四都没有念过一天书，就这事梁五谷后来渐渐董事的时候没少问过她大：大，你那会儿怎么就不让五谷念书？害得五谷一辈子不认得一个字！每次面对梁五谷这样，或那样的责问，她大只是笑笑了事，要么就笑着说：五谷啊，不是大不心疼五谷，只是大没法子……一家人要吃要喝，连活命都难，哪里还能过得了念书、识字……

那……那大，五谷不能念书，五谷的二哥怎么就能念书？还有五谷早就听梁庄的人说，五谷的老爷爷手里还是地主老财哩，怎么会变得吃不上饭，还……还活命也难哩！

五谷的老爷爷手上是地主老财，她大悄悄地对五谷说，是五谷她爷弟兄败了家，到她大手里其实光景很不怎样了，所以五谷就念不了书，也识不得字了。

梁五谷渐渐地长大了，渐渐地也明白了她大说的这些道理，她也晓得自己没念一天书，不认一个字是一定不会有什么出息了，也就死了心整天守在家里，望着黄河，不是想那早死的娘，就是想她那偏心的大，眼泪就一股一股地流淌着。

【三】

五谷说，她的命算苦了，她妈在她三岁的时候寻了无常，她十五岁那年经人介绍和一个张良后生结婚，张良他娘也早年里得病走了，五谷便没有了婆婆。

梁五谷十五岁那年，到一个叫川口的小镇上赶罢集，回家的时候搭坐了张良开的一辆路过梁庄的拉沙车。她见张良高高大大，浓眉大眼，人又灵活，这样一回、两回以后她就有几分欢喜张良了。也就半个来月的样子，经人介绍梁五谷和这个叫张良的后生匆匆忙忙定下了婚事。

张良他不光是没有娘，他大也是个半脑壳、憨着哩！张良他大一年四季不是张家门里进，就是李家门里出，吃得是百家饭，穿得是百家衣。结婚的日子渐渐临近了，梁五谷听到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谣言，说她将要过门的男人是一个偷人盗墓、贩卖死人的家伙，是一个十足的地痞流氓，他和县城里的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有往来。

张良，你看我们认识也没几天光景，不就是才定下婚事吗，我大说我还是个娃娃……梁五谷是试探着要反悔，看能不能退了这桩婚事，可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张良就黑着个脸，就一句话：梁五谷，你要是敢不跟老子结这个婚，老子就杀了你全家！

十五岁的五谷也就是个娃娃，她听着张良的话害怕，想想那些谣言，她再也没敢说一个不和张良结婚的字。

秋后，十五岁的梁五谷在一班吹手的响吹细打声里，乖乖地从那个叫梁庄的黄河畔上出嫁到那个叫川口的小镇上，乖乖地嫁给了那个开着拉沙车的叫张良的后生。

来年开春，张良拉了几车沙，要修两眼新石窑，五谷挺着个大肚子整天忙前忙后，做饭待匠人。渐渐进入夏天的日子，十六岁的梁五谷闯过了那一道鬼门关，生下了不怎么值钱的货，梁五谷给女子起了个不怎么起眼的名字叫五月。

【四】

五谷说，她的命是算苦的了，她的五月也算是命苦的了，五月三岁的时候她大张良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女人，日子过不下去了和梁五谷离婚了。
五谷说，那年她十九岁。

离婚以后，十九岁的梁五谷，带着三岁的小五月在黄河畔上哭了三天两夜，决定带小五月外出打工。没有念过一天书的梁五谷，打听到有个叫北京的地方有一个村里打工的人，她就决定带着小五月离开黄河畔的梁庄村去了北京。几经周折的梁五谷，在北京找到了村里的人，在村里人的想帮下，把小五月送进了那种叫全托的托儿所，开始在一家饭店打工，一个月三百块干起了端盘子、洗碗的营生。

一个月三百块的收入，除过用于小五月托儿所和生活的费用剩下的只够自己买点儿生活用品了。两年后，梁五谷离开了这家饭店去了一家织布厂，一个月的工资从八百块涨到一千二百，这一干就是五年。

