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二姨许婷,从城里的初中到镇上的职业学校毕业后,就告别了学校的生活。她虽然只在职业学校上了半年学,但是她一直坚持读书。她读散文、读小说,也读诗歌和鬼故事。二姨说,生活里没有的事,书中都有。她觉得读书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儿。
二姨,二十一岁嫁给二姨夫沈晓波,她的生活可谓是衣食无忧的,愉悦和幸福的,一张年轻的脸上总也闪现着知足的笑容。镇上的人都夸二姨好眼光,羡慕她寻得一个好男人。
的确,二姨夫不管是在镇政府工作,还是在镇上的生活,给镇上的人留下的印象只有一个:沈晓波真是一个实诚的后生。要是遇到熟人,他总是不笑不说话,而且早早把一支烟给人家递过去:“你去哪儿,吃过了吗?”
二姨夫给镇上人留下的可贵印象,二姨自然是满心喜欢了。
二姨,平静而安宁的生活呢,是她的女儿,我的兰姐姐在城里上小学起开始渐渐打乱的。原因是,兰姐姐送进学校的大门后,除过一天两顿饭以外,加上二姨夫又时常不回城里的家,二姨空闲的时间实在太多了,二姨只说为了消磨日复一日漫长的时光,便学会了跑麻将馆打麻将。
二姨跑麻将馆,开始只是出于消磨时光,只打一块两块的,一场下来也就三五十块输赢的样子,二姨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一天两顿饭也能按时给兰姐姐做,能按时接送兰姐姐上学、放学,能很好地照顾兰姐姐的生活起居。只是我不明白,后来二姨对于打麻将为什么会走火入魔呢?清早送兰姐姐前脚进了学校的大门,她后脚像是得了魔怔一般,就拐进了学校附近的麻将馆。
再后来,二姨嫌打五块的麻将都不过瘾,打到了十块,还下两个炮子,而且还带明暗杠。这一场麻将下来,输赢往往会上升到一千多,甚至两千块。
二
如果时光能倒流的话,那时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成天跑麻将馆的;如果生活真的能重新开始的话,那时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撂下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去白天晚上打麻将的!二姨之所以能有这般感慨,原因是她赌输了,原因是她后悔的要死,可是二姨又总说,这世界上是没有卖后悔药的。
兰姐姐是好样的,尽管二姨常常因为跑麻将馆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尽管二姨不能完全尽一个家长的责任,认真专心地辅导她做作业,但是兰姐姐每一次考试总在班级前十名之内,而且她从小就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最终,兰姐姐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城里的重点中学,上了初中,而且还进了重点班;最终,兰姐姐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边城中学(边城中学是省级重点中学),上了高中,而且还是进了“火箭班”。
然而,二姨跑麻将馆的最终结果是欠下了六万多的赌债。二姨说,其实她的手气也不是背得要命,像是麻将馆的自动麻将桌有问题,像是被什么人偷偷安装了遥控器,又像是人家打“联手麻将”,总之她是被麻将馆给骗了。
还好,二姨在麻将馆的名声是好的,她不像别的跑麻将管的女人,不是把“麻友”乘着夜深人静引到自己家里,就是跟着“麻友”跑了。她也不像别的跑麻将馆的女人,欠下了十几万、几十万赌债被男人毒打一顿,再沦落成街头巷尾的暗娼。
二姨欠下了六万多的赌债,尽管二姨夫是不知道的,但她心里还是不好受的、不踏实的:二姨白天失魂落魄,夜晚又总是失明,弄得她那一张年轻漂亮的脸也粗糙了很多,苍老了很多。
等到兰姐姐到边城中学上高中以后,二姨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老老实实对二姨夫交代了她这十多年来所犯的罪:“晓波,都是我的错,是我该死,是我该死啊!你能原谅我吗?你要是真能原谅我的话,我以后一定赶死也不再碰麻将了!求你原谅我吧!”
