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到小巷,到招待所到家确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但对于借宿的人来说又似乎区别不是很大:活着的人一生都在借宿,只是方式不同罢了;坟,应该才是一生的最终归宿。
——题记
【一】
父亲,是一个词语,这个词语指代着一个形象,而且呢这个形象将会影响我的一生。这一点虽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呢,父亲又对我有着一种别样的情感,那就是,父亲越来越不喜欢我在作文里提到他了。而且呢,父亲还说,你以后不要老在作文胡乱地写他,以及和他有关的生活。
后来的父亲,对于我似乎好像是一种矛盾体,一种两代人似乎永远都不能调和的产物一般的矛盾。我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是我的父亲,这一点我是一生都不会不承认的,也是一生都不可能改变的一个事实:我又怎么可能忘记父亲这个指代词语,以及父亲这个人呢?
特别是,妈妈在我十四岁那年的冬天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走了以后,我是真的一步也不舍得离开父亲的左右了。
【二】
妈妈没有离开我的前几年吧,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还是很幸福的,整天呢,我们总也有着说不完的话,总也有享受不尽的快乐。我还会觉得,我就是他们的宝贝,或者小霸王什么的。那时候,父亲的手气,嗯,也就是赌运十分地好,赢了很多很多的钱。父亲不仅花了四十多万买了一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豪华高级小轿车,是叫“牧马人”牌子的。而且,父亲还花了六十多万,在那座叫平西的古城里买了一套房子。这样,我们一家就结束了近三个年头的在平西借宿的生活。
顺便说一句,我们原来借宿在平西南郊远离城市的一个郊区的一间简易房子里,这房子的确是够小,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那风,那雨就会像疯子一般似地窜进来,门里,窗里,房顶上,到处都是风,是雨。
不幸的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多少,好像是转眼之间,我们就从那个美丽而宽敞的豪华的家里搬了出来,而且是,搬出来的时候,妈妈只带了一些生活用具,还有一些衣服什么的,就没有一样是值钱的东西。原因是,房子被父亲输了,他的那辆曾经载过我和妈妈的“牧马人”也让人家抵债了:我们一家三口又成了穷光蛋了。
这,还不算,父亲还欠下了赌债近百万啊!
我们只能再租赁一间简易房子,开始了流浪式的借宿生活。不然,我真担心我们一家要借宿在大街,或者小巷里了。唉——看着父亲似叫花子一般,妈妈就渐渐地得上了抑郁症。
难熬的四年时光过去了,我也由一个顽皮的孩子渐渐地长成了一个魁梧敦实的后生了。今年十八岁的我,每每回想起这四年以来的生活,我就暗暗恨我的妈妈,她为什么那么早就撇下我去了天边呢?她为什么那样绝情,一句话不说就去了天边?我也暗暗恨我的父亲,他为什老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在一起呢?既然他要和那些很像妓女一般的女人鬼混,他又为什么不成一个新家呢?不给我寻找一个挂名式的妈妈呢?而且他还老是没明没黑地赌博,是那种一夜可以倾家荡产的豪赌。
等我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的道理以后,我才晓得,原来妈妈得病,然后去了天边,是和父亲满年四季的赌博有着巨大的关系的:父亲总也夜不归宿,总也精神恍惚,总也对妈妈和我不闻不问,这才导致了妈妈总也以泪洗面,抑郁成疾。先是抑郁症,后来竟然发展成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最后竟然会自杀了。
【三】
喜喜,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一个好的大学,还有研究生、博士什么的。你可一定要为苦命的妈妈争口气的,只要你娃娃将来能有个美好的前程,妈妈死了也就安心了。喜喜,是我妈妈常挂在嘴上的,是我的小名儿。我的官名叫郑喜,妈妈说她就希望我一生都欢欢喜喜,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幸幸福福。
我始终记得妈妈临走以前说的话,这也算是妈妈留给我的遗言了。所以,在这四年的学校生活中,我总是花费别的同学近乎两倍,或者三倍的时间去背那些拗口的英语单词,还有英语语法成分,还有那些该死的数理化公式,还有什么唐诗宋词等等等等。
特别令我难熬的是,由于父亲在一夜之间破产了,好像是由一个衣食无忧的花花公子,或者身价百万的富翁,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乞丐,甚至比乞丐还难看。由此,妈妈为了省钱就主张让我进了一所两年时间完成三年学业的初中学校。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在初三那年,妈妈就自杀了,那么绝情地去了天边。
可以说,在我那还算美好而快乐而幸福的童年以后,我的生活是越来越难熬了。最要命的是,我一定要考上一个理想的大学,而后是研究生,博士什么的。这是妈妈的遗愿,我怎么敢不听呢?如果我一旦失败了,我又怎么对得起那么爱我的妈妈?我又怎么能对得起我那苦命的妈妈呢?
