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进城

引子

二狗，你还没进城？又有调进城里的同事这样问二狗。

进城？很早以前想过，后来就不想了，想来也白费啊！一次次面对热心的同事的问话，二狗的回答渐渐地不怎么热情了，连同他的步子也总是懒洋洋的。

1

二狗，姓赵，父亲给他起了一个很不错的官名，叫赵学海。

二狗，晓得他爷一辈儿的人取名字总占着一个“国”字，什么国军、国治、国华、国顺、国平都和国家有关；他父亲辈儿的名字里面又多含有“明”字，类似于明程、明义、明清、明亮、明武、明福、明贵数不胜数。

二狗的父亲赵明贵是“文革”时期的初中生，“文革”后期回家务农，后来在庄里当了民办教师、代教，再后来转正为一名公办教师。

二狗，也能理解父亲给他起名学海，是希望自将来学识渊博，能进公门。只因二狗这个名字是他母亲总是挂在嘴上的，所以，二狗也总是把自己的这个二狗挂在嘴上：我叫赵二狗。

久而久之，认识他的人总是叫他二狗。那个叫赵学海的名字只是在户籍上，或者参加工作后出现在一些表册里。

2

二狗，脑子笨，一向学习成绩不好。

他记得，从小学到初中、高中，他的数学成绩从来就没超过60分，只是语文课还凑凑合合考个60分、70分。他在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中，只是超过录取分数线的半分儿。

父亲赵明贵就摇头叹气说：这娃娃将来怕也不是吃公家饭的料了！

上初三时，父亲赵明贵由于工作关系从公社调入城里的一所初中学校。这样，二狗和三弟跟着父亲、母亲搬家来到城里。

其时，父亲考虑到二狗学习成绩一向较差，就主张让他留级：二狗便和三弟赵学智走进了同一间教室。

一年后，父亲、母亲一向看好的三弟考上了地区最好的高中，而自己只能出高价去城里高中报名上学了。就这，二狗的父亲还给城里中学的校长说了不少好话，还低声下气给人家提了一瓶“西凤”烧酒、一条“茶花”烟。

九十年代初期，城里时兴买户口、买文凭、买工作，好像只要肯花钱找关系就没有买不到的。

二狗，高中不毕业，父亲考虑再三，抓住机会，和母亲商量想到二狗一辈子的前途，下狠心花了近一千钱块托人找关系先给二狗买到了大学毕业证，几经辗转，在二狗高中毕业两年后，竟也顺顺当当当上了老师。虽说，一个月二百七十来块钱的工资，但这对于二狗，以及他的父亲、母亲和在省城念大学的三弟来说的确已经很不错了。

3

是自己有意无意地一脚踏进教书育人的这道门，站在三尺讲台上，一站就是将近二十个年头儿，这是赵二狗不曾想到的一个似乎一生也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从县城最南端和邻县龙王庙到县城最西面邻县的娘娘庙、到县城老北面五龙山，赵二狗掐指头，脑子里过了一遍，又过一遍，他经历了八任校长，以及五仁教育局局长，他至始至终没能离开农村，也始终没有可能能进城。

开始吧，二狗的父亲赵明贵说：二狗啊，农村就农村吧。虽说农村教书条件是不太好，这不刚才加工作嘛。等锻炼几年，本事有长进了，教学业务能拿起放下了，再想办法进城。

后来，二狗自己一个人盘算，在第一人教育局长的手上，父亲不但解决了自己能当上一名教师的事，父亲还解决了三弟学智的工作：三弟大学毕业经父亲费周折，他进了县政府工作。

第二任局长上任了，父亲赵明贵对二狗说：新局长才上任，现在也不是机会，何况新局长老子也不熟悉，还是再缓缓吧。

就在第二任局长上任的来年开春，让赵二狗想不到的是，他被调到了另一个更远的农村学校。这是二狗的父亲赵明贵也不曾想到的事，他问二狗：龙王庙才教几天书，怎么就会调动哩？

二狗很是纳闷，思前想后得出的可能是：龙王庙的第二任校长大概嫌自己上早操不积极，或者是隔三差五就结伴儿到公路畔上的饭馆喝酒了。

最后，父亲赵明贵对二狗分析说：可能是龙王庙的新校长把你给教育局告了。

这时，赵二狗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位校长，他就算完全帮不了你的忙（调进城里），但他完全可以把你调到一个让你想不到的地方，似发配一般，似赶走一只苍蝇一般。

在赵二狗和他的父亲看来，在第二任局长的手上是很难调进城里了。赵二狗也就死心塌地在所谣传的“白菜心”娘娘庙教书育人。

第三任局长上任，如同前几任局长一样，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加上他又是从农村一冒上来，城里人多数都不敢轻举妄动，二狗的父亲这时早已离岗，也便不敢想二狗进城的事儿了。

