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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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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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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式教师

——谨以此文献给劳动在山村的人民教师

1

孩儿们,加劲儿干!

骆驼铺九年制学校铁大门外的操场畔上,三十岁出头的杜志强校长高高地挽着牛仔裤的裤腿,双手紧握着一把亮光闪闪的铁锨,率领着教职工和学生娃娃,正在清除着杂草、树叶儿,以及废弃的塑料袋儿:干完这点活,晚上让娃儿们美美看一场电影,想看什么都行。

场面乱纷纷,好不热闹:有的摘挂在柳树枝儿上像小红旗一样飘着的塑料袋子,有的在河槽里拾塑料袋或纸片儿,有的推着铁架子车,还有的推着四方的绿色橡胶垃圾桶,还有的端着铁簸箕儿,期间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河槽里点燃了两推易燃杂物,那一股一股的蓝烟或黑烟正由曲变直,或盘旋,或直直地向上空窜去。在蓝黑相间的烟雾里,只见他们个个头上落了厚厚的尘土,个个脸颊上挂着汗珠子,有的大一点多一些,有的小一点少一些。

这一帮劳动的教师们像极了几分民工,这一群劳动的学生娃娃则像极了几分捡煤球的或者拾荒者。

嘟嘟,嘟嘟——

初秋晌午,当我骑着摩托从县城出发,沿着210国道向北行至二十公里以外,拐过那座已经熟悉的,甚至亲切的独拱石桥进入操场后,就目睹了这一帮有着民工气息的教师们劳动的一幕。

我属于不紧不慢那种人。把摩托停放在一边,和老师们象征性的劳动罢,我跟在杜校长屁股后走进骆驼铺九年制学校的铁大门,走进校长办公窑后,很快就意识到,我要在这里开始真正的生活了。

原以为,我还能像往常一样一,天一趟或三两天一趟往县城跑,然而当坐下来和有几分腼腆的杜校长谈过后,才明白这以后的日子似乎就完蛋了,原来过惯了的那种相对自由的生活便不可能了。

2

三个星期以前,可以说我是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聚散后,才来到这个传说中的骆驼铺当孩子王的。

去年寒假前,学校只剩七八个娃娃了。明天报名,要是初一能保住两个娃娃、初二有四到五个的话,我们将照样开课。正月十五的全体教职工会上,方校长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一再强调:只要能正常开课,我们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一定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从方校长的讲话中不难听出,我们曲家堡这所离县城三十里的乡办学校也只能保住初一、初二两个级的两个班了。

方校长在散会时强调:星期一早上准时开课,所有教师必须签到。

星期一,开学第一天,我却没能按时到校。工作了十五年的地方,就这样和我、我们要脱离了关系吗?这大概不会是真的吧——这确是真的。下午,接到副校长的电话说,六点半到城南的某某KTV。还说,我们学校的老师一个都不能少,必须准时到。由于和几个朋友的一些琐事,吃完饭赶到指定的地点时已是晚上七点钟。

KTV房间,方校长、两名副职和七名教师,正在热闹着,茶几上摆满了啤酒瓶子、杯子和几个碟子,有女教师正在唱着怀旧老歌。

昨天所有的荣誉

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

接过李会计递过的一杯啤酒喝了,等方校长唱罢这首《从头再来》,响起了一阵掌声以后,音乐停止了。

方校长环视了一圈,然后用低沉地声音说:这个时候把大家召集在这里,主要就一件事,今天我和副校长、政教主任在镇上招生一天,很遗憾啊……没招得一个娃娃!我们的学校呢,最终关门了!

这个事实是我们每个人都不愿意看到的,但结果就是这样残忍,建校四十二年的曲家堡中学就这样关门了,倒塌了。所以,大家明天起就不用上班了,至于接下来会是一种什么状况,我……不得而知——我们随时等候县教育局的通知,但愿大家以后都能有一个好的去处。

方校长说罢,看一眼茶几上满满的酒杯,端起一杯再望着大家不无伤感地说:这,虽不能说是最后的宴会,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大家干了这杯吧!

