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真是个特殊的地方,往往特殊到令人难以想象。受地域语言文化的影响,八十年代中期,最先听说的白云山叫“百银山”,又因为这话儿是亲耳听母亲讲起的,这么多年来,只要人们一旦提及“百银山”,我就觉得格外地亲切,又格外地怀念。
母亲还说,“百银山”庙会上的大戏特别好看,要是再能够吃到“神饭”那是很有福的事儿!
父亲是一名教师。八十年代中期,开春季节,由于父亲工作的调动,一家人由农村老家王家砭搬家到国道边的石咀驿镇中学。当时,石咀驿中学属于社办中学,老师学生约有四百多人。三十来岁的母亲,来到中学不多时就剪去了齐腰长的双辫儿,留了一个时新的“短帽盖儿”发型。母亲和别的家属一样,一天除过早晚两顿饭,除过营务沟底的那几畦园子,便没有什么要紧事儿可做。
有人闲谈起“百银山”,母亲总是很激动。她说,在农村老家时要去一回“百银山”太不现实了,现在来到国道边去的机会就多了。我能猜想出母亲那时的心情来:她一定是白天晚上都在谋算着,什么时候要是能真的去一会“百银山”,那该多美气呀!
白云山、亦称白云道观。每年四月,如期举办为期八天的庙会(初一至初八),香火盛大、香客如潮,戏场里的红火热闹,锣鼓唢呐或铿锵或嘹亮或悦耳,母亲亦是早有耳闻的。
一年后,又缝白云山八天庙会会期。四月初五,据说是清涧的会时,中学对面的国道上,从一早开始就是不间断的从县城发往白云山的客车,而且每一辆客车上都挤满了人,那客车似乎都快压得喘不上气儿来了。
记忆里,母亲总是不敢坐车出远门儿——她一直有晕车的习惯。母亲又听人说,去白云山庙上的人都不晕车,而且上“神路”也不熬。许是禁不起诱惑吧,又许是有别的什么心愿吧!母亲在家属的打劝下,早早吃过饭,收拾了碗筷,把自己也收拾的整整齐齐,挎着一个黑色“人造革”皮包,下了狠心乘坐了一趟开往白云山的客车,兴高采烈地出发了。
四月,槐花儿飘香,阳光正好。记忆里,是父亲把母亲送上客车的;当时,母亲去白云山很开心、很激动,脸上全是幸福的笑容。
太阳落山后不久,常年不怎么出门的母亲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她从白云山带回了不多的“马蹄酥”和“挂面”(那时父亲一个月的工资大约一百多块),以及上了布施换来的平安符。母亲说,“百银山”的人呀密密麻麻,她就从没见过那么多的人。真武祖师爷的正殿、财神庙、娘娘庙,所有的庙前那人就一个挤着一个。戏场里,看戏的人边边沿沿。她还站在圈圈外看了一会儿大戏,《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那戏唱得特别好,戏服都是亮闪闪的,很漂亮。
母亲还说,人家说的没错,去“百银山”的路上还真是不晕车,上“神路”也觉得不怎么熬人。
母亲说,她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没能吃一顿“神饭”。
白云山,坐落于佳县城南五里外的任家畔村,黄河边上,整个儿道观阵势宏大,香火的确够旺盛,香客们三个一伙儿、五个一群,成群结队更有甚者,是陕北地区最大的道教活动场所。
许是出于一种好奇,或是想要了却一桩心愿;又或许是带着一种别的心绪吧,白云山我先后去过三回。2013年和同事第一次去白云山属于打酱油式,去的匆忙,顶礼膜拜一回真武祖师,便匆匆返回。2016年带着一种心愿和同事结伴同行,时间相对充足,虔诚地体验了一回走“神路”;所谓“神路”,一个一个整齐有序的石阶,笔直而上,回望黄河,使人心旷神怡。在佳县同事的陪同下,这回我主要膜拜的是坐落在山顶的魁星庙——女儿面临高考,登上魁星阁,我顶礼膜拜,虔诚祷告:……