五年后的梁五谷，在经历了生活的磨砺以后，带着十岁的小五月离开北京，打工上海的一家超市一年，浙江的一家电子厂一年，然后在浙江自己开了一个饭店当上了老板。

【五】

五谷说，带着女子五月东奔西走，从打工到自己开饭店，十多年以后也还赚了不少的钱，后来，她被一个五十多岁的浙江商人包养了，那浙江商人说，只要梁五谷跟自己死心塌地，可以给她五十万。

梁五谷答应和那个浙江商人死心塌地了，也得到了五十万，还和那个浙江商人生了一个小子，只是这个小子被那浙江商人偷偷抱出去送人了。

不几年光景，那浙江商人因为生意场上出了意外判了个无期徒刑。

梁五谷带着五月在监牢里探望罢那个浙江商人最后一次，带着浙江商人给她的五十万和自己劳动所得的三十万，和五月辗转回到了黄河畔上的梁庄村。

【六】

五谷说，她妈死了以后庄里庄外的人不晓得给她大介绍了多少女人，可她大从来就没考虑在再结婚的事，直到她的大哥、二哥成家，她的妹子四四出嫁以后，她大大概是闲不住了，这才想起来要寻个后老婆过光景。后来，五谷又说，早年里她大寻后老婆是怕他们四个娃娃受罪，不是真就忙得没时间。

五谷她大寻的那女人和她大一起生活了十年，她大和那女人关系处得很好，比亲两口子还要好几倍的。梁五谷她大得病要住院，那女人就对她大说，两个人谁也不能先走，不管谁先走另一个必须喝了农药跟着走的，不然撂下另一个会难活死的。没想到五谷她大还真的就答应了，没想到在她大去县城住院前，那女人竟然真的把一瓶子农药买回来搁在了家里的水瓮圪崂里。

梁五谷她大是殁在县城医院里的。梁五谷和她大哥、二哥，买了棺木老衣装穿好，雇了一辆卡车把她大拉回老家梁庄村，由于那女人得有多年的心脏病，临进庄的时候，五谷的大哥、二哥先回家假装没事人一样对那女人说：婶子，你坐下不要着急。
那女人就觉得不对劲，问：你们回来了，那……那你大哩？

梁五谷的两个哥哥，把那女人扶到炕上坐好，才说，婶子……我大他……殁了，一会儿就拉回家里，你不要着急，不要急……他们的话还没说完，那女人看了看水瓮圪崂里的农药，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巾轻轻甩了两下就一鼻子哭到底，哎呀……等梁五谷他们哭着，把他大拉回院子里，安顿好以后，那女人就再没有掉一颗眼泪渣渣，她就翻箱倒柜拿走了她大留下的八千块钱和两张存款单，把两个上衣兜兜装得鼓鼓囊囊的。
梁五谷和她大哥、二哥埋了她大，那女人拿着一把镢头就在锅灶前的一个木墩子底下挖，挖出来的银元、麻钱用一块棉被抱裹着，缝上。在往三轮车上搬的时候，梁五谷的大哥高高大大的一架后生还没办法，累得直喘气。
就这，那女人还不愿意了事，直到梁五谷的大哥、二哥给她置办了以后的棺材，给了两千块钱，好话说尽，这才了事离开了梁庄村。

【七】

五谷说，和她大哥、二哥埋了她大的秋后，二十岁的女子五月在家闲不住，外出打工了，经人介绍她和县城里的一个叫狗子男人一起过起了光景。

梁五谷和这个叫狗子的男人没有办结婚手续，也没叫上亲戚朋友摆几桌酒宴，就睡在了狗子和他原来的学过唱戏的婆姨睡过的石窑里了。梁五谷花了不少钱，把这眼石窑里里外外装修了一番，添置了几件家具，还在小院里修了一个卫生间，这就和狗子过起了日月。
狗子没有念过几天书，好像是那种四肢发达的人，看起来憨憨糊糊的。狗子原来是和他的学过唱戏的婆姨靠摆夜市过光景的，学过唱戏的狗子的婆姨，和狗子结婚前就生下了一个女子。
后来，她带着对于狗子来说不清不楚女子跟着一个有钱的小男人跑了，狗子也懒得打听，就由她去了。

