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锦娥长篇小说《守望》印象
2022年4月2日,星期五下午,从乡镇学校回到县城,去县文联访友。临别,县文联主席送我一本书。她说,你是写小说的,这本小说送给你。《守望》,其封面,视野开阔、旷达,呈现着陕北黄土高原的厚重与沧桑,以及她的苦难与悲悯。封面特别眼熟,仿佛一位故人,她正端庄地站在我的面前。再看作者——李锦娥,米脂籍女作家,原来还果真是一位友人。
两年前,参加了一回由榆林市文联实施的直属文艺家协会会员培训。夏末秋初,一场秋雨里,我邂逅了她。酒店,她住在我隔壁的房子,虽不曾有过太多的接触与交往,也不曾举杯畅饮,但那毕竟是一场难得的相遇。都说,今生相遇的人皆是前世修来的福报。怀有佛心禅意的人,往往更是如此。不是吗?
其时,我虽是正在校对长篇小说《端午》书稿,虽是网购了《平凡的世界》、《人世间》,但受不住内心的那份狂喜,抑或是激动,匆匆打开《守望》,读完序文和后记。我读小说,有一个习惯,总喜欢先读序文和后记。后记里,作家如是写道,“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曾一度消极颓靡,特别是听到某些倾心力作遭亵渎遗弃,内心更是愤懑怠惰。我也知道,在当下这个时代,崇尚快餐式阅读的时代,能静下心来阅读的读者少之又少。试想,谁会因为你的作品,花费大量的时间走进你的思想领域,跟你共鸣?谁还有那闲情逸致阅读?”又道,“即使她的结局是悲剧,但也是悲壮的。”
兴许,都是同道中人,抑或是同病相怜吧?如此,我欲罢不能。也由此,我想起《安娜▪卡列尼娜》里的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家庭如此,那爱情呢、婚姻呢?甜蜜的爱情、美满的婚姻往往大抵相同,而不幸的爱情或婚姻悲剧却又各自不同,难以言说。《守望》里,作家将李若然和谢无尘、廖随缘的苦难爱情、悲剧婚姻展现的伤痕累累,千疮百孔,又淋漓尽致。
《端午》校对结束,把《平凡的世界》,和只读了上部的《人世间》搁在一旁,推掉一场酒局、一个牌局,用三天半零散的时间读完《守望》,我瓷在沙发里,不住地抽烟,那叫一个揪心:李若然怎么就去世了呢?她,是一位中学老师、一位业余作家;她那么漂亮,又那么美丽,而且还那么年轻?她的艰难爱情、婚姻悲剧,难道是她自己造成的吗?她造孽了吗?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
听一首《月满西楼》,想着《守望》里,我们善良又坚强的女主人公李若然的不幸离世,你会问,谁,还会在云中把锦书给她寄去?她是去了天上吗?在天上,她能收获丰厚的爱情和美满的婚姻吗?陕北的土地是雄浑厚重的,又是坚韧而苍凉的。在这片热爱的土地上,在那片沧桑的松柏之间,那坟,渐渐地老了容颜,旧了时光。还有人会去守望她吗?是冷到骨头里的丈夫谢无尘?还是那个将余生飘零的画家廖随缘?