高中,三年的高中,很庆幸父亲还让我留在省城平西的一所重点高中读书。但,父亲似乎是也对我下了死命令了。他说,郑喜,你如果高考失败了,以后就别想再上学了;你如果不能考上一所知名的大学,你就滚回老家三河去!
“三河”,是我们老家的一个县城的名字,说三河是一个县城是抬举,其实还没有一个好一点的乡镇气派。三河县靠近黄河畔上有一个叫“郑家河”的村子,听父亲说,我们的老家就在那里。只是我从来没有去过,至于它是怎么样的一个村子,我还真是说不上来。
我是很害怕父亲的话的,我是很不愿意滚回三河的那个郑家河的。大概就是为了这一点,我就只能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背那些拗口的英语单词、数理化公式,还有什么语法,还有什么唐诗宋词。
【四】
再有三天就要高考了,父亲才从监狱里放出来,这样的结果是他向监狱磕头才求得的结果。原因是,父亲又参与了一场豪赌,交不上罚款就关进了监狱。
还好,在父亲被关进监狱的这十多天的日子里,我由最近和父亲老在一起的那个叫荷的女人照顾。我喜欢荷这种植物“出淤泥而不染”,所以就算荷会抽烟,会喝酒,也赌博(不过,她的手气还好,总是赢多输少);就算荷看上去很像妓女,但我还是喜欢叫她荷姨。荷姨不光给我做饭洗衣,她一有空闲就盯着我做那一堆一堆的试卷,盯着我背书。
像荷姨这样漂亮的女人,我在平西城里是很少见到的。她对于我的悉心照顾,对于我的好,我是很受感动的。有时候,望着荷姨光洁而年轻,而好看的脸,额头、脖子和耳朵,甚至黑的披散着的长头发。我就常常想:要是荷姨真愿意做我挂名的妈妈,那也是我的幸福。
荷姨,你愿意做我的挂名妈妈吗?想不到的是,当我出于一种激动这么笑着问荷姨的时候,荷姨的回答让我老觉得怪怪的。
荷姨说:喜喜,你还小。关于大人的问题,特别是婚姻家庭的问题,你是想不明白的。等你将来真的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一切问题的。你现在呢,应该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学习上,这样你也能对得起你不幸的妈妈;这样呢,你也能对得起荷姨我近两年多来对你的关心和照顾。
【五】
再有三天就要高考了。父亲被放出来的那天黄昏,是荷姨带着我把父亲接回我们借宿的地方的。
那天,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整个儿平西城里一片儿潮湿。由于父亲刚刚被放出来了,由于我要睡足了迎接高考,那天晚上我早早就上床睡去了。我的耳畔呢,是父亲和荷姨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话声,至于后来怎么样了?我是真的不知道了。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那张半新不旧的茶几上早已摆放着荷姨做的早点。而这时候,荷姨正坐在那种三人沙发里看着电视。而荷姨脸颊上正有一片儿淡淡的红润的光,一闪一闪的很是可爱。
父亲呢,还在那张较大的床上睡着,他是用被子蒙了头脸睡着的。
这天晚上,也就是父亲被放出来的第二天晚上,是半夜,我和父亲坐火车回到三河城里的。
我爷的家(其实,也算是我和父亲的家),就在城南那一片杂乱的窑洞和平房和楼房之间。我们的老家的确是那个黄河畔上的郑家河,但由于我爷大半辈子的勤劳,再加上他一直很会做生意(早年里,我爷曾在三河城里经过商,也还挣了不少钱)在我出生以前,我爷就在这里买了两眼石窑。
没有什么疑问,我和父亲这回回家,奔了千里路就是到我爷家里借宿的。我和父亲,为什么要奔了千里来我爷家里借宿呢?是因为像我这样在平西城里念书的人,在高考的时候一定是要回户籍所在地三河参加高考的。
这一夜,我和父亲就借宿在我爷家里,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啊。
回到三河的第二天早上,在开考前三十分钟,我就被父亲送进了考场,好在事先父亲已经托人察看过考场了,我也知道了基本准确的位置。
【六】
第一天考完试,晚上回到我爷家里,问题就有了。问题呢,是我晚上睡在哪里?