……

碰罢这杯酒,大家继续唱歌、跳舞,我发现方校长的言语少了许多,他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和大家碰酒,似乎在和他多年的同事作最后的告别和祝福。期间,有同事讲:听说曲家堡中学已经有人瞄准了,好像要办一个什么厂子。有同事讲:我们的学校可能要办粮站,或者养猪场。也有的同事摇头叹息:学校已经关门了,办什么养猪场或者粮站就由他去吧。也有同事在安慰大家:这大概是社会进步和发展的一种必然现象,我们只能顺其自然。

碰罢这杯酒,我坐在沙发的拐角里,不断地抽着烟,耳畔听不到多少流行歌曲的声音,回响着的全是那一天两遍的高音喇叭声,只是那“第六套广播体操”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渐渐地消失,消失在那棵老槐树的树干上,消失在方圆十几里的天地之间。

3

我是中途调到骆驼铺的,杜校长对我的政策相对就宽大了一些。也因此,大半年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就那样荒了过去。

老话说“惊蛰出牛”,可今年的天气就是怪,有很多教师还要领炭取暖……开毕第一次会议,听完总务主任老牛的讲话,我骑着摩托急匆匆赶回了县城。

几场秋雨下过,几次秋霜打过,在骆驼铺学校我担任了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课教学。至此,我又当上了孩子王。同时,我便渐渐地开始了解我们的民工式教师,了解那些像极了捡煤球或者拾荒的娃娃们。

那个晌午,天阴得很重。在杜校长办公窑里的监控视屏上,我看到了正在上课的教室门前有社会上的人拉拉扯扯,杜校长扶着近视镜盯着视频猜测着:

好像是家长在拉扯一个学生?

七十岁开外的拉驴老汉,他高大的肩膀上挂着一个破烂的书包,那书包的样子在高大的肩膀上有些滑稽。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三十岁左右的相对时尚的女人抹着眼泪,正在拉扯一年级的一个女娃娃。那时尚的女人,拽一把孩子就有新的眼泪从画过妆的眼睛里淌出。拉驴老汉一手扶着肩膀上的书包,一手拽着娃娃,眼睛里也全是泪水。被拉扯的孩子,不言不语,冻得青紫的小脸蛋上流着无助的眼泪珠珠,清清亮亮,似乎在对围观的人表述这什么。

翠儿她爷……你先不着急——看到这般情景,杜校长了解了情况后,分开围观的人群环视一圈儿,打量着拉驴老汉和那年轻的女人说:翠儿的妈妈,你们一定要为孩子着想,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你们要真有什么的话回家好好商量……

经杜校长劝说后,拉驴老汉一手扶着书包,一手拉着孙女翠儿的手走出了铁大门。只见那年轻女人紧紧地跟在后面,抹着眼泪也走出了大门。

你说——这社会是怎么了?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散了!

这女人也太狠心了!

唉……苦命的娃娃,苦命的娃娃翠儿!

他们走出铁大门,走到那道长长的围墙中间停住了脚,几个老女人就在铁大门外议论开了。

原来那个年轻的女人——翠儿的妈妈,她是早年里被人贩子从铜川的一个地方卖到骆驼铺就近的一个村子的。当初啊,这女人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光偷跑过几回,结果都被庄里人抓回来了。想不到的是,几年光景后,她把孩子撂给了年轻的男人,还是跟着别人跑了。现在吧,她男人又找了一个女人在外地揽工过起日子,这女人也在老家寻了主,想回来带着翠儿,那拉驴老汉就算拼了老命也不会同意。

哎,那女人这回一定又失望了吧。

她这是自己遭罪受、遭苦吃。

顺着两个老女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年轻的女人把一大堆塑料包(好吃的)留给拉驴老汉,蹲下身抱着翠儿亲了一下,然后抹着眼泪离开了那道围墙,望着翠儿和拉驴老汉一步三回头走过了操场边沿的那座独拱石桥。

