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小传
蓝天白云下,院落一角,留着短发的姑娘,她穿着一件蓝底白花儿的旗袍,她正蹲在炉子旁慢悠悠地摇着风葫芦;有阳光洒在她纯真的脸上,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自得,是那种对未来充满着无限幸福的表情。这便是挂在外婆家土窑窑壁上擦得干干净净的照相框里,外婆留给我的最初的印象。
战争年月,石嘴驿公社建设有兵站。募兵的日子,小名叫虎脑的外爷报名参加了西北军,参加了瓦子街战役以后,外爷跟着部队一路枪林弹雨驻军兰州。1931年出生在兰州城里的外婆,那时只有17岁,是兰州电影院的售票员。是偶然,也不是偶然,由于外婆的花容月貌,由于外爷的英俊威武,这就改变了外婆一生的命运。
外婆跟着外爷第一次来到那个叫老庄的村庄时,她骑着外爷在骆驼铺雇得一头驴,是翻上那座叫九里山的地方,穿山绕畔,三照牛家沟以后来到老庄的。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外婆正穿着一件旗袍,外爷一边赶驴一边对后庄里跟来的男女老少高声说着一口普通话:“我回来的时候,在骆驼铺喝了一碗米汤,他妈的就穿起了一口的泡!”外婆记得真真的,这句话,外爷进老庄后不晓得说了多少遍。这样一说外爷就哈哈地笑着,跟在外婆后面的人们也是哈哈地笑着,只是外婆不说一句话。
和外爷相识前,外婆已经有婚约在前,虽然没有过门但的确已有往来,最后还是跟着外爷一路奔波从兰州来到了陕北清涧县一个叫老庄的村庄。
当时正处于解放战争末期,由于外爷担心部队会派人追到深沟大山里,他就在一座大山底下掘了一眼土窑开始和外婆过着逃难式的生活。其实,外爷最担心的还是怕外婆住不惯大山里的土窑,有一天会跑回兰州老家,他就白天黑夜死守着外婆。直到来年全国解放,十九岁的外婆十月怀胎顺利生下母亲,她大概再也没有要逃回老家兰州的念头了,外爷悬着的心最终才算彻底踏实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外婆一生只生了母亲一个,由于受中国传统思想的作祟,由于不能给外爷断了香火的缘故,在母亲十来岁的样子,外婆四里八乡明察暗访,最后抚养了一个小子——他便是我那不幸的舅舅。
舅舅在十多岁的时候,就有邻村的人给他说亲事了,女方提出要一个老布(十丈粗布为一个老布)的彩礼,由于外爷吝啬的原因没有答应这门亲事,导致后来的舅舅再也没有媒人提亲了,也导致了舅舅打了大半辈子的光棍——这事,后来外婆也很后悔,只是没法子弥补了。
从大城市兰州来到陕北小村庄的外婆,她从来没有荒度岁月。从鸡仔、猪娃娃、羊羔羔到沟里山上的菜园子、梯田地,以及纺线织布、裁剪衣服她一样一样学起,老庄的那眼土窑改变了外婆初来陕北的细布旗袍到粗布衣裤的生活,一年四季的光景在老庄这个村庄里虽不是富裕的,但总还是让不少人羡慕。
记得,小时候去外婆家,特别是农闲的日子,外婆家烧得暖暖热热的土炕上总也少不了三个和外爷同年等岁的写棋的人,总也少不了三个两个的看家,往往就会把外婆家的土炕挤得热闹红火。外婆提供给他们的水果糖、纸烟,往往就是大家最好的赌注,一前晌或者一晚上,水果糖一把一把,纸烟三合五合的,或烧柴禾,或熬油点灯,外婆总还是能落到块数八毛的赚头。由于外婆家的脑畔上是学校,她还卖一些类似于铅笔、作业本、修铅刀、葵花籽和后来有的泡泡糖、方便面什么的零碎货。这样,一月下来外婆就会赚到一些零碎钱了。
外婆的不幸和外爷的去世有着重大关系,八十年代中期,得了癌症的外爷走了以后,外婆便没有了幸福,过起了一种近乎是流浪式的生活。
外爷上山以后,母亲没有理由不把外婆接到家里和我们一起过,然而外婆不愿意连累母亲。征得母亲的同意,经人介绍,五十多岁的外婆带着一床铺盖改嫁到九里山山根下一户姓慕的人家。外婆本想这回可以安度晚年的,然而不到两年光景,这个姓慕的就死去了。
1988年腊月,由于父亲工作调动的缘故,又成孤身一人的外婆,也只得跟我们搬家来到县城。来年开春,外婆就主张让父亲在县城周围赁一眼小窑,说来说去,外婆她还是不愿意连累母亲。不得已,父亲、母亲,城里城外四处打问,最后在离县城二里地的北面,半山腰间赁到一眼小窑。
至此,外婆又一个人过起了清静的日子。
经历了一次失败的改嫁,头发渐渐花白了的外婆来到了这座小县城的城外赁窑安家生活了,这里的生活环境对于已经完全过惯了老庄土窑里生活的外婆来说是远远不可相比了。在这座陌生的小县城里,除过母亲和我们,对于外婆来说就完全人地两生了,再回到从前老庄土窑土炕的那种自得的生活也是不可能了。现在,外婆只能提着个篮子,挎着一个小木凳,装上些糖果瓜籽、铅笔橡皮、纸烟打火机(一次性的)、皮筋头绳,以及零碎物品摆放在县城小学不远的路边,地上放一个低低的小木凳坐着,等那一个两个的买家。
