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一个失去了母亲的人,往往会觉得时光如水过得飞快,又往往会觉得时光是静止的,老会停留在一个日子——那个阳光洒满窗户,那个杏花儿、桃花儿次第绽开的早晨,对于一个像我一样失去了母亲的人来说,那便是一个永恒,那便是一种铭心的伤痛。
在农村教学十八年的我,本来回家就很少了,由于两年前四月十二日早晨,母亲的去世,近来更是很少回家了。
往往,一回家,一走进大门,就会看到父亲门前立着的那支历经岁月洗礼的拐杖。
父亲的拐杖,粗细略大于拇指,竹节状,高约半人上下,呈伞把儿戳在地上。父亲的拐杖是这般简地简单,静静地立在门前的阳光里,显得别样地安祥,又是别样地压抑,仿佛一个走失了的孩子正在暗暗伤神。
父亲,之所以他不愿意花昂贵的价钱去购置一支亮堂拐杖,许是因了这是我爷曾经拄过的拐杖吧,许是这拐杖有着别样的情结吧。近来,我总觉得父亲拄上这支拐杖就和我爷更像了,长脸高个儿,一双水泡子眼,和那些白天黑夜的孤独都是格外地像。
得了癌症的母亲出院回家后,遭车祸左大腿股骨头骨折的父亲也出院回家了。父亲,由于急着要照顾不久于世的母亲,他寻思着在院子里,阳光下,比划着早年为我装修房子剩下的龙骨(一寸见方的木质装潢材料),指挥着我为他钉了一对粗糙的拐杖。拐杖虽是粗糙简单又笨拙,但父亲双肩驾着,双手紧紧地抓着,试着挪动双腿的时候,他还是笑了:有这就行,有了这拐杖就方便多了!
母亲,最终还是恓惶地走了,留给我们的是无期的思念。父亲,虽是不用再拄那一双粗笨的拐了,但这支像戳在地上呈伞把儿的拐杖,他是一定要拄的——父亲的腿,像是永远也不能好了似的。
这样,每每出现在我眼前的便是这支破旧而又单调的拐杖了。
走进了大门,没什么要紧事,我又很少能走进父亲的窑里。我,再清楚不过,一旦走进父亲的窑里,面对我的除过躺在床上的父亲,或是不怎么言语的继母,再就是挂在墙上的母亲的遗像了。
继母,是一年前过了母亲周年祭日两个月零六天的前晌正式走进父亲窑里的。
对于大腿骨折不能好的父亲来说,要找一个搭伙儿过日子人是很有必要的。父亲的观点是,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安息!活着的人,不管怎样还是要活着的。父亲、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应该是他们没能生养一个女子。他又不愿意过多地连累我们去照顾一个久病在床的老人。父亲,这才思前想后,经人介绍和继母开始继续艰难的生活。
是周末下午,我像往常一样花五块钱坐末班公交回到了城外的家里;我像往常一样不声不响地走进大门时,父亲正拄着这支似乎更瘦小了的拐杖站在窑门前。
爸爸……我正要走上去叫住父亲的时候,只见他转身朝门里走去,只留了一个多半儿花白的背影给我。
爸爸——看到这个满身疲惫又犹豫的拄着拐杖的背影,我抢前一步站在了父亲的面亲:爸爸,你怎么了?
唉,唉……回答我的是父亲连连的叹息,连连的摆手。
爸爸——
唉,没事……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的疑问,只是木木地站在门口。
看到父亲似乎很是难为情的样子,我没敢跟着他走进门里。望着父亲走进门以后,我犹豫着朝院子下面窄窄的台阶走去,绕过小平房的房顶,掏出钥匙向我的家里走去(父亲住的窑顶上的房子就是我的家)。
在城里中学念九年级的女子还没有放学,媳妇在城里开着一家小饭馆。三四月间,房子里已很是闷热了。点上一支烟抽着,看一眼茶几上堆放的文稿,我又想起父亲来。
父亲的窑里被继母收拾得干干净净,母亲的遗像还挂在木隔断右上方的位置,母亲一脸祥和,头发稀疏且多半儿花白了。
再走进父亲的窑里时,继母正在后窑里收拾碗筷,父亲正靠在沙发上,看上去似乎真的没什么事可做了。
在肯定了父亲真的没事可做以后,我拿起父亲茶几上文字朝下扣着的一叠文稿(文稿原是有两份的,这份是让父亲校对的)——这些文稿,是我花了近两年心血新近创作的一部小说,是讲述母亲一生坎坷的《立夏》。
我的确是不愿意勾起父亲的伤痛的,但由于父亲在网页上已经吃力地查找到了我的《立夏》,由于父亲想要阐述一些自己的观点,最后我又打印了出来(三天前)捎回来让父亲校对。
父亲担心他的字迹太潦草,怕改过的地方我理解错了,就接过文稿一句一句地给我解释。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母亲的一生,近三十万字的小说文稿,等到父亲一字不落地校对完以后,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父亲翻看罢文稿合上以后第一句话就说不完整了:
你妈……走了快两年了,你不要老是这样……不然的话……
父亲的情感一下子便控制不住了,说到母亲,他便像个孩子一样哭出声来。
至此啊,我心里的疑团才算解开了:都怪我,我根本就不应该捎这些小说文稿让父亲他老人家校对的;正是我的这些所谓的文稿才使得父亲又不止一次地历经那些刻骨的伤痛。
爸爸,你别这样……
在我保证不再写和母亲有关的文章以后,在我竭力安慰以后,父亲这才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正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小时候家穷,饿不死就是母亲最大的幸福,或者是奢望了。成家立业后,由于我们的不下心又总是给母亲添堵。等到我们似乎才明白母亲是怎么一回事儿的时候,想要好好尽一场孝道的时候,母亲却悄然逝去。
正所谓“逝者安息”,相信在那边母亲一定不会再经受病痛的折磨了,她在那边也一定会安然的。坚强地面对以后的生活,兴许这正是母亲未了的心愿吧。如果是这样,如果母亲她老人家真的在天有灵的话,她一定会全心全力保佑我们的。
父亲说,事已至此,无论怎么都是不可能再挽回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定要学会坚强,更不能老是活在生活痛苦的阴影里。
父亲说,虽是他骨折了的左大腿已快两年也不见好,虽是他不能丢下这拐杖,但他从来也不曾因为生活的不幸而失魂落魄。就算这拐杖,是我这一生的依靠,我也会安然地过好每一天的,因为老天爷从来不会亏欠一个力求上进的人的。
兴许吧,老天爷的确是从来不会亏欠一个力求上进的人的!
当城里城外的街灯又一次亮起来的时候,当夜空又一次布满了密密匝匝的亮闪闪的眼睛的时候,站在父亲门外的我,久久地注视着一旁如伞把儿一般戳在地上的拐杖,眼泪又一次挂在了脸上。
父亲是我一生的依靠。唉,只可惜我做不了父亲的一支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