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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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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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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一座城

如果母亲是一座城,我情愿是一条清澈的河;如果母亲是一座城,我情愿是河畔的一盏灯。倘若真是这样,那座城就一定不回干涸;倘若真是这样,那座城就一定会永远亮着灯火。

                                                                                    ——题记

 

我的母亲,出生于陕北的一个偏僻小村庄,一生不沾腥味儿,她最爱吃的是那些类似于炸油糕、炸鸡蛋、韭盒、黄馍馍、南瓜饭什么的。在那些困难的岁月里,槐花、榆钱儿、苜蓿、苦菜都吃,甚至于榆树皮也吃,她和陕北的女人一样经受了岁月的磨难。

近来,她发福的身体走路总是极其地慢,慢到让我觉得伤心:看来母亲真的是病了。

近来,母亲的头发开始大半儿白了,左眼害着不怎么严重的白内障;近来,母亲开始小便失禁,冬天里往往会湿了棉裤;近来,母亲的右肩膀又落下了病症,睡觉总也要左侧着身体,看上去灰灰的,是一种孤独又哀伤的灰。

尽管这样,但母亲于我就是一座城,是一座虽不怎么繁华但一定温暖的城。

母亲,姓雷,1950年11月26日出生于陕北清涧县郝家墕公社老庄村。外婆、外爷起乳名珍,官名秀芳。

老庄,是一个很小的村庄,三面环山几十户人家,且多数住在土窑洞里。外婆高氏,彩云,兰州人。解放前,她跟着当兵兰州的外爷日行夜歇,走州过县,辗转近半年光景来到这个小村庄。由于年轻的外婆不大懂得陕北农村的生活,使得母亲的童年和陕北多数孩子的童年便不同,使得童年的母亲便受了不少罪。

母亲说,十一岁那年,她帮外婆压钱钱儿,由于自己的不小心把左手压在了碾子底下,由于外婆的大意,她的食指指甲碾成了两瓣儿。从小喜欢扭秧歌,而且秧歌扭得最出众的母亲,总也梳着两根长长的辫子,扭一回秧歌,再扭一回秧歌。

这么说来,母亲的童年、少年又该是快乐和幸福的。

郝家墕公社高小毕业后,1968年腊月二十八,身材修长,脸膛红扑扑的母亲,经媒人介绍,嫁给了远在三十里外王家砭村19岁的父亲,那年母亲19岁。母亲说,她出嫁正赶上闹“文革”,她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听到响吹细打的唢呐声,也没能赶上坐一回轿。

母亲出嫁的那天,正飘着雪花儿,刺骨的北风漫山遍野地劲吹着。翻过一座十里路的山,再翻过一座二十里的山时,山顶隘口的风就变得更尖了,仿佛要把母亲的那些大红大绿的嫁妆,还有她骑的毛驴卷走似的。

雪,渐渐地下得更大了,加上弯曲陡峭的山路又藏有“暗冰”,在下山的路上,就见一个穿得臃肿的迎人婆姨脚下一滑,就地跌坐在雪地里。她手里端着的薄铁皮制成的灯一脱手,就叮叮当当地滚到了沟里。

黄昏时侯,天地一片儿灰白,当母亲走进那一院陌生又亲切的一线四眼旧式石窑的院子时,不见了父亲的面——“拜天地”显然是不可能的,跳“忠字舞”、唱“语录歌”是必不可少的,不见新女婿,新娘子怎能不慌呢?

原来,在母亲出嫁的前一天黄昏,父亲担一担水回来就跌进了窑里的地窖——是父亲的继母设计陷害的,结果是父亲左脚大脚趾的趾甲飞了。母亲说,结婚第二天是大年(那年腊月是小尽儿),父亲的继母当家,她和父亲被另了出来,父亲还了借来的装新衣裳,结果是棉袄、棉裤的棉花凸在外面似叫花子一般。

婚后第一年,父亲去了城里的356”写文件,母亲怀上了大哥。二十岁的母亲睡在那一盘宽宽大大的炕上常常犯糊涂,往往会看见那“黑窑”里走出走进一个穿着一双红雨鞋,留着两根长辫子的高个子女人。