二姨夫是一个乡镇干部,虽然沾染了一些不好的习惯,但他的本质是没有变坏的,他是善良的。面对二姨的再三请求、再三保证,二姨夫很劲地抽着烟,左思右想,最终长叹一口气,算是原谅了二姨,而且最终做出决定:戒烟、戒酒,不再酒盅盅菜碟碟了,一年开过六万块的利息,最少能还上一万块。
三
得到二姨夫的原谅后,三十六岁的二姨又思考再三,决定要在城里开一个饭馆。
繁华地段,租一间房子得三万六七,甚至五万块左右;相对冷清一些的地段,房租也得两万多,要转让一个小一点的饭馆(加上转让费),起码也得五万多到六万块的样子。
十多天后,二姨在城南瞅好了一家饭馆,地理位置和房租相对也还合适:一年两万两千块。
饭馆要重新装修,旧的网状式防盗门换成了卷闸门,木质的玻璃门要换成落地式玻璃门,地板也是要铺的,“大众饭馆”的招牌,大体定了下来。再看一眼原来满满当当的房子,除过六张餐桌、二十四个圆凳儿,和一个旧的冰柜、一个铁皮包着的案板,就真的没有什么了:小到锅灶上的铁锅也拔走了,水龙头底下二十块钱的塑料水桶也搬走了,留下的只有一些废弃的杂物和尘土。
网状的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在电焊的流火里割了下来,安上了亮堂的卷闸门。木质的玻璃门,在锯子、锤子和撬杆的武力镇压以后妥协了,在围观的人群里卸在了一边。只是那落地式玻璃门一两天还不能安上,地板呢一时又定不下来:最便宜的地板大约得花三百来块,只是匠人的工资就得四百五十块(大匠一天三百,小工一百五)还有铺木地板用的焦土,还有运费什么的算下来估计得近一千块。最难的是,工人一来不好找,二来人家看不上这点小活儿。换成一种叫“地板革”的吧,一米三十块有六米就够了,又担心用不了几天会面目全非的,而且也没人愿意揽这点活计。二姨盘算来盘算去,最后决定就铺木地板吧,估计八百块左右应该够了。
像监狱一样的铁门换上了落地式玻璃门,木地板铺好了,“大众饭馆”的招牌也挂上了。
第二天一早,二姨买了一把扫帚、一个铁簸箕打扫饭馆里的碎玻璃时,门口就有几个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关里这地方,做什么生意都好不到哪里的;地方太背,上门生意难做哩!
人们的议论,二姨像是不怎么在乎的,打扫了饭馆的里里外外,前晌,二姨计划着购置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忙忙乱乱,张罗她的饭馆开张。期间,二姨算了一账:卷闸门1100元、落地玻璃门1700元、木地板850元、招牌400元,合计4050元,加上昨天购置煤气罩150元、面和油210元,零零八八将近1600元的花销,大约得5650元,再加上十八个月的房租及转让费,总计48650元。
二姨一个人忙前忙后十多天,看一眼“大众饭馆”的招牌,心里就由不得激动:“我的饭馆就要开张了啊!”
二姨的“大众饭馆”主营:烙饼、烩菜、饺子,外加简单的凉菜、热菜。
星期五一上午,二姨像变戏法一样,把新买的一袋面拆开,烧水和面,擀开刷油,搭锅开火,结果在家里烙得好好的烙饼硬是烙不成,一烙全是碎渣渣。二姨着急了,而且是出了一头一身的汗。
“烙饼烙不成,是不是水温对的不合适,还是油出了问题?”二姨自语着,擦一把脸上的汗借来邻居家的面,烧水、和面、擀薄,加油、葱花和盐——再一烙,好了!原因是,面没有买对!
四
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这话是对的,等到一个星期六,二姨夫从镇上回到城里,二姨的饭馆正式开张了,而且一开张买卖就红火热闹。十一点的样子,一位退下来的某局局长,带着老婆孩子光顾了二姨的饭馆:点三碗烩菜、三张烙饼(烙饼一张三块,烩菜是家常素烩菜一大碗八块),合计三十三,二姨只收了三十。
下午四点半的样子,二姨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报了六个人的烙饼、烩菜,说十分钟后来吃。
六个人的生意乐坏了二姨,也忙坏了二姨。好在,这当儿二姨夫回来了,他进门就挽起袖子,东抓一把西抓一把打下手:二姨、二姨夫忙得脚不点地,烙饼、烩菜六个人一桌,二姨一合计:八十二块。
接着,关里的一位退休老教师,带着一家六口光临了二姨的饭馆:合计七十二块,实收七十。
两宗大生意做过以后,将近七点钟时候,再接待了母子两位顾客,和一位年轻女人的生意,已是八点钟的样子,整条街上基本没有了人影儿。二姨细细算了一账:“呵呵,今天开业营业额是二百一十七块!”