梁五谷和狗子开始一起过光景了，也摆了两年多的夜市，狗子就不想干了，他说摆夜市太辛苦了，烟熏火燎对五谷的身体也不好。
夜市，不摆就不摆了吧，反正手上还有钱，这钱也差不多够他们后半辈子花的。梁五谷是这样想的，她也就再没有难为狗子为光景的事苦恼，只是要求狗子一天三顿饭好好侍候她，她就把生活所需的钱给狗子。其实，狗子也晓得，只要他好好服侍梁五谷，只要她高兴了，她的那些钱还不是自己的了。

【八】

五谷说，她想给狗子生养一个娃娃，这样以后的日子就会更牢固的。

梁五谷和狗子是商量过的，都愿意有一个属于他们两个的娃娃，梁五谷就怀上了娃娃。但是让梁五谷担心的是，她的女子五月死活不同意梁五谷再生一个娃娃，五月听说她妈有要生娃娃的意思，有大半年的光景不和她妈说一句话，回到家里不是不吃饭，就是哭鼻子。所以，梁五谷怀上娃娃的事，她就一直瞒着五月。

【九】

五谷说，她已经怀上了和狗子的娃娃，有三个来月了。

临近夏天的一天，外出打工的梁五谷的女子五月回来了。二十岁的五月把打到脖子处的头发染成了大红的颜色，戴着一顶红黄相间的格子帽子，在茶色的太阳镜的对比下，那一张涂搽胭脂的脸和打了唇膏的嘴满是活力。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的上衣和一条超短的牛仔短裤，脚上是一双红色的运动鞋，她的穿着打扮都很新潮、很时尚，到处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五月这次回来是应了她妈梁五谷谈婚论嫁的。

五月原来谈了一个黑龙江的对象，梁五谷说不知根、不知底就不说了，太远了，就苦口婆心，好言相劝让五月给了他两千块和“黑龙江”作了最后的了断。
梁五谷托人介绍给五月的对象五月看不上，她老是拿他和“黑龙江”比较，比来比去觉得他那里都不如“黑龙江”好。对象看不上，和梁五谷一起处了几天，五月也察觉到她妈的肚子不对劲，在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盘问下，梁五谷实事求是承认了自己怀上了和狗子的娃娃。

【十】

五谷说，五月晓得了自己怀娃娃的肚子，抱着她在炕上哭了两夜三天，她就陪着五月哭了两夜三天。

五月啊，你怎么就得病了呢……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五月得病了，好像是身体不舒服了，梁五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念叨着，不晓得出于一种什么心态，她就想起了她妈临走的时候说的那话，就不由得说给了五月：五月啊……人是吃五谷的，人吃了五谷怎会不害病的；五月啊……
五月又要外出打工了，三十六岁的梁五谷没有丝毫法子，留她不住。就在五月外出打工的前一天夜里，她又抱着梁五谷坐在炕上哭着，说，妈……既然你已经怀上了和后大狗子的娃娃……既然你决定把这个娃娃生下来，妈你一定要小心啊！五月还说，妈你怀上了娃娃不要多闻烟味，不要喝酒，不要多看电视，不要……
嗯……嗯……妈晓得，晓得……
梁五谷，听着女子五月的话，望一眼窗户外，夜空里那半个月明，答应着就泪流成河了。

【十一】

五谷说，那一夜五月和她哭着说了很多，她也哭着和五月说了很多，最后她只记得自己说，五月啊……人是吃五谷的，人吃了五谷怎会不害病的；五月啊……要是外出打工得病了就回来，回来妈好侍候你，五月啊……想妈了就……就回来，妈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