母亲认定那个女人就是鬼。

婚后六年,母亲生了大哥、我和三弟,期间,母亲受尽了煎熬:她一边要抚养三个孩子,一边要参加农业社的集体劳动,她还要挨后婆婆的蛮骂和算计:后婆婆常常会把母亲喂养的鸡呀猪的毒死,然后掀在厕所里。后婆婆还会对母亲谎说,是猪呀鸡的自己掉进去的。母亲是要和后婆婆理论的,但还没张口,后婆婆便一跳三尺高,一通指桑骂槐。

1980年五月的一天,父亲由民办教师转正为公办教师。同年七月,父亲大专函授毕业,一家人吃上了国库粮。夫贵妻荣是对的,父亲是一把教学的好手,在前后沟,在公社,甚至县上都是出了名的。由此,在1985年正月的一天,父亲由原来的“青龙寺小学”调到“石嘴驿中学”,母亲带着我们由农村搬家到公社的石嘴驿中学;由此,母亲和我们的生活开始了大大的转变。

在石嘴驿中学,那些女教师和教师家属大都留着短发,母亲看着觉得好,就剪去了齐腰长的“双辫儿”,也留起了“短冒盖儿”。母亲就照照镜子,满足而幸福地说,这才是她白天黑夜所期盼的生活,我们一家终是脱离了苦海,她的那个“男人坐在办公窑里看书,她在踩踏缝纫机”的梦变成了现实。

柳暗花明,苦尽甘来。在石嘴驿中学,我们见到了电灯、电话,以及电视机,我们听到了柏油路上南来北往的汽车喇叭声,而且还亲眼看见了汽车——这些,都是母亲和我们满心欢喜的,愉悦而幸福的生活啊!在石嘴驿中学生活的三年期间,母亲为贴补家用,她在父亲的办公窑里张罗了小卖部——说是小卖部,又不完全是,母亲也只是给学生娃娃们卖些炒向日葵、炒花生而已,后来增加了方便面、麻花、面包什么的。零零碎碎的小买卖,毛二八分的薄利,但对于一贯闲不住的母亲来说,的确是感到很满足、很幸福。

在石嘴驿中学生活的三年期间,母亲忙忙碌碌,勤俭持家,实现了她早年里“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和缝纫机)的梦,而且还添置了“多灵”双卡录音机和十八英寸的“黄河”牌彩色电视机。三年后的腊月天,由于父亲工作的调动,38岁的母亲再带着我们搬家到城里的电大——“广播电视电大”。一进城,母亲就谋算过来谋算过去,想要再做点儿什么营生好贴补家用,好改变我们的生活。小卖部看来是不可能了,更大的买卖又太冒险了。和父亲合计来合计去,在来年开春季节,母亲推着自行车开始了摆地摊卖水果儿。

由自行车到架子车,早出晚归,大街小巷,风里雨里,卖水果儿的生活,母亲一干就是三年多。期间,又老要遭遇那些工商税务的追赶,一不小心,不是让工商们抢走秤,就是提走了筐子。看着那些苹果、梨散落在街上,母亲就没有了主意。

这样的生活,好似警察抓小偷的生活,直到1992年开春,高中毕业的我在正街黄金地段,张罗着开了一个装潢部才算结束。

期间,大哥已经师范毕业,而且当了一名小学教师,而且已经和大嫂订婚了;期间,三弟正在上高中。用母亲的话说,家里正是费钱的时候,而且母亲还谋划着将来要在城里,或城外买一院地方的。装潢部,在1992年三月三日正式开张后,生意的确很红火、很热闹,父亲的工作还没赋闲,母亲就收拾了摆地摊卖水果的营生,白天晚上寸步不离守着装潢部——装潢部,所处黄金地段,也经营烟酒百货、成衣鞋袜和影像。

这四年里,身体渐渐发福的母亲,喜欢上城里人的“烫头”,她也到过美发厅烫过头发;喜欢上城里人的穿裙子,而且喜欢穿各式各样的裙子。这四年里,母亲以装潢部为家,除过回“电大”的家里过年以外,满年四季就在装潢部生活。这四年里,虽是晚睡早起,虽是辛苦,但母亲是快乐的、幸福的。四年后,由于装潢部所处的地段要拆迁,买卖也只能终止了。同年腊月,在母亲、父亲的精心计划下,我们最终把“电大”的家搬到城外七里的王家湾村。