想想看,外婆她也不完全是在乎这些所谓的买卖了,更多的时候,外婆应该是在打发那数不尽的空闲的日子了,也由此看来,外婆她是下了决心打算如此走完自己的一生了。
外婆临时的家就在畜牧局垴畔上,时间不长,就有畜牧局退休的老干部托人察访外婆的近况。也经父亲、母亲托人调查了解,在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秋天,外婆又一次改嫁了。外婆,把家安在了离县城五六里外老北边一个叫蚕桑站后掌里的圪台上。我们的家在县城南端一个叫赤土沟村子里的单位院子里,这以后有一大段时光,我便很难再在县城看到外婆守着她的小货摊左顾右盼的身影了。
本以为,外婆的这回改嫁应该是不会再有什么闪失了,但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这位老干部根本就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自己的退休工资全让和他一样狠心的儿子控制了,只留很少的生活费用,就连外婆大半辈子的唯一嗜好——块数八毛的买烟钱都要自己掏。外婆的处境又一次几乎陷入绝境。
不得已,一年多以后,外婆又开始过起了原来的生活。
在1992年12月12日,大哥和大嫂订婚前,外婆第三次改嫁到县城里那个叫寨山的上圪崂里。老头姓吴,是五金厂的退休工人。在大哥订婚的当天,外婆和那个退休老头,还有我们很多年不曾见面的打着光棍的舅舅,一起来到了我们家。外婆和性格倔强的瘦老头坐在上席,外婆的身边坐着老实巴交且苍老的舅舅。
大哥、大嫂给他们敬酒的时候,那倔强的瘦老头抖着双手把六十块钱(三张二十)递在大嫂手里;舅舅——我真不敢想一直流浪在外的舅舅是怎么挣到钱的,他居然毫不吝啬地把五十块的一张崭新的票子递到了大嫂的手里。喝了大哥、大嫂的订婚酒以后,我看到大家的脸上都显露着难以掩饰的幸福的笑容,但从那笑容来看,我还是觉得母亲和外婆是最幸福的。除此以外,就应该是我们那多年在外奔波的舅舅了。
大概,在母亲看来,外婆的这回改嫁才是最正确的,外婆她大概再也不用为自己不幸的晚年而发愁了。
我所看到的事实,也正是这样,只是外婆还是坚持着她的老本行——外婆她还是要按时到那个小学附近的路边上坐着那个低低的小木凳,左顾右盼着前来光顾的那一个两个的买家。
外婆,改嫁到寨山里吴家不多时,那倔强瘦老头的三儿媳妇生了一个女子——后来我们都想,这大概正是人家察访到外婆的主要原因。后来的事实也正好证明了我们的猜想是对的。
不料,倔强瘦老头的三儿媳妇生下孩子且没有奶水,等娃娃刚满一岁以后,她妈说是忙于保险公司的事务就把娃娃撂给外婆抚养了。还说外婆是孩子的亲奶奶,说外婆虽然年事已高但抚养这个孙子女还是没问题的,他们吴家一定不会亏待外婆的……
我一直认为外婆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一个不愿意依靠别人的人,哪怕是她的女子我的母亲也是这样,我也一直觉得外婆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当一个不谙世事的可爱的小生命对着她显露着近乎是讨好式的笑容时,外婆就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的理由,但她都会担当起一个对于这个历经大半生沧桑的老人抚养一个和自己毫无一滴一丝血缘关系孙子的责任。
外婆抚养这个孩子——甜甜,这一抚养就是八年。在这八年里,外婆几乎没有了自由,放弃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小买卖,她把八年的时光啊都放在了这个叫甜甜的孙子女身上;她把八年的时光或者心血全都押在了吴家的高墙大院里。然而,令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八年以后,也就是甜甜开始走进幼儿园大门的时候,整个儿吴家便开始百般刁难外婆,进进出出便不再拿眼睛看外婆了。
从更倔强,更瘦更黑的老头到老头的儿子媳妇、女子女婿,几乎都觉得头发花白了大半的外婆是一个多余的人,甚至觉得外婆仿佛就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了。
为了不被吴家的人赶出门,九十年代末期,六十七岁的外婆只好卷起从老庄土窑里辗转带来的那床陪伴了她一生的铺盖卷,离开她生活了八年的地方,离开了她有泪都从来不流出来的地方。
奶奶——你要到哪里去?