4

树叶儿在冷冷的秋风里,一遍又一遍地飘落后,几次霜下过后,校院里的水龙头冻上了,给我们的民工式教师和像极拾荒的娃娃们的生活带来了问题,杜校长决定改造饮水工程。

所谓的饮水工程就是把下院水井的水引到二斋脑畔上挖一个蓄水池,再引进每一个教师的办公窑里——学生可以到大灶跟前的水房打水。饮水工程,杜校长的原则是能省则省,且尽量让教职工参与其中,既能锻炼大家又能节省部分开支。

开工——杜校长这么一喊,工程就开始了。

收发室老李,总务处老牛,后勤处老白和灶上的大师傅老马,他们便心甘情愿地拿着老镢、铁锨动了土工。二尺宽,三尺深,上下院铺引水管道,挖壕工程就属于他们了。

壕挖好了,管道铺好了,饮水工程到了结尾的日子,学校接到了上级的通知,说县上要创建省级文明城市,学校是重点对象。还强调说,骆驼铺九年制学校是全县四所学校中的一所。

管道铺进了每一眼办公窑,没来得及铺上砖,地上满是狼藉。包工头儿,和工人们似乎也不紧不慢,同样在四点钟后就收工走了。教师们望一眼几乎没法子工作和生活的办公窑,只得自己当起了砖瓦师傅,蹲在地上,一手拿着砖一手拿着铲炭铁锨(小铁铲),把土铲平整,把砖照着原样铺上,再往砖缝里细细地溜些土。

葛老师是政教主人,也是班主任。他戴一副细边近视镜,很是有书生样子。在我们二斋他的人缘最好,就连他蹲在地上专注铺砖时,还有男女教师围着他。

我说葛主任——在铺了多一半砖时,他的左邻,我的右邻——第五眼窑里的年轻女教师金凤说话了,声音像极了银铃。

凤儿,葛主任停住手里的活儿,眼镜迎着她的小脸:怎么了?

没有等凤儿再回答,大家就笑了。

葛主任,刚铺完自己的地就被他的左邻、我的右邻金凤请进了她的办公窑去铺砖。

金凤个头儿不高,模样很秀气,穿一件红色的外套。在葛主任给她铺砖时,她始终是笑着的。她一会儿拿着铁锨把堆在门口的土往进铲一点,一会儿又拿着扫帚扫地上的尘土。

金凤带着一个四岁的儿子小宝,他黝黑的皮肤,黑黑的眼睛,他的语言不多但很调皮。在葛主任和他妈妈忙着劳动时,他一声不吭注视着——似乎生怕眼镜叔叔会把他妈怎么样似的。

金小宝,呵呵呵——黄鼠狼式的妇女队长高大亮,他嘻嘻哈哈走进了门。

黄鼠狼队长——小宝一看见他的高鼻梁,小眼睛,长条个子,就嘻嘻哈哈自管子乐开了。

小宝,你要是说这里面谁是你爸爸,叔叔就给你买奥特曼。黄鼠狼想占小宝的便宜,开起了他的玩笑。

你是我爸爸!奥特曼很管用,小宝瘦黑的脸上转动着一双机灵的黑眼睛。他看一眼黄鼠狼,再看看大家脱口而出:你是我爸爸、你也是我爸爸,你也是……

别慌——黄鼠狼说一句惯用语,先笑了,大家都笑了,金凤也笑了:哎呀,这娃娃咋这么憨呢!

不憨,不憨,黄鼠狼式的妇女队长接了金凤的话茬,嘻嘻哈哈对着空气又问了一句:大家觉得小宝最像谁?

像大亮,最像高大亮,呵,呵呵!

不等大家回答,金凤笑眯眯地回答了空气,然后自己偷偷笑出声来,满窑的教师都笑出声来:

小宝和大亮像极了父子。

不对啊,我觉得更像弟兄。

……

5

创建省级文明城市,验收的领导、单位说来就来。

一个星期前,或者更早,年轻的杜校长就号召全校教职工,带领七十来个娃娃(除过幼儿园的七八个)在操场边沿,在上下两排窑洞的校园里、脑畔上忙了个热火朝天,黑水汗淋。

早饭后,民工式的杜校长,民工式的教师和像极了几分捡煤球或拾荒的娃娃们,一直劳动到四点钟后,偌大的操场及其边沿,偌大的校园及其脑畔所有能砍的砍,能拔的拔,能烧的烧,能埋的埋,只要能够得着的全部清理了,使我们的学校焕然一新,似乎又年轻了很多。然而,一天超长的劳动下来,民工式的校长,民工式的教师和那些拾荒的娃娃们,几乎都要瘫了。教师们都懒得再去大灶上喂饱肚子,娃娃们在第一节晚自习还没下时,多半都趴在课桌上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叮铃铃,叮铃铃——

