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酒

冬来，越往北走越冷，有时冷到令人双腿打颤，牙关不听使唤，像是抽疯一般。

常小船是土生土长的牛家山镇人。他在牛家山镇政府工作，除过偶尔去县城一趟，基本没去过什么大城市。省城，他没去过，首都就更不用说了。参加工作至今，算算已有十多年了吧。在镇政府，他只听领导的话，领导让他朝东他不敢朝西。在家，他也只听妻子的话，妻子让他快点睡觉他不敢磨蹭。

如此一个男人怎地，在妻子的心里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在孩子的眼里是一个好父亲。他从来不对妻子、孩子发一点儿脾气，就是在单位受了气，回家也是一声不吭坐着，或是抽烟喝茶，一边看电视。要是在单位和领导喝一顿酒，要是喝多了，回家的话也就多了，那叫一个喜形于色。

酒后吐真言，这话用在常小船身上是对的。

“领导就是领导，他说什么都对，但有时也是胡乱说的。”这天晚上回家，小船又醉了，他像狗一样窝在沙发里，对妻子笑道，“呵呵，领导也有喝醉的时候。他一喝醉，也是东拉西扯，牛头不对马嘴啊！”

见丈夫醉了，妻子也笑道：“你喝醉了，在家里你就是领导啊！”

少时，常小船在沙发里睡着了，拉着鼾声儿，又像猪一样。

冬来，才落了一场雪，领导带着常小船去木鱼出差。木鱼，地处牛家山镇最北边，属于一个大都市。在木鱼市，领导要做什么事，领导不讲，小船不问。常小船的任务像是只管跟着领导喝酒，替领导代酒。领导只嘱咐一句：“小船，我知道你酒量好，你要是见我不行了，或是见我朝你眨眼睛，你就代我喝酒。”

晚上四点半，一家豪华酒店。常小船提着领导的一个黑色皮包，紧跟着领导走进大厅，来到一个靠窗的雅间坐定。领导要宴请的客人，不见一个人影儿。常小船多嘴，问了一句：“领导，你说现在的人是怎么了？请他们吃个饭，还不早点来。难道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吃饭吗？”

约好五点，眼看六点了，那雅间里还不见进来一位客人。领导虽显得坐立不安，但还是笑着对小船说：“我就担心那些人会迟到，才选定一个周末。没想到他们还是迟迟不肯来，许是周末都被女人缠住了吧。”

六点半，见雅间里先后走进一位林业局副局长、一位宣传部副部长和一位文化局长。预约好的八位客人，只来了三位。像财政局长、一位副市长和人事局长等都没能到场。领导打电话询问，他们回话说，才出家门口就让人堵住了，实在对不起。下次一定，一定。

真是该来的未到，不该来的全到了。领导打完电话，一面心里道，一面看一眼常小船，示意让他开酒，一面又让他叫服务员点菜。然后和三位客人寒暄开来。

常小船开了一瓶茅台，分别给四位满上，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桌子菜上齐，小船看时，见是些土豆炖牛肉、手把羊肉、清炖鲤鱼云云。领导抬眼看着大伙，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开喝吧！”

四个举杯，一饮而尽。酒过三巡，菜品五味，领导开始打通关，耍的是“小姐陪酒”的行酒令。看来领导今天的手气实在是太坏了，洗牌切牌，第一张扑克牌就是“梅花2”——小姐牌。小姐牌梅花2，意味着别人喝酒，他都得陪酒。轮番三个回合下来，领导面红耳赤，看一眼小船，小船心领神会，端起领导的酒一口干了。那三位客人，开言道：“开先小船不是说滴酒不沾吗？怎么这回儿又喝开了呢？你们这不是明摆着后发制人吗？”

小船看一眼领导，领导眨一下眼睛，小船又干了一杯，笑道：“我这不是舍命陪君子吗？”

三位见小船能喝，单独敬了他三三九杯酒，并道：“年轻人，酒量不错，酒量就是工作的见证，真是后生可畏啊！”

领导渐醉，三位把矛头也指向了常小船，结果三瓶茅台喝了个点儿朝天，常小船醉了。

五个出得那酒店的门，那三位各自摇晃着散去后，领导打了一个电话，就对小船说：“你先回房子休息吧，没事不要外出。我在这里等一个朋友，一回儿就回酒店去。”