光阴呢总是匆匆,太匆匆。三年前,女儿没有辜负自己,也没有辜负我和妻子,她最终以555分的成绩被江南大学录取了;八年前,母亲因患有后腹腔肿瘤,在四月十二日的早晨溘然逝去。逝者如斯夫,母亲是真的不可能再回来了;而就读于江南大学的女儿,她是有远大理想的。
女儿的理想是报考一所更好的大学,读研深造。我和妻子能给予她的除过物质上最大限度的提供外,便是精神上的鼓励。缘此种种,一个月前和妻子商量决定:今年四月初八(四月初五星期四),我们要一起去白云山再顶礼膜拜一回。
桃花、杏花、梨花早已结了果;槐花盛开时,四月初八犹如一位故人,她如约而至。初夏的雨,滴滴答答地下了一夜,凌晨五点的闹钟先后叫醒了我和妻子。洗漱罢,六点钟的样子和约好的朋友从县城出发,经折家坪、淮宁湾,我们一路北上。将近四个钟头的样子,来到白云山脚下的停车场,草草吃一碗羊杂碎和些许油条、茶叶蛋儿,买了门票,我们乘坐白云山专线车,缓缓地向着白云道观走去。
初一至初八,八天的庙会会期,初八已是会尾了。戏场里,看戏的人不是很多,我和妻子望一眼山顶的魁星阁,缓缓地走着。
妻子没有去过白云山,我们走着,拍着照片,我一边给她讲道观的布局和规模。行人三五个,走着、说着,各自怀着心事儿。干净的石阶走道两旁,白的、红的花儿开得正好,远远近近是白朵朵的槐花儿,散发着一股儿又一股儿喷鼻的香味。二十分种的样子,我扶着妻子来到魁星阁下。焚香的、点平安灯的男女,络绎不绝。我和妻子,看别的香客的样子,焚高香跪拜后,带着两个平安灯,绕过底层的走道,虔诚地、小心地爬上窄小的石阶,上到顶层,跪拜后,双手点燃平安灯一对,默默祈祷一番,上些许随心布施,再鞠一躬,夫妻双双像是了却了一桩大事。
下的魁星阁,再回望半山腰的道观和沟底的黄河曲折,顿时觉得心旷神怡,满心欢喜。
整个道观建筑群以真武祖师正殿为中心,我带着妻子小心翼翼、虔诚祷告,焚香膜拜,我们在铜制宝塔上摸了“福”,也在雕刻精细的青石十二属相里挑选了自己的属相,摸了又摸。玉皇大帝、真武祖师、娘娘行宫、财神殿以及所有大小庙殿,我们都是排着队,和众香客膜拜祈祷的,口中也少不得念念有词:……
最热闹的当数真武祖师爷的正殿。庙宇其实够宽敞的,香客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摩肩接踵,各自举着高低粗细不等的香;胳膊上或是脖子上基本都缠绕着大红而吉祥的平安带。一对一对,一排一排,全是香客,他们默默地做着娴熟的动作,磕头祷告,或是焚香,或是上布施。
期间,就有殿前主事者说,你们只管磕头上香,你们的心事祖师爷早就晓得了。
庞大的庙宇建筑群低端,一排旧式石窑是吃“神饭”和供香客们休息的场所。俯视涌动的人潮,热闹的场景,不觉想起当年母亲说,她去了一回“百银山”没能吃一顿“神饭”的失落和遗憾来。
看到这从来不曾见过的阵势,看看劳累的妻子,我便拉着她的手,拐过横石片插起的坡道向着那喷鼻香的“神饭”场所走去。坡道上,有老者翘着三尺来长的旱烟锅,出售烟锅;有老妇人就地摆摊卖南瓜子、茶叶蛋等各样小吃的。我们进了侧面的小门,左右两排整齐美观的旧式石窑洞闪入视线,帐篷下全是涌动的香客,有的端着碗,有的蹲在背阴的地方吃着“神饭”,有的站在窑壁前,有的挤在人群里——那边便是供“神饭”的闹处,里外三四圈全是碗筷,一时寻不到舀“神饭”的人。
把妻子安顿在人少的窑洞前,寻一只瓷碗,一双筷子,我跟着众香客挤进人群,把胳膊伸到最大限度。就着一筷子寒丝菜(干萝卜丝儿咸菜)和妻子吃一碗“神饭”,你别说,还真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哩。
魁星阁,又去虔诚祷告了一回;“神饭”,是夫妻双双吃的;白云山道观大小不等的庙殿呢,一处不落顶礼膜拜;阳光正好时,我和妻子开始向着山下黄河边的停车场走去。
我想,远在天边的母亲,她一定对“百银山”不会再有什么遗憾了吧!
2019.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