杜校长的手机要打爆了,创建省级文明城市——省上、市上、县上的头头脑脑来校视察验收的日子,确定了。

这天清早,操场上整好队,杜校长的近视镜闪着一道一道的冷光,他一遍一遍地强调今天的头等大事——创建省级文明城市,创建文明校园,为了这一切的一切,大家必须以集体为重,狠抓校园卫生。

操场上杜校长训话完毕,解散队形,等娃娃们似饿狼一样吃过早点,利用早读时间,杜校长和班主任,带领着娃娃们像打突击一样在校园里疯忙开来:

那里,那里!

看到了没,树底下!

……

像赶狼群一样,乱哄哄一气儿又把校园清理了一遍。

三节课上罢,铁大门里缓缓地开进来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小轿车在校长办公窑前的院子里停住后,下来的是教育局的两个领导。杜校长笑脸迎着领导在校园里视察了一圈,从大灶的玻璃门里出来,再来到校长办公窑前,领导突然就大发脾气:

好好看看——像什么样子!

都火烧眉毛了——大灶上人能进去吗?

民工式的杜校长没有机会解释,领导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后,钻进小轿车似一股风刮出了铁大门。杜校长,年轻的脸由紫红变成了紫黑,由紫黑变成了深黑,他没有吃一口饭,坐在办公窑里的椅子上,抽一支烟,又抽一支烟,接着就是一阵猛咳:

卡卡,卡卡——

等教师们去大灶上狼吞罢,就让收发室老李立马通知到中院开会,特别强调要通知大灶上的老马。

老李答应着,慌里慌张拿了收发室的钥匙,开了门,对着高音喇叭呐就喊:全体教师、全体教师,请马上到中院开会!

呼呼,呼呼——再通知一遍:全体教师,请马上到中院开会!

时间紧、任务重啊,老师们,为了创卫现在请大家务必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竭尽所能清理校内校外一切可清理的杂草、杂物,尽最还原物体的本来面目……杜校长喘着粗气,站在办公窑前,环视着大家,简短地分工后,亲自带领着孩子们就地开始全面细致地清扫劳动。

现在是什么情况?

杜校长的电话一直没停,半个钟头过去了,一个钟头过去了。我们的民工式校长、民工式教师在焦急地等待着,像等待着一种灾难一样等待着上面的检查。

现在怎么样了?大概什么时候能来?

又半个钟头过去了,一个钟头过去了,直至六点钟以后,杜校长还让老师们再等等,再耐心等等。说不定一眨眼的功夫上面的人就来了。

看样子,是不会来了吧?

这种事也是常有的,说得好好的,结果说不来也就不来了。

等着吧,等着吧!

在老师们焦急的议论中,校园里的路灯先后亮了起来。娃娃们已经开始上晚自习了,然而还是没有等到省上、市上、县上验收检查的一丝动向。创建省级文明城市的验收检查,在骆驼铺九年制学校最后中断了,在一帮民工式教师的一场打仗一样的劳动后,最终偃旗息鼓,没有了消息。

6

创建省级文明城市的这一场检查工作似风一样过去了。最终,地处四十里外的骆驼铺九年学校没有来。这对于多数教师来说似乎是一件好事:不来正好,来了还不晓得会出多少问题呢!杜校长看起来也并不担忧什么,他一直在叹息,两天后他还在叹息:我们全校的教师带领着仅有的几十个娃娃,冻鼻子冻眼窝的辛苦算是白费了!