那地方向阳暖和,三排新修的戴“砖帽”的窑洞整整齐齐格外显眼,在第二排前边上,母亲花两万七千块买了三眼窑洞,圈墙、盖大门、打水井,装修一新,赶在年前心急的母亲催着父亲,我们就把新家搬在了这里。

其时,母亲46岁,是所谓的人到中年了;其时,23岁的三弟也已就业成家,本来母亲的压力该减轻了,她可以享福了,然而生活似乎总还是跟她过不去:大嫂和大哥结婚四年多了,还是没个孩子,母亲为此寻医问药,没少犯熬煎;好在一年后,三弟媳妇顺顺利利生下一个男孩儿;好在一年后,妻子也生下一个女孩儿,这才填补了母亲抱孙子的空缺。

大嫂,先是在1998年抱养了一个孩子,两年后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这,对于50岁的母亲来说,她所有的心病该是全都去除了,她对我们一大家子的生活该是感到满足了吧!

但为了我们更好的生活,三年后,53岁的母亲不得不跟着单位赋闲的父亲出门洛川,张罗着为大哥他们开了一个“西服专卖店”。

“西服专卖店”,开了两年多,生意不是太好,最终转让。父亲带着大哥一家又辗转去了青海贩煤——听说青海的煤贩子都赚了上百万。青海贩煤,前前后后一年多,人生地不熟,又苦于没有门路,结果父亲他们也只能灰灰地回到家里。

青海回来没多时候,父亲和母亲商量决定后,他带着大哥一家又来到延安开了一个宾馆。

在父亲带着大哥一家去青海贩煤,延安开宾馆的期间,三弟一家正在延安的一个商场开着“西服专卖”,我虽是在城里租房子居住,但由于在三十里外的镇子教书,也很少回家。

这样往往就母亲一个在家了;期间母亲所受的孤独寂寞,我们做儿子的又那里能够体会到呢!

其时,父亲不知道听了哪位风水先生的话,说王家湾一院向阳的的地方再不能住了,说住过十年以后怕是要出大事,而且是伤及生命的大事。结果,在2006年开春,在父亲的主张下把王家湾的一院地方卖了,赶在秋后便在新城国道边的旧砖瓦厂又买了两眼崭新的石窑——又是圈墙盖大门,装修一番,赶在年前我们把母亲的新家搬在了这里。

其时,母亲56岁,头发渐渐地开始花白了,发福的身体也觉不到什么异样。

母亲没有兄弟姊妹,性格内向少言寡语,2006年正月十五,母亲侍候89岁的爷爷去世,十一月又埋了没来得及侍候一天的外婆后,她似乎一夜之间就老了许多。

2010年正月,父亲带着三弟几经考察出门横山,投资近五十万转让了一家酒店。酒店一开张,由于人手短缺,61岁的母亲独自一人坐长途汽车去了异地他乡,帮忙酒店的生意。母亲的到来,厨房、菜房,大厅和住宿部,哪一处离了母亲能行呢?

生活一向节省的母亲,在酒店总是晚睡早起,总有忙不完的活要做。从早上起床买豆腐、拣菜、打扫住宿部卫生整理床铺、洗那些似乎永远洗不完的被套床单到端饭、洗碗再到晚上的登记住宿——有时半夜还有住宿的,往往母亲这一夜一夜的总也睡不踏实。就这样,母亲利用空闲的一点时间还要拣酒店四周的矿泉水瓶子、饮料罐什么的。

母亲说,这些东西积攒下来也能卖不少钱的,现在的社会钱太难挣了。

母亲说,初夏的一天,父亲和三弟差点儿出了人命,她的天差一点儿就塌了。

酒店,开在横山城北三十里外的国道边,父亲总觉得每天早晨去城里买菜骑摩托不方便(去一趟城里也买不了多少菜)就要学开车。父亲已是61岁的人了,母亲不管怎么劝说让他不要学开车,但是父亲很自信地说,学个开车并不难,一学就会,学会了以后去城里买菜就方便了。

那天下午,三弟教父亲学完车,出了空地,就被国道上迎面驶来的带挂车撞翻在地——远远地,母亲就见三弟的白色小车被撞翻在那里,心想,这下他们父子怕是完了!等母亲心惊胆颤快步走近一看,三弟搀扶着父亲面无血色正站在路边,见他们没有擦破一点儿皮,又惊得流下眼泪来。