“城中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冲进来,婚姻也罢、事业也罢,整个生活都似在一个围城之中,人永远逃不出这围城所给予的束缚和磨砺”。兴许,李若然的苦涩爱情、婚姻悲剧和她的善良、固执有关,和她的任性有关。她若不去爱,不去大胆地追求,不去写那一封信,不是因为在篮球场上脚踝严重骨折,她能去看那个外科大夫吗?而正是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迫使那个年轻又冷峻的外科大夫,此生为她甘心沦陷,而后成为她一生的俘虏。
万物疯长的季节,包括爱情、婚姻,也包括悲剧和时光都在疯长,不是吗?一雨倾城,而后骄阳似火,街上乱糟糟,热烘烘,读书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灵魂的锻造。《守望》,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令人惋惜而又凄美的爱情故事,一段美好而又令人绝望的婚姻悲剧。作家以热情饱满而又冷静苦楚的笔触,塑造了李若然、谢无尘、廖随缘、李茂清等丰满立体、性格鲜明的人物。同时,用细腻深邃的笔触、唯美的语言展示了人物各自的心理,继而将李若然和谢无尘、廖随缘的婚姻悲剧、婚外情展现到极致,演绎成一曲千古绝唱。
若然和无尘、随缘之间的爱情、婚姻,或婚外情,固然充满不幸与苦涩,以悲剧告终,但这悲剧又令人难以接受,伤心至极,欲哭无泪。纵观全文,究其原因,大概和若然的病态与矛盾、倔强与孤独、自甘堕落,又想要重生诸多因素有关。且看小说开篇“我站在世界的尽头,遥望这片紫色的花海,海风静静地呼啸而过,在我的耳畔,你正低吟浅唱,细诉你我写不出的结局。树荫下星光点点,映在胸间,化为今生的遗憾。你的声音像落碟般寂寞,贝壳里传来海的哭泣。是谁在守望谁?”作家酝酿了多久,又是怎地用心良苦,以散文唯美的语言向读者展示了一场和爱情、婚姻有关的悲剧: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思念我?”
“不会,我会陪你一起死。”
如此发问,如此回答,你满意吧?你揪心吧?假设这样的开篇还不能够勾起你的阅读欲望,那么请读下文“乡下的夜,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幽幽地细数着每一个新堆起来的坟茔,在光秃与幽深中低泣酣眠。枯黄的灯光下,一个略显苍老的中年男子,噙着满眼的泪水,目眺着远方,他僵直的身躯在夜色与灯光的辉映下,几分憔悴,几分颓败。”“他错了,彻底错了,是他亲手毁了她,毁了他引以为骄傲的爱情,也毁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幸福。”谢无尘,承认是他自己亲手断送了和若然的爱情、婚姻,是他的双手导演了这场爱情婚姻的悲剧——他是罪魁祸首。他曾经年少痴狂,又爱得深沉。如今,那曾经一度被人们视为金玉良缘的一对夫妻,早已名存实亡,再无夫妻之实:金童玉女的婚姻悲剧上演了。正如作家在文中所言“此时正是深秋时分,在两个空旷的房间里分别住着一男一女,他们是法律上的合法夫妻,也是铁定的事实……一个房间里鼾声如雷,而另一个房间里却有人嘤嘤哭泣。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对年轻夫妇分房而睡,以泪洗面?”
李若然,是一位业余作家,一位有责任、敢担当的中学老师,“只要她站在讲台上,便感觉如站在神坛上,在那方寸之地,她的灵魂包括她的身体都那么至高无上,也是那么纯洁透明,一种神圣的光荣使命感在呼唤着她,引领着她去面对那一双双澄清的眼睛。”出类拔萃,如此优秀的一个女人,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又往往思绪混乱,孤独忧伤,甚至惊恐畏缩,却又不能呼喊求救,最终只能徘徊在婚姻家庭绝望的边缘。难道,真是应了当下时兴的那句“爱情是女人第二次投胎”?是她的爱情投错了胎吗?“夜以继日的咳嗽,几乎震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她的呼吸道严重受损,已经感染到肺部,痛得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醒来后便开始不停地咳嗽,不住地喘息,甚至是剧烈的头痛。”
若然的这种状况,是一种病态,是一种凄美。读到此处,我不禁想起曹雪芹笔下的那个终日以泪洗面的林妹妹,她,命休也!