问题是,我爷说,窑里炕上太潮了(我爷和我奶是睡在窗前大床上的),让我到楼上的四大(四爸)家借宿几个晚上。
四大——楼上,两眼石窑的窑顶上,两间房子的暗红色油漆漆皮儿几乎要褪尽的铁门是开着的。我满脸堆着笑,叫了一声“四大”似乎理直气壮地就走上了楼梯,进了门:四大,我爷说下面窑里的炕太潮了,今晚让我睡在你家。
四大看看我,看看坐在沙发上的四妈,再看看跟着走进门的父亲,他笑着答应后,就点上一根烟抽着。
四大、四妈和父亲闲谈了一些家常琐事,也问及了我高考的情况后,父亲把我安顿在四大家里后,他走出了门。临出门的时候,天基本黒尽了,父亲对我说,晚上早点睡去,明天一早他来接我去考试。
父亲是去了三河城里的,但是他到底去干什么了?他今夜又会在哪里借宿,我是真的不知道了。父亲走后,我发现四大和四妈基本就不说话了。我在电脑上耍一种叫”三国杀“的游戏的时候,我看到四大和四妈在那间小卧室里铺床。他们把原来的被褥、床单都换了,换上了凉席和一块较薄的被子。当时,我就想:近两年不见得四大、四妈对我还是很不错的,竟然怕我晚上睡下出汗,竟然想起为了我换上那精美的凉席。
【七】
郑喜,早点睡去,明天你还要高考的。
由于我明天还要高考,由于四大明天还要早起去农村上班的缘故,十点半的样子,他就催我睡觉了。关闭了叫“三国杀”的游戏,我恋恋不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电脑就悄悄地走向小卧室的门:小卧室里的床头灯,四大已经为我打开了,是暗红色的。
夜里,我睡不着,开了小卧室的灯,原因是,我实在是憋不住了,我要上卫生间。问题,就出在我上了一回卫生间;问题是,近半个月来,三河城里的自来水停了,自来水一停呢,卫生间就用不成了。
卫生间,用不成了,但我憋得难受啊!一难受,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下了床开了小卧室的灯,我就一头钻进了卫生间,而且还摸着开了卫生间的灯:卫生间的灯本来也是昏暗的,但在夜里却是别样地亮,亮得有些刺眼。四大,只穿着一条短裤进来了,他两手揉着那双水泡子眼睛,看了我一眼,低低地清清楚楚地说:早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停水了卫生间不能上,你——四大没有把话说下去,他像是很随意地关了灯,关了门,然后去了大的卧室。
卫生间,我是上了,但我再也没敢弄出一点儿声音。
再走进小卧室的门,再躺在铺着凉席的大床上,望着白白的房顶,我失眠了。我又想起了妈妈,想起了荷姨:妈妈和荷姨她们从来就不曾这样对过我。呃呃,呃呃——这时候呢,我分明听到了大卧室里四妈的哭泣声,还有叹息声:卫生间不是没水嘛,怎么说了郑喜还要上厕所?而且还开灯,而且一上就那么长时间,怎么会这样……
郑喜,他不也是个娃娃嘛,你不要这样好不好。这是四大的声音,他在哄着四妈,又好像是自责:我已经给郑喜安顿过了,可是,可是……这半夜的,他要上卫生间大概他也没有想到的,大概他可能是晚上吃坏了肚子嘛。
你大也是的。这又是四妈的话:你大也太不为我们考虑了,这么大的后生了,睡在家里也不说人家方便不方便,打扰不打扰。四妈呢又像是在埋怨我爷了,说我爷不该打发我到四大家借宿的。
好了,好了,已经有夜了,你就不要再埋怨了,装着睡吧。四大这么着哄了四妈有一阵子以后,渐渐地四妈的哭泣声和叹息声就止住了,于是呢,整个儿房子里就静的厉害。
【八】
早上的试刚刚考完,考场外,一辆新买的白色小轿车还没来得及上户挂牌,就把人撞飞了。
我所在的考点是半山上的一所学校,白色小轿车是从半山上失控后撞在考生堆里的。魔兽一般失控的小轿车一下子撞了七个人,有考生,也有家长;有头脸和肩膀擦破皮的,也有胳膊和腿部骨折的;有一个女生竟然当场就撞死在靠里面的墙壁下,白色的小轿车和石头砌起的墙壁之间,鲜血顿时就流了一地:考场外,当时就一片儿大乱,呐喊声、哭叫声和嘈杂声响成了一片。