或许是为了庆祝省市的检查队没有来,也或许是为了犒劳这一群民工式的教师和那些受了罪的娃娃们。杜校长特意嘱咐大灶上的老马,为大家造了一顿带肉臊子的白面儿饸饹。晚自习后,杜校长让收发室的老李传达了一顿烧酒演习的通知。

端杯碰杯,划拳、掷骰子,或杠子老虎,或锤子剪子布,几经轮番过后,一箱六瓶装的“五年河套”见底了,杜校长是第一个醉的一塌糊涂的人:

验收,什么检查,不来更好……

关于创建省级文明城市的事,雷声干吼,最终杜校长没能看见几滴雨点儿,就这样灰灰地结束了。

另一件事,又令杜校长和这些民工式教师愁煞了肝肠。

杜校长为了不让幼儿园的七八个娃娃受冻,决定花大价钱购置一台空调。不曾想空调安装好了,电压却出了问题——电压太低,根本无法启动耗电的空调。杜校长本着“为了孩子的一切,一切为了孩子”的办学宗旨,没奈何他只能停了二斋教师的用电。

这天上完操,杜校长黑着脸宣布:今天早上开始给幼儿园供暖(空调),二斋停电,直到幼儿园放学。

幼儿园啊幼儿园!都是这幼儿园惹得祸事。个别教师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怨言。还说,二斋的教师是后娘养的。但丝毫没有法子,怪就怪杜校长过于关爱幼儿园的几个娃娃。

本来,幼儿园也完全用不着如此麻烦,但是杜校长考虑到幼儿园的几个娃娃,在开春三月下了决心,还是把幼儿园搬迁到校园右侧比较宽敞的地段。

搬迁幼儿园,别的都好说,最大的问题是完善两间教室后面的空地,一定要用灰、砂和石子搅拌,然后平整——这项工程虽不是太复杂,但学生娃娃是派不上用场的,杜校长决定亲自带头,领着男教师当起了师傅,当起了民工。

灰、砂和石子拉来了,一堆一堆如小山丘一样倒在了幼儿园后面的空地上。这些民工式教师,提水的提水,搅拌的搅拌,铲的铲,平整的平整,只见大伙儿手里的铁锨翻动,汗滴不间断地浸透衣襟,继而滴碎在地上。

卖命地干吧,老师们!我说话算话,一定不会亏待大家。三月天气,杜校长脱了毛衣,把衬衣的袖子直挽到臂弯以上。

想想这些民工式的教师,想想山里的孩子,杜校长最后下了狠心向县电力局、教育局递交了为骆驼铺九年制学校安装变压器,及金费的申请。

安装变压器的申请,经考察核实,县电力局同意了,预算金额是五万四千六百一十五元二角。县教育局,最终同意为骆驼铺九年制学校安装变压器,以解决这所农村学校历年来的用电难问题。

哇啊,哇啊——喝醉了酒的杜校长,被小鼎老师这样背回来两次以后,安装变压器的事就理顺了。

赶在电力局的师傅们,把两根电线杆拉到操场上前,杜校长就做好了打算,与其雇七八个民工拉杆子,栽杆子,不如再用这些出惯苦力的民工式教师。

7

戴眼镜的葛主任,瘦高个儿高鱼,在我刚来骆驼铺起,他们就在一起和灶,很荣幸后来也加上了我。

早上放学,我主刀造了一大盘洋芋丝,我们正在就着洋芋丝吃大灶上打来的馍馍,葛主任的电话响了。他瞪着眼镜说:老王(老王是他们习惯这么叫我的)、高鱼,赶紧吃——老板(我们习惯叫校长是老板)打电话说,电线杆来了,让我们赶紧到操场上去拉。

我们急慌慌搁下碗筷,走下路洞,来到操场上时,杜校长已经站在装有两根十米长,一千三百多斤重的洋灰电线杆的卡车前了。

一千三百多斤重、十米长地两根电杆。

够长,也够重,我们……怎么可能拉到后院大灶的拐角处?

这是开国际玩笑吗?