丈夫谢无尘,一个看起来少言寡语极其冷峻的男子,泰康医院的中坚,在厨房里给她做早餐,做蛋糕。蛋糕做得非常精致,接着又榨果汁。她没醒,他也不去叫醒。他知道她有一个坏习惯“一起床不梳头,不洗脸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早点。”而且“这个臭毛病,自结婚以来就一直没改过。”丈夫“又冲好一杯牛奶和果汁并列放在餐桌上,然后留下一张纸条。”而后“又将门轻轻地扣上,这才安心出了门。”去医院上班。
如此紧张又微妙的爱情、婚姻和生活,的确令人费解。“若然的生命此时正在遭受病魔的荼毒与戕害,她的意志薄如蝉翼,身体弱不禁风。”读这样的句子,你会暗自为她担忧:她这是要去了吗?一个鲜活年轻的生命,难道就这样要在人间消失了吗?不能啊!不能!因为她太过于漂亮,太过于美丽,近乎是完美。“若然一脸煞白,虚弱地弯下身子,伸出手从地上掬起一捧雪花,眼神里泛起一丝丝温柔的微笑。她清亮的眸子里泛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在学校门房老王的眼里,这位教书先生,仿佛不是来自凡间,简直犹如天仙下凡一般,漂亮至极。
丈夫谢无尘去医院上班后,中午两点许,这个玉琢冰雕的美妇人醒了。见着窗外雪地里,秧歌队里那一根根舞动的红绸缎,和两顶大花轿,她的脸上出现了几秒钟久违的笑容。眨眼之间,这笑容就消失殆尽,她来到书房,读起了《百年孤独》。兴许,生命原本就是属于孤独的吧?当一个人孤独过了头,也许她便不再害怕孤独。像是以毒攻毒,正如小说中所讲,她读《百年孤独》,“眼神里迸射出奇异的光彩,突然感觉大病初愈,突然觉得不再孤独,颓唐的眸子在顷刻间变得清亮。”若然尽管明白,自己“简直就是一台破机器”,尽管她孤独、寂寞,她绝望,但她还是想要活着,而且是完好地活着“活着不就是为了希望吗?”可是“随着病情的逐步恶化,她彻底被打败了。”是啊,“既然如此,我又何苦待在这个世界遭罪”受?难道,她是要彻底放弃自己的而生命吗?不能!
兴许,人的一生都活在这样或那样的矛盾之中,比如她是那么地向往美好的生活,而同时又要经受病魔的折磨。比如婚姻家庭之外的爱情,明明知道那是水中捞月,一场空相思,但总还要时时刻刻去思念,甚至想要冲到那个青年的怀抱中去痛痛快快享受一回,去享受除丈夫以外另一个男人的爱情。“失去孩子以后,无尘再也没有躺在这张床上睡过一次,那怕是一秒钟。整整十二年来了……”孩子是爱情婚姻的结晶,是一个幸福家庭的纽带,一旦失去,将意味着一切都将行至尽头,苦心经营起来的爱情婚姻的堡垒将会轰然一声巨响,而后坍塌。
因为失去一个孩子,夫妻各怀心事,表面相安无事,实则已经陷入冷战。其时,因国庆节假期,也缘于帮父亲收秋,若然身心疲惫、背负着累累伤痕回到农村牛卧圪崂。鬼使神差,她会搭乘一辆破旧不堪的吉普车,而且邂逅了一位青年画家,廖随缘——这,许是上帝出于一种悲悯吧,在死神悄悄降临到她身边时,让她再一次觉得人间还有爱情。
“秋风秋雨愁煞人,道不尽人间许多愁!”鸟不拉屎的牛卧圪崂,绵绵秋雨的夜里,一个农家小院,一眼窑洞里,在给若然和她的父亲做下酒菜的若然妈点破了一个真相“但突然她又悲哀起来,女子到现在也没个一男半女,自打那年秋天孩子掉了后,这孩子在没怀上,每次问,她也不说个啥,问她去医院没有,她总是说好着呢……”此话,再一次证实失去孩子,是一对夫妇心里最大的创伤。
夜深人静,窗外雨声细碎。灯下,若然的父亲李茂清老汉,“早已经将二锅头摆上了桌子,父女俩早已盘腿而坐,只等下酒菜上桌。”一盘韭菜炒鸡蛋、凉拌黄瓜和一盘自制的腌豆角,先后端上了桌,父女俩——这一对“酒友”一递一杯喝了起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李茂清“酒喝到酣处,不禁又唱起酒曲来,‘人穷衣衫烂,我在那终南山讨过饭嘛,咿呀唔喂!见了个老兄告苦难,你有那银子给我借上两三串……’唱到这里,他兴致高昂:‘女子,给爸倒酒!’坐在对面的若然细细地端详着父亲,她的眼睛湿润了。”“想到过去,想到她的童年,若然突然举起一杯酒,脖子向后一仰,‘咕咚’一下就灌了下去。”这便是生活,便是在牛卧圪崂,若然和父亲想要的生活,简单质朴,幸福而又纯真。
是夜,她潸然泪下,往事一幕幕似电影画面一般浮现在眼前,犹如昨天一般。“为什么要让我守活寡?我生不如死,你给我个痛快,让我死个明白可好?”如此一个问天式的呼救,最终换来的是“一股酸涩令眼泪夺眶而出。……自己的滑胎、公爹的猝然离世,一下子将她生拉硬拖从人间的天堂打入十八层地狱。”再读这样的句子“半夜,雨已停息,东方破晓之际,园子里的菜蔬肆无忌惮地生长着、张扬着、炫耀着。晨起,一切都像刚洗过,一切亮丽如新,生命在这一刻重新启动,生活从这一刻走向正常。”我们不难知道,她这一夜彻底失眠,是思想的火花再一次点燃了她生的希望之火,她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她向往美好,想要重生。苦难的爱情兮,婚姻的悲剧兮,大概正是如此!