二姨的饭馆开张两天后,二姨揭掉了玻璃门上贴的“招聘服务员”,一个月以一千五百块的工资,雇来一个叫春来的女人。
二姨的饭馆开张那天,外婆、外爷、舅舅、妗子、我、狗狗和小妹妹都去品尝了二姨的手艺:二姨的烙饼烙得脆黄脆黄的,很是酥软,烩菜吃起来有点儿像砂锅的味道。就在我们一大家子吃得面红耳赤的当儿,二姨夫走进了饭馆的门。加上还有六个人的一桌子(客人),小饭馆一时间觉得很是窄小,仿佛让我透不过气来。
外婆,原本是说好要给二姨的饭馆帮忙打理买卖的,但是外婆还要照看上小学五年级的我、上学前班的狗狗和小妹妹(小妹妹,还没到上学前班的年龄)。其实,二姨很清楚,外婆是力不存心的,外婆总不能把放了学的狗狗和一天不离身的小妹妹锁在房子里吧!
我晓得,二姨就是出于这种原因,才不得已一个月花一千五百块雇佣春来的。我还晓得,这样一来,外婆便不好意思再派舅舅、妗子他们去二姨的饭馆一天吃两顿饭了。
春来,我是每天都能在二姨的饭馆见到的。她来二姨的饭馆两天后,右手拇指感染了,原因是,之前她在她舅舅开的饭馆里,为吃抿节儿擦伤了右手拇指,就搞了一个猪苦胆套在手上。
“叫你吃你就吃嘛,怎么这么麻烦哩!”寸把长满头银丝的老汉,是被那女人死硬拽进二姨的饭馆的。
“唉,刚吃过!你叫我老汉怎么吃得下嘛!”银丝老汉讲一口普通话,斯斯文文。
“别说了,叫你吃你就吃!也不怕人家老板笑话。”女人,穿一件黑色无袖低领上衣,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网状毛衣,一条九分浅绿色裤子紧紧地绷在屁股蛋子上,脚上是一双高跟儿浅口皮鞋。她回望一眼后墙壁上的“今日供应”,再把银丝拉着按在凳子上:“烙饼、烩菜、饺子,还有羊肉汤,你想吃什么?”
“唉呀——刚吃过嘛!”银丝老汉左右为难,很无奈地跟着回头看了一眼“今日供应”,抹一把没有胡子的下巴,睁着一双深灰灰的不大的眼睛说:“那就,烙一张饼尝尝!”
女人笑着朝厨房喊一声:“一张烙饼,再加一份儿三鲜烩菜!”
烙饼烩菜端上桌,银丝老汉慢慢品着自语一般:“不知烙饼如何?一尝——哎呀好嘛!饼,烙得好、香!”
女人是吃过饭的,她品着一支“芙蓉王”,吐一个烟圈儿打断银丝:“还如何呢,香你就快点儿吃!”
“看这闺女的,我不是你大(父亲)吗?不是老了吗?八十五岁的人了还怎么能吃快呢?再说吃快了,也不好消化嘛!”银丝老汉边吃,边自语着。
这当儿,女人打电话叫来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子,他一阵风似的闪进来急匆匆说:“来一碗羊肉汤,一张烙饼!”
“这回考试像是考冒了,语文竟然考了80分!”他穿着小西服、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网状运动鞋,就着羊肉汤,吃着烙饼像是高兴坏了。但女人立马就扑冷水给他:“你看看你外爷八十五了多精神,再看看你那鸡窝头发都快把眼睛挡住了,赶明儿把‘鸡窝’收拾一下!”
教训了儿子,再看一眼银丝老汉,女人又是一番嘱咐,然后付了24块钱,摆了一下像是才染过的金黄色长发走出门去。
没有了别的声音,饭桌上静悄悄的。他们爷孙吃烙饼烩菜,吃羊□□的声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银丝老汉是最后一个起身离开的,他一面把绑着沾满油渍的“白”绳儿圆形石头境套在头上,一面又感慨一声走出门去:“烙饼如何?烙得好、香!”
这是初夏的一天(星期日),我在二姨的饭馆看到的一幕,听到银丝老汉对二姨的手艺这般夸赞,我自是暗暗为二姨高兴:“二姨的饭馆一定会财源滚滚!”