杜校长擦一把近视镜,擦一把疲劳的眼睛,再戴上眼镜,环视着不安的教师们。

两个身体结实的年轻教师似乎很不服气,似乎是轻轻一抬那电杆就离地了,等他们施上了吃奶的力气,才晓得自己是白费。

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吧!大伙儿一个个笑了。

杜校长也似乎不服气,结果还是没一丝变化,大家又一次笑了:

……

大家退到一边,盯着电力局的三位师傅。他们在卡车的一则搭上两根大力士胳膊般粗细的铁棍,用撬杆移动着电杆,再把电杆滚动在搭在卡车一则的铁棍上,脚上一齐用力,那电杆重重地欢溜溜地滚在地上,然后哐当一声滚到两颗洋槐树的根部。

等等——

等一个师傅在洋槐树根部,摆放好两个汽车外胎后,一招手,另一根电杆顺利地滚了下来。只见,这根电杆在那两个外胎上猛地一弹,然后就紧紧地和原来落地的那一根躺在一起。

8

天的老子呀!

大家望着洋槐树底下的两根庞然大物又一次傻眼了。

本来电力局的师傅说要走的,电杆下到了洋槐树底下,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结果,硬是被杜校长留住了:你们还是给大家想想法子吧?

找来了一根拔河用的绳,一根大拇指粗细的绳和两辆大小不等的铁架子车,总务处老牛把车厢卸到一边,发现大的车轱辘中间裂开了一线缝,然后就推着去焊接。

大的车轱辘被老牛推着焊接好,那个小的车轱辘显得没有多少力量,于是杜校长号召大家用拔河绳硬往大灶后的拐角处抬。等电力局的师傅把那拔河绳在电杆的底部铺好——左右依次各留出大约半口大铁锅样的半圆来,看着大家说:

拽绳——只要大家把劲用在一处,这根电杆一定能抬到后圪崂里。

大家注意了——安全第一。杜校长往,很响地呐喊一声,弯腰拽紧了拔河绳。等大家各自找好了位置拽好,他再呐喊一声:伙计们,大家出力的时候到了!

十二,一二……

一根十米长,一千三百多斤重的洋灰电杆,被我们民工式教师抬离了地面,抬离了那两颗高大粗壮的槐树根部,抬离了操场。

令大家想不到的是,才走进铁大门,才走了十多步的样子,电杆就沉沉地落在了地上。老师们松了手,就喘着粗气儿:

歇歇吧,我的个天!

……

歇了也就半根烟的功夫,杜校长喘着气脱了外套,望一眼同样面色苍白的老师们说:伙计们——趁热打铁,拽绳啊!

杜校长有节奏地喊着号子,大家跟着回应:一二,二……

走走歇歇,一路歇了三回后,老师们终于把这要命的家伙连拉带拽,抬到了大灶附近——目的地是大灶后面的圪崂——最大的难度是大灶一则的拐角。

停——停一下,卡死了!

就在那个要命的拐角处,十米长的电杆被卡死在一端的墙壁上,压后的大师傅老马赶紧呐喊一声。大家松了手,面面相觑。

我们的民工式教师还是很灵动的,大师傅老马,收发室老李,他们很快就有了法子。如此这样,把电杆倒出去,在后梢子抬起高过墙壁时,前端黄鼠狼式的妇女队长大亮,紧忙喊叫一声:停——停——众人看时,他右脚上的棕色皮鞋头子压在了电杆底下。

一阵慌乱,一场虚惊,大亮的脚抽出了。他笑着说:别慌,好亏鞋大!

再把那电杆的后梢子挪动到可以旋转的地方后,大家再一鼓作气,这样就顺利地把第一根电杆抬到了目的地——大灶后面紧靠大山的死角里。

相对于第一根电杆,第二根就省事多了,也省了大家不少的力气。

总务处老牛一手端着电焊面罩,一手握着焊钳,弯腰低头,一会儿焊接,一会儿敲敲打打,铁架子车轱辘中间裂开的缝隙被焊接好了。这回,是老牛指挥着大家用拔河绳把电杆的一头抬起,把那车轱辘推到电杆底下,一直把车轱辘推到电杆的中间,尽量使两端平衡——这样,我们的民工式教师再拽着拔河绳拉那电杆的时候就很轻松了。