也正是这个鸟不拉屎的牛卧圪崂,让她遇见了另一种爱情,婚姻以外的爱情,刻骨的爱情。背山洼里,风和日丽、稻谷飘香,丰收在望。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昨天,忘记了所有的伤痛,竟然唱起了歌儿,她仿佛已经得以重生,真的已经重生。这个曾经一度独自伤怀且倔强的女人,“此刻她一手握着谷穗,一手握着剪刀,忘情地歌唱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目视着远方,犹如秋波荡漾。”
“此时晌午的阳光懒懒地洒在她白皙而瘦削的脸上,泛出了几许红晕,耳际飘散的几根长发让这几许红晕若隐若现,有些松宽的蓝色老粗布夹袄随微风的吹拂,衣角不断地向上翻。”画家眼中的世界是美的,是与众不同的。就在此刻,这一切美好,仿佛大自然的杰作,全然让那个青年画家,一个靠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看在眼里,他惊艳于她的美。许是出于对绘画艺术的追求,追求艺术的完美,倾其所有,他为她作画一副《守望》。而后,这个执着,甚至固执的青年便无法再离开她半步,直至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步。
鲁迅先生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如是讲“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李若然是一位老师,是一位业余作家,这一点想必她一定是理解的。如果说,她与丈夫谢无尘的婚姻悲剧是因为自己的不甚滑胎,失去一个孩子,而后导致丈夫不敢在肆无忌惮地亲近她,与她同床共枕,那么她和廖随缘心有灵犀,爱得痴狂又始终没敢卖出最后一步,明明知道早已深深地伤害了对方,那又是为何?难道他们约会,他们彼此守望只是为了求得一份心灵上的慰藉吗?
爱情是伟大的,它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婚外恋往往大概也是如此。事实的真相是,她得了宫颈癌,而且治愈的希望几乎为零。如此,她至死丈夫都和她保持着距离,不能再有夫妻之实的生活。李茂清去世了,若然的病情日渐恶化,在她的病床前看到廖随缘时,谢无尘失去理智,暴跳如雷:“滚出去!你这个人渣!你会害死她的……”如此,廖随缘出局,而后完全沉沦、堕落,过起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冬来,雪花飘零,仿佛她和谢无尘、廖随缘的婚姻、爱情也被冻住了一般。“窗外老北风一遍遍地呼号着,她的心已经坠入无底的深渊,她绝望呐喊,骨骼断裂。于是,她不再挣扎,她安静了,静到世界与她绝缘,静到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微弱的呼吸。”李茂清去世了,若然去世了,人间少了一对“难兄难弟”,少了一对“酒友”,只把无尽的不幸和伤痛留给两个男人,一个顶尖外科大夫和一个造诣颇深的画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开篇讲,小说的结局是悲剧,而且是一场婚姻悲剧,但总还是想要读下去、读完最后一个字。也许,人活着的精彩或糟糕只在于过程,包括爱情、婚姻以及其他。李若然去世了,欲哭无泪,暗生了一种情绪,真想去牛卧圪崂,她的坟上凭吊一回。天高云淡,花香鸟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清醒过来,我才明白,若然只是作家笔下塑造的一个人物而已,我怎能如此冲动?又怎能去犯傻呢?
2022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