腊月二十四下了一场大雪,二十五后晌,母亲得了一场猛病。母亲只说心口子疼痛厉害,就见她满炕上滚来滚去,满头直冒虚汗。母亲吃了些止疼药,熬过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和和父亲带着她去了县医院。拍了片子,做了各种化验,母亲得的是胆结石。

大哥出门去了湖南,三弟一家在西安,我们一家三口和母亲、父亲一起过了初六的小年后,正月十一,在绥德同心医院给母亲做胆结石手术的期间,主治大夫站在手术室门口,慌慌地对父亲和我说,病人的病情有变,手术中发现她患有后腹腔肿瘤,而且已到晚期……

主治大夫讲的后腹腔肿瘤就是癌症。父亲慌了,我更是没有了主意,如果这次不做肿瘤手术的话,母亲迟早还要做第二次手术,如果那样的话母亲不是还要遭一次罪受吗?再说,母亲现在就在手术床上,而且还正在昏迷着。与其让母亲再遭一次最受,还不如乘她正在手术中就一并做了肿瘤手术的好一些。

这样思前想后一阵,在主治大夫的建议下,父亲第二次签了字,母亲便接受了第二次肿瘤手术。

两点三十分,母亲打了一针肌肉针,被父亲和我搀扶着走进手术室后,我就一直等在手术室外边。一分一秒的等待着,在焦急不安里,在惊慌错乱里,等到九十多分钟以后,打着氧气,输着液体,一块儿白色单子盖着的母亲被推出了手术室,再被大夫护士一阵手忙脚乱抬在了病房的床上。

病房里出奇地静,我和父亲就守在母亲的左右,是无助的,又是惮怕的,生怕母亲醒过来难以忍受那刀割的疼痛。除了父亲和我的哀叹,病房里的空气仿佛是静止了一般,在一分一秒揪着心流逝。昏迷了将近一个钟头的母亲渐渐地醒了,她微微睁着眼睛,不住地有眼泪流出,她望着父亲和我不住地说,疼,疼……

如果母亲是一座城,我情愿是一条清澈的河;如果母亲是一座城,我情愿是河畔的一盏灯,倘若真是这样,那座城就一定不回干涸;倘若真是这样,那座城就一定会永远亮着灯火。望着母亲挣扎的样子,我的心就像刀剜一般:她不能动一下,也不能下咽一滴水,我只能拿小勺子的把儿勾一滴水,小心翼翼地润在她干渴的嘴唇间。

母亲是平凡的,是善良的,于我是一座洒满阳光的城;母亲是不善言语的,是孤独的,于我是一座雪花儿妆扮的城。正月二十四,住院十三天后,出院回家的母亲,在二十九天后的那个夜晚差点儿就要“走”了。

那个夜,母亲窑里的灯一直是亮着的,时光啊仿佛被谁钉在了炕上。

母亲的坟已经打好了,母亲的寿衣也已经置办好了,母亲是满意的,又是无奈的,她笑得恓惶,笑得凄凉。

我晓得我的日子不多了,我晓得我害得不是病而是命。日子一到啊你们的外爷、外婆就会带我走的。我走了以后,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活着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

母亲是一座城,虽是不怎么繁华,但很富有;虽是不怎么宽阔,但很祥和。母亲又像是一尊佛,端端地坐在炕上,对我们这样那样叮嘱一番,再叮嘱一番,眼泪就悄然滑出了瘦瘦的眼眶儿: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母亲扛过了清明,靠吃冰块儿又扛过了立夏,虽然我们给母亲叫了魂,又请人陌送一番,又请阴阳先生重新安了土神,但在四月十二日,暖暖的阳光洒满院落的那个早上,她最终还是闭上了那双似乎早已失去了生命的双眼。受尽了病魔的折磨,最终离开了我们,享年六十二岁。

我的母亲,于我是一座城。母亲走了,我的城似乎在一夜之间变了模样:清澈的河浑浊了,那灯也便变得暗淡了,仿佛淡到了极致。

我的母亲,于我是一座城,母亲走了,我的城似乎在一夜之间倾塌了。

 

 2014.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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