9

在杜校长的带领下,我们的民工式教师把两根十米长,一千三百多斤重的高压电杆安置在大灶后拐角处后,大师傅老马就接了活,趁着冬天里少有的日头,拿着老镢、山镢(也叫镏子镢)和铁锨开始在大山底下挖四尺长,二尺宽,五尺深的巷道。

杜校长原来担心的是,大灶后圪崂里吊车无法靠近,只靠我们的民工式教师是没可能把那两个庞然大物安置稳当的。结果人家电力局的师傅有的是招法,支撑了三根钢管——呈三角状,在顶端安装了一个滑轮就被吊起来不偏不斜,戳进了两个断量好的土坑里——当然少不了我们民工是教师的劳动。

第二天早上,电力局的师傅就开着皮卡车拉来了变压器,以及安装变压器所需的配件装置。

呼呼,呼呼——

早上放学前,收发室老李浓重的方言就在高音喇叭上发出了通知:所有教职工,请马上到大灶上吃饭!再通知一遍……

还没放学,怎么就通知到大灶上吃饭?高鱼歪着脑袋,看看眼镜主任问了一句。

谁晓得?葛主任似乎也不大明白,他拐着脖子叹息一句,看着我笑出声来:问老王?

喇叭通知估计是变压器拉来了,一定是让大家赶时间,吃完饭抬变压器,拉电线。我猜测着和他们走出高鱼的办公窑。

来到下面校园时,我看到教师们正急急忙忙朝大灶走去。杜校长也在其中,他边走边说:抓紧时间吃饭,吃完了就开始拉电线、抬变压器,争取今天收工儿。

大灶上说蒸馍馍、小炒猪肉犒劳大家,在大伙儿端着铁腕,拿着馍馍站在围墙跟前吃时,才发现碗里并没有几片小炒猪肉。其实,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小炒猪肉只是个影子,为的是鼓动这伙儿民工式教师的干劲而已。

几乎是狼吞一样,大伙儿才一撂碗,总务处的老牛就呐喊着让大家上工:高鱼、小鼎……开始搬东西,抓紧动快!

老师们相互看看,接着动手开始搬运安装变压器的配件装置。大到配电箱、高压线、低压线、槽钢、横担,小到羊腿棒、电瓶瓶,或一颗螺丝帽,在我们把这些配件,搬运到戳着两根电杆的附近的同时,电力局的师傅们,一行六人戴着工作帽,穿着工作服,腰上系着安全带,在苏队长的带领下正在紧张有序地工作着。他们俩人一组,有的卡着管钳、手钳拧那又粗又硬的高压线,有的像猴子上树一样爬上电杆的顶端,安装横担、槽钢以及电瓶瓶,有的查看“放线”(电力专业术语)地形。

大概和先前的一顿馍馍小炒猪肉有关了,苏队长看我们把配件装置搬到了指定的地点,就指挥着我们开始从“电力专用”车上,往下抬那个叫做变压器的家伙——平时路过看一眼,觉得就那样,真正让我们动手时,杜校长又一次傻眼了:

天大大——七百多斤啊!

面对着这个铁疙瘩,大家试了几次,它总是纹丝不动——这怎么可能抬到电杆底下?

10

老师们找来两根安装变压器用的槽钢,打开“电力抢修”车的后门,搭上槽钢,先七手八脚把变压器移到槽钢上,然后再小心地移动到地上。

还好,引水工程的安装师傅正来试水,是那个工头帮我们想了一个好法子,总算完成了第一步。

然后,也是他寻来两根三尺来长,标枪粗细的钢管,大家掀起变压器的一端,他动作麻利地把一根钢管塞在底下,朝着支钢管的一端一压,变压器就像七巧板一样翘起来,再支第二根钢管,然后试着推动变压器——果然它很听话地就向前滚动了。

费事的是,每滚动一尺就要换下后面的钢管,再支到前面去,尽管这样,但还是省了很多事的。这样一来,这个铁疙瘩就由杜校长、小鼎老师、工头和我,就可以把它滚动到指定的地点了。