听那电话声儿，领导在等一个重要的人。小船不敢停留，独自朝事先定好的酒店走去。突然，他的脑子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位故人，她叫宋青。于是，他打通了她的电话：“是宋青吗？”

“我是宋青，你是哪位啊？”电话里，响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小船听着感觉那声音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他有些激动地答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常小船啊！”

“哦，记得，记得，你是小船啊！小船你有什么事？”

“你在哪里？”

“我在木鱼。你来木鱼了吗？”

“嗯，我今天早上才到木鱼。刚才，和我们的领导一起吃了饭，领导有事，我一个人在街上瞎逛。你能出来一下吗？”

“小船，不是我不想出来，只是时间太晚了。明天，明天好吗？”

“你家住在哪里？你要是实在不方便的话，我过来找你坐一会吧。”

“草海则。”

“那你方便的话出来一下，我过来可以吗？”

“你还是别过来了，我老公马上要回家了。明天下午可以吗？”

等宋青挂断电话，常小船顿时觉得尿急，尽管走得很急，但看一眼那宾馆的大门还远。可谓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一面抽着烟，一面快步走着，但还是小便失控，已经尿了裤子。情急之下，慌不择路，他紧跑几步来到一个拐角，四处看一眼，见人影匆匆，解开裤子爽快地尿了开来。

痛痛快快撒一把尿，才提起裤子正要走开时，听得身后有人叫道：“你这家伙，怎么随意在大街上撒尿啊？”

回头看时，身边正站在两个环卫工作人员，一个黑脸胖子，一个高个白脸。那尿液浑浊一片，正汪在那里，似乎还散发着浓浓的酒气，而且他还打着酒隔，能抵赖得过去吗？常小船一面给两个递烟、点火，一面赔不是，说道：“大哥，对不住，是我喝多了一时找不到点儿，结果就误以为这里是厕所。你们看这里不是正堆放几个垃圾桶吗？”

尽管他把好话说尽，但两个环卫还是不依不饶，那黑脸胖子道：“木鱼眼下正在狠抓环境卫生，要创建国家级文明城市，被你这么一搞还成何体统？我们正在抓典型，你就撞枪口上了，我们照章办事，罚款一千元。”

一听罚款一千元，常小船当即酒醒了大半儿，拉着哭腔求道：“我是农村来的，确实也不知道木鱼市要创建什么国家级卫生城市啊！你们就谅解我这回好吗！”

高个儿白脸看一眼黑脸，笑道：“看他也是一个诚实人，就网开一面罚他五百算了。”

“那就罚款五百，你是现金还是微信？”黑脸说着，一手展出一个二维码的牌子来，两眼盯常小船，又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别磨蹭了，收了你的钱，我们也好对上面交差啊！”

人地两生，举目无亲。常小船抬眼四下里看着，后悔出来跟着领导办事，更后悔替领导喝那么多酒。现金加微信总共也不到两百块呀，这该如何是好？他这么一想，抬眼看着两位又道：“实在不行的话，就罚款一百，我买个教训就是了。”

那黑脸又道：“最少五百，你要不舍得出钱，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话罢，两个就要伸手拉他走时，常小船想起了领导，无可奈何便拨通了领导的电话：“领导，我刚才尿急在一堆垃圾桶旁撒了一泡尿，现在让环卫逮了个正着，说最低罚款五百块，你快点给我转账五百吧！不然人家要带我走一趟啊！”

“你说你出门办事怎么就带这样的人呢？来木鱼尿一泡尿，还得你给他出五百？真是太丢人了。”这话不是领导说的，常小船听着，觉得像是一个妇人的声音。他又要说话时，那边突然挂断了电话。

领导还就是领导，他理解自己的手下。也就一支烟的功夫，常小船的微信转来了五百块。他喜极而泣，再把这五百块扫给那个黑脸，转身朝着前面不远处的世纪酒店走去时，听得那黑脸胖子笑道：“说他是个乡巴佬吧，还真是个乡巴佬！”

那高个白脸也如是笑道：“你还别说，这看人下菜碟还真准。如果遇到一个常在街面上混的，你能把他怎地？”

2021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