这位局长的新家在城外七里路的阳弯里，赵二狗父亲的家也在城外七里路的阳弯里——赵二狗的父亲怎么说也是一个灵活的人，他张罗着给阳弯里铺路，有意识地和局长拉近了关系。

从陌生到半生不熟到熟人，也了解到像如二狗这样的情况要进城起码得四到五千块。一问，二狗说一个月工资虽说涨到了近一千块，但一家三口的光景也确实没有宽余，想想还是犹豫不决。

这个所谓的机会转眼即逝，第四任局长上任，机会大概相对多一点：这一任局长原来是赵二狗三弟赵学智单位的领到。赵学智被父亲逼着拿了好烟好酒登门拜访，把二狗的情况细细说尽，也说了两老筐的好话，领到不收他的好烟好酒，只说只要以后有大调动的机会一定会考虑。

这事儿，一等就是好几年，等来的是这位局长调往外县升了副县长；等来的是“白菜心”娘娘庙学校贴上了封条：第七任校长打发了开学报名仅有的一个娃娃，半个月的样子，教育局派来几位领导宣布：“娘娘庙中学就此结束，所有老师等待消息！”

又大概半个月的样子，通知让所有教职工到娘娘庙开会，教育局的领导直接就宣布了娘娘庙老师零时（其实是最终）调动情况。大概，在等待消息的日子里，娘娘庙的老师们多数都找了关系，转行的转行，进城的进城。只有，类似于赵二狗这样实受的人仅有三两个被调到更远的农村。

4

冬去春来，第五人局长走马上任了，赵二狗收拾行李坐班车去了五龙庙，去向第八任校长报道。

五龙庙，里城里四十多里，交通也不是很方便，加上家在城里，赵二狗只能一天一个往返奔走在城里城外。

春去冬来到，赵二狗的父亲埋怨二狗说：真想不明白，和你一起的老师们一个一个，一个一个都进城了，又都调进了好单位，就你还死狗一样沤在深山农村！

第五任局长，和赵家没有沾亲带故，也没有什么交往，但赵明贵对二狗说：这个局长看起来还很随和，以前见了面也经常笑着打招呼。对二狗说，农村受死了，唉，实在不行花些钱还是进城吧！

第五任局长，赵二狗也见过几面，也觉得父亲说得还有一线希望。于是，赵二狗安当下的行情在烟酒门市部赊了两条软中华，装在一个黑色的包里，像贼一样等在了局长办公室门外的走廊里。

门，开了一条缝儿，有人一闪出来，又有人一闪进去，二狗抽着烟，笑着——继续等机会。

门，开了一条缝，又有人一闪出来，又有人一闪进去，二狗把一个烟头儿抛向院子远处——继续等机会。

……

走廊里，二狗是唯一一个等机会的人了。

门，开得大了，也敞亮了，局长笑着走出门就要带上的时候，赵二狗笑着挡在了面前：局长，等了一个早上，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嗯！局长笑着同意了，二狗跟着进去关上了门：局长，我叫赵学海，是五龙庙的教师想请你帮个忙？我的父亲叫赵明贵，他干了四十多年的教育教学工作，你应该认得的。

嗯，认得，认得。坐下说，你有什么事？局长看看二狗手里的黑包包，递给他一根烟把他让到了沙发上。

局长，我参加工作快二十年了一直在农村，锻炼得也差不多了——赵二狗，说着低头把黑包包里的两条软中华费力地掏出来，递到局长面前的老板桌子上，又说：局长，我想换个环境——进城，劳烦局长考虑一下！

农村才能成就人才，也能体验生活……局长看了看桌子上整整齐齐搁着的软中华，犹豫着又说：已经下班了，这事以后再说吧。

嗯，嗯……局长在接一个似乎很重要的电话，赵二狗走出了局长的门。

在走过走廊的时候，赵二狗狠狠地把一根好烟的屁股扔向了院子的远处：两条软中华，看来只是换得了一句“农村才能成就人才，也能体验生活”和一句“这事以后再说”的话罢了。

5

以后再说，就以后再说吧。

赵二狗的父亲赵明贵，似乎很不甘心，他拿着二狗“借”来的一万块又找了一次局长。“借”来的一万块，其实是赵二狗借的私人贷款，一个月利息二百块不还价的。只是由于害怕父亲赵明贵，二狗说托一个十多年的同事借的。

赵明贵回来，摇头叹气说：二狗啊赵二狗，看来局长说以后再说一定是推话了。局长这次的话变了，说农村要进城根本不可能！

赵明贵把上衣兜里的一万块递到赵二狗的手里，说：二狗，赶快把这钱给人家还了，进不了城就只能在五龙庙受罪了。

嗯，嗯！

赵二狗，拿着“借”来的一万块，看看父亲苍老的面容，看看父亲雪白的头发，答应着，走出门的时候眼泪哗哗地流了一脸。

尾声

五龙庙学校附近的村子里，二狗看了一场戏。

戏台上只有一个青衣，她在唱着一些二狗听不明白的戏文；戏场里的人少得能数见，没有一个熟人。

戏场上，有人说，五龙庙的一个老师强奸了一个女老师，那女的告到了教育局。

戏场上，又有人说，是那个女老师喝醉了酒先钻到人家窑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