与此同时,电力局的师傅指挥着黄鼠狼式的妇女队长,高鱼和葛主任,以及收发室老李、总务处老马开始“放线”。所谓“放线”,就是把那七百米长的一捆高压线从大灶后的圪崂里解开,拿着一端的头子一边解,一边穿过围墙、穿过沟河,绕开满河槽的柳树,爬上对面的大山,再把这高压线固定在山顶的电杆顶端。

等对面电杆上,电力局师傅固定好高压线,呐喊一声:好了——这边电杆上的胖子看着地上的我们说:把高压线吊上来。

于是,大灶上的老马就把高压线绑在电杆顶端顺下来的绳子上,等杆子上的胖子吊上去以后,就指挥地上的人们拽余下的高压电线。一二,二……等地上的人把高压线拽得差不多时,大灶房顶上站着的杜校长、葛主任他们拽着的绳子同时一松手,只见那高压电线在半空中“嗖”的一声便撑直了。

等胖子师傅固定好以后,我们的民工式教师又开始依次放第二根,第三根高压线。

三根高压线基本安装好后,苏队长指挥着老师们,开始用一个固定在两根电杆之间的滑轮,往上吊那个铁疙瘩。是我用滑轮上顺下来的一个粗壮结实的铁钩子,挂住钩在铁疙瘩两端的钢丝绳,高鱼就开始拉滑轮轨道里顺下来的铁链子,就听见唰啦唰啦地响声,就看见那个铁疙瘩稳稳地,一寸一寸地往上升。

变压器升到了合适的位置,在电力局师傅的控制下,终于摆放到最佳位置固定后,接着是配电箱的固定。配件装置都上去了,只见三根羊腿棒,轻轻地稳稳地先后挂了上去,电光一闪,又一闪:哗哗,哗哗——电力局的师傅笑了,杜校长笑了,我们的民工式教师笑了:

有电了,有电了。

有电了,有电了啊!

太好了,终于来电了!

这时候,一直不歇歇儿的大师傅老马已把那个三尺宽,六尺长,五尺深的巷道挖好了。

在电力局师傅的指挥下,这帮民工式教师开始喘着大气抡八卦锤(老锤),一下一下地把两根空心铁管,呈八字形往巷道的底部打进去。

嗨,嗨——冲锋上阵的是总务处老牛,只见他膀大腰圆,瞅准了狠狠地抡着八卦锤。然后是杜校长,显然他的力气不及老牛,他嘿哈,嘿哈几锤子抡过就大气直喘。

杜校长,我来……大灶上的老马说着,抢过了杜校长手里的八卦锤,嗨,嗨——拼命地抡开了。

一寸两寸,三寸四寸,第一根钢管夯结实了。

在夯进第二根时,由于不得巧,小鼎轻飘飘地捣了几下八卦锤后,在高鱼用力过猛下,八卦锤的把子闪折了,大家同时笑出声来:哈哈,哈哈……

老牛在重新楔锤把时,高鱼拿着一边的石头杵子又干开了。慢火些儿……大家话音不落,他手里的石杵子被摔成三块儿,大家再一次同时大笑起来。

11

两天后,电力局的领导来验收变压器的安装,顺利通过。

深夜十二点后,东倒西歪的杜校长被小鼎老师扶进了办公窑。在亮得刺眼的灯光里,高鱼、葛主任、小鼎和我坐在两边的沙发上,专注地望着杜校长。老板椅子里,他的脸深红里透着几分黑,又透着几分白,近视眼镜闪闪发亮,一片模糊。

老板,你没事吧?小鼎老师这样问了一句,杜校长抹一把脸,把招待电力局领导的好烟给大家依次发了一根,然后掏心掏肺地说:

引水工程……改造好了,变压器安好了。今后啊,大家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再也不应担心电压不够的问题了!我们的民工式教师啊,希望大家在今后的教学工作中能更上一层楼!

临近一点钟,当我和高鱼、葛主任、小鼎走出门,走在一片亮光里时,听到了杜校长一声怪异的哭:

……

后来,小鼎老师说,老板那夜是醉得最厉害的一回。

写于2012.11.24

改于20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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