我倒希望那个被撞死的考生是我,那样我可以跟了妈妈去的。但是我又一想,如果我被撞死了,妈妈要是在天上晓得了,那还不得哭上三天三夜。而且妈妈她又是是得了精神分裂症自杀的。
郑喜——我正站在人群里,这样胡乱想着的时候,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拉着我说,不看热闹了,我们赶紧回家。
中午的这顿饭,是在我爷家里吃的,是我奶早就做好了拿一个盆子扣在桌子上的,是两个馍馍和一碗炒洋芋疙瘩:这顿饭虽是很普通也很简单的,但对于我早就习惯了,这的确是一顿不错的饭食啊!
高考结束了,熬过了三年高中身心绞痛的日子,当天晚上和父亲估了一下成绩,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能考五百八十分。估来估去,也就是这个成绩。父亲的脸是定平着的,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应对一切好事,或者坏事的心态。父亲只是说,这下好了,五百八十分看来上好一点的一本是不会有问题了。
父亲的话是对的,我从小到大就一直很相信父亲的话。听到父亲这样一说呢,我心上压着的那块巨大的石头好像一下子就飞走了,感到了浑身的轻松,甚至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或者是幸福来。原因是,我最终是一定不会滚回三河的;原因是,我最终给自杀的妈妈,还有荷姨争了光啊。
【九】
高考结束的当天夜里,父亲坐了十点四十分的火车又奔向了省城平西。
父亲嘱咐我,暂时借宿在我爷家里,一来,我奶可以给我做饭吃(四大在农村上班很少回家,四妈呢,在城里一家商场打工总是早早就出门,晚上七点多回家);二来,四大家的电脑正好闲着,我可以玩那种最爱的“三国杀”游戏。
父亲说,他由于生活所逼,他要去省城平西干点什么的,他就急急匆匆去了平西。事实上父亲要奔向哪里?他,是不是还要走那条不归路?他,是不是还要和那些很像妓女一样的女人鬼混在一起(包括荷姨)?我是真的不大清楚的。父亲,他今夜,或者明天又将会在哪里借宿?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得而知了。
我只晓得,今夜我会借宿在我爷的家里。原因是,早上一起来四大就对我说,郑喜,给你爷说一下让他把被子晒一下,你晚上到你爷家的炕上睡去;原因是,四大还说,你这一夜一夜的总不安稳很是打扰你四妈的睡眠,她晚上睡不好,白天不好给打工的老板交代的。
我,原本是一个好动的孩子,只是妈妈走了以后不怎么好动了,但是我也是人啊,我并不是一条狗,或者一条驴。我也能懂得一些人们的眉高眼低,也能从人们的表象上读懂他们的心事,他们不就是嫌弃我吗?嫌弃我给他们或许原本宁静的生活带来的麻烦吗?其实,我只是借宿几个,或者是十几个,或者是有限的一个来月的日子而已。
我只晓得,明天我要去城外的那座大山上,那新栽了七棵侧柏的坟上祭奠一回妈妈。原因是,我要给妈妈带点她平常最爱吃的水果和糕点什么的;原因是,我要给妈妈烧纸、点香、磕头,还要告诉妈妈我的高考成绩估出来了,是五百八十分很准确的,我是一定能考上好一点的一本的。
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以后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将要去哪里借宿?但是,我一定还晓得,只有那坟才是妈妈一生的归宿,是她最后的家。
2014年6月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