五
常言说得好,酒香不怕巷子深。渐渐地,二姨的饭馆就有了些名气:二姨烙饼的手艺那叫一个绝。城里,那些派头十足的名流们,总也隔三差五来光顾二姨的饭馆。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晌午,饭馆里没有一个顾客,清冷犹如门外旧街上冷的秋景。
二姨夫一会儿擦桌子,一会儿拖地板,二姨闲着就拿了一本叫《战争与和平》的书在看着。这当儿,所说的名流带着一位中年男人、一个半大子后生走进了二姨的饭馆:名流,二姨夫是认得的,他全然没有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派头儿,头发稀少,身板也瘦了,但是精神看上去还是很好。
名流要了一个小菜,把一支“苏烟”递到二姨夫面前,然后开始喝一瓶四块的啤酒。这当儿,一个素拼盘被二姨笑盈盈地端上了桌:“小饭馆,要是有什么不周不到的,还请见谅!”
“很好,很好!我们是奔着你的烙饼手艺来的!”名流定平着脸,淡然一笑,说着又把一支好烟递给正在倒茶水的二姨夫。
几瓶啤酒下肚,名流客气地说:“来三小份羊肉烩菜、三张烙饼。”二姨夫满脸堆笑,应一声:“马上就好!”
也就一支烟的功夫,说话间,二姨和春来张罗的三小份儿羊肉烩菜、三张烙饼就端上了桌,二姨还是笑盈盈地招呼一声:“你们尝尝咸淡,盐、醋、油辣子桌上都有的!”
名流就是名流,烩菜里不要葱花、香菜,也不要别的杂乱,而且很是客气。
“烙饼好!烩菜也不错的!”烙饼烩菜得到名流的称赞,二姨显得踏实多了,望着他们先后走出饭馆的门,再不慌不忙地消失在那条依旧窄小的旧的街头,二姨又像是得到了一个保证似的,感慨一句:“大概呢,饭馆的买卖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吧!”
果然,渐渐进入初冬,二姨的饭馆就好起来了,好的时候一天可以进账八九百,甚至上千块,最多一天还进账一千三百块呢!二姨夫每天尽量早早从镇上赶回来,卖力地给二姨帮忙。
二姨说,她总是每天清晨六点半,被“滴滴答答”的闹钟叫醒,她就伸一个懒腰,又一个懒腰,还打着呵欠,想着一天在饭馆烙饼、烩菜、饺子的热闹便起床、穿衣,而后烧开水洗脸。
二姨早早就换上厚外套,换上新近买的短腰真皮靴子,戴上那顶早年里买的帽子(黑毛线制品),再把浅绿色精致的书本大小的皮包一夸,便出门,坐公交(有时也坐二姨夫的摩托)向着她的饭馆走去。
是星期天,城南的菜市场,各式各色的车辆,行色匆匆的人们早已把那唯一的一条窄窄的“路”堵死了,缝线里,是左右不能动,装得如小山一般的架子车、三轮车:“前面能动一下吗!嗨呀,该死的车——”
更让人恼火的是有高级小车横在路中央而且车里空无一人,摩托堵死在人群车林里,堵死在一双有一双急匆匆的脚下。二姨中等的身体,左一躲,右一躲,得了机会赶忙挤在就近的“调料大全”门前,跟着那些高跟鞋,或是粗布鞋的屁股继续去挤菜市场。
二姨今天先买大葱、西红柿、茴子白、萝卜,再割六斤左右猪肉(前胛子)绞成饺子馅儿,买一副羊骨架和一些,再买白醋、辣椒等调料,一并装在摩托车上,挤出依旧乱糟糟的车流人群,这才和二姨夫绕城外匆匆去了饭馆。
六
二姨的饭馆前前后后,辞去五个雇佣的女人,第一个就是春来。
我有时候不大明白二姨为什么要狠心辞去春来?春来是二姨花一千五百块雇佣的第一个女人,而且她很灵活,干活麻利,长相又漂亮?
春来,个头高挑,身材匀称,可以说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瓜子脸,大眼睛,而且一见吃饭的人走进门,她总是笑呵呵地问:“烙饼、烩菜、饺子,还有羊肉汤、稀饭和素汤面,吃什么?”