外婆在走出吴家高墙大院时,只有甜甜拉着外婆的手这么问了一句。
奶奶……外婆像木偶一样,在大门外停留了一会儿,但她回答不了孩子的问题。大概正是因为甜甜的这句话,致使外婆在离开吴家以后,在左顾右盼守着小摊的日子里,总也忘不了到幼儿园的门口远远地看望她几回。
于是,离城关小学不远的路边上再一次多了一个提着一个篮子,挎着一个小木凳,篮子里装上些糖果瓜籽、铅笔橡皮、纸烟打火机、皮筋头绳,等零碎物品摆摊的老人,她依然会坐在那个小木凳上,等那一个两个的买家。就算是雨雪日子,她也从不间断,只是这位老人她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只是她守摊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期间,总也有不大听话的娃娃们,不是少给她一毛两毛就是偷偷地把一块橡皮,或者一个铅笔刀装进了兜兜或者书包。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本不打算第四回改嫁的外婆,经人介绍思前想后又一次做出了决定:改嫁到县城西面叫西沟砭村子的一户农民家里。要说外婆晚年的生活还有些许幸福的话,就是西沟砭的这位农民老人给她带来的。农民的本质大概就是善良与厚道,与人方便,他不会像一些退休干部那样斤斤计较,也不会像一些退休干部那样过河拆桥。
这位农民老人,他仅靠担担子到城里卖菜来维持生计。尽管这样,他还是说服了外婆不再提着蓝子、挎着小木凳到学校不远处的路边守着那毛二八分的小摊摊了;他只要手头还有一点活钱,就一定会如数交到外婆手上,让外婆持家过光景,就连外婆买烟抽他也从来不会计较。
可算是造化弄人啊!可惜的是这样的幸福时光并没有多少日子,由于积劳成疾身患重症的农民老人在抵抗过两个严寒的冬季以后,在来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永远走了。在他生活不能自理的日子里,外婆一直精心照料着,直到料理完他的丧事,外婆才灰心地离开那个叫西沟砭的村庄。
我们的外婆,十八岁从大城市兰州跟着当兵的外爷辗转来到陕北那个叫老庄的村庄,在经历了这些变故以后,没有听从母亲、父亲的安排,她执意要回到老庄的那眼土窑生活。没奈何,在秋季真正的到来前,父亲、母亲带着外婆从老庄带到县城的那床铺盖和外婆回到了老庄,里里外外收拾妥当,便把外婆安顿在了那眼熟悉的土窑里。
回到老庄的外婆,烧暖了土窑,在家里摆了小摊,那些以往来外婆家写棋的、耍扑克牌的和外婆同年等岁的人们照样来光顾外婆的这点小买卖。外婆的生活似乎又完全回到了从前。这样的生活,直到外婆得了猛病去世的前一天的晚上,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外婆她没有连累母亲一天,她走得很匆匆、很坚决。
外婆是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二十八,后半夜得病的,她似乎也晓得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只是疼痛难以忍受。外婆在土炕上滚来滚去,跌下炕后挣扎着开了门,爬出门槛,爬出院子,爬下院墙外的一道土坡,当爬到下院人家的垴畔上时,天渐渐地亮了。虽然没有多少力气了,但她还是喊醒了下面石窑里的人们。邻居们把外婆扶起来,驾着抬到窑里,叫来庄里唯一的一个赤脚医生给外婆打了针,这才算止住了病痛。
在赤脚医生的提醒下,外婆才允许邻居给母亲打电话。
三弟开车拉着父亲、母亲赶到老庄的时候,外婆看上去好像没有一点得病的样子,还向母亲安顿了很多。等前晌里,把外婆接到县城医院的院子里,没来得及把外婆抬下车,外婆就停止了呼吸。
外婆,我们苦难一生的外婆,她先后改嫁四回,最后还是回到那个由熟悉到陌生,再由陌生到熟悉的村庄——老庄,我们的外婆她在那眼土窑里独守孤灯,于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二十九病故,享年七十五岁。
2013年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