春来,不光总习惯穿那件大红上衣,和那条黑色短裙,把烫染的棕色头发在脑后扎起来,而且她每天来二姨的饭馆前,都要精心化妆,那唇膏,那指甲油,那叫一个闪闪亮。
后来,我发现,我每一次放学去二姨的饭馆蹭饭的时候,就见一个半大子后生哧溜一声窜进门来,而且是高着嗓门朝厨房喊一声:“妈——饿死我了!”不管饭馆里坐了多少吃饭的人,也不管二姨、春来忙不忙,他总要这么喊上一嗓子,往往弄得人们没有了食欲。
往往这当儿,春来也会“噌——”的一下窜出厨房,招呼她那正上初二的儿子吃这样,喝那样,有时他还要吃烙饼,吃烧肉和丸子。
后来,我听二姨对外婆说,这个春来也真不像话,每天一点钟一过,她总要对着镜子把自己打扮一番,然后找借口到街上游逛去,而且一去就是两个多钟头的样子。其实,就春来怎么尽自己最大极限在二姨的饭馆招呼他的儿子吃好、喝好,怎么去街上游逛,外婆都是清楚的。外婆时常看不过眼,总会瞪她两眼,或者捎带一两句类似于“我们婷婷还指着这饭馆挣几个钱的,揽工总要有个揽工的样子不是吗”的话,但是春来像是没听见,或是没有察觉似的,她在装聋作哑——由此,我觉得春来的脸皮也真够厚的。
进入腊月,二姨思前想后,最后在厨房向春来摊了牌:“我说春来,你来我的饭馆快大半年了吧。你的能力我知道,你拿得起放得下,大半年来你也出了不少力……”
二姨说这话的时候是沉着脸的,外婆和我还有狗狗、小妹妹都在前面餐厅坐着,我们也像是很懂事的,静静地听春来回二姨的话。我偷偷溜进厨房,见春来臊得脸都红了,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二姨只说:“没事——老板,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听着就是了。”
二姨假笑一声,接着说:“春来,我觉得你有时候是不是也过分了一些呢?壮壮(春来的儿子)在饭馆一天吃两顿,你事先也没说清楚,我给了你们方便,你不能总是每天按时按点到街上去散心吧?要是你不能安心在我的饭馆里做活的话,那再过三天给你结了这个月的工资,以后你就不用来上班了!”
春来是打工的老油条,油滑到怎么个程度,我是没法子评判的。用二姨和外婆的话说,春来太精了,简直成精了啊!原来,春来的舅舅在县城东面的巷子里开着一家包子店,原来,每天中午她都要准点到包子店去帮忙:说是帮忙,其实一月下来,春来照样能拿到她舅舅的四百五十块工钱。
二姨最终摊牌:一条是,壮壮不能每天总来饭馆吃两顿饭;另一条是,春来不准每天一点钟再离开饭馆到街上“游逛”。对于二姨的摊牌,春来最后不能接受,所以二姨和她就解除了雇佣关系:三天后的黄昏时候,春来拿到一千五百块,像是很难过的样子走出了二姨饭馆的门。
七
二姨中等个头,只是一向匀称的身体,和一向光洁的脸近来又消瘦了很多;虽是这般,但她总是笑盈盈地对待我们。
辞去春来,没几天就放寒假了,妈妈带着我和狗狗回了镇上,外婆就只带着小妹妹给二姨的饭馆帮忙。腊月二十三一过,二姨的饭馆和整条街上的饭馆一样,歇业过年。二姨和二姨夫细细算了一账:开过大半年六万块的利息,净赚两万多块。这样,二姨和二姨夫一合计,给过年留下五千多块,给人家还了两万块的贷款。
“半年光景净赚接近三万块呢!小小的饭馆,看来就是我们翻身的机会啊!”如此这般,二姨盘算了又盘算,心里仿佛就踏实了,她呵呵一笑对二姨夫说:“照这个样子,不出意外的话,饭馆再开一年,我们就可以还清所有欠债了。那真叫一个‘无债一身轻’啊!”
然而,令我们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的是,来年春暖花开的季节,二姨的饭馆附近的一家大医院搬迁了,听说公家又出台了新的“文件精神”:大杀特杀吃喝风、赌博风,情节严重的还要关禁闭!
有了这两个意外情况,二姨的饭馆一天不如一天,由原来一天进账七八百上千块,一下子下降到三百左右,有时甚至还不足两百块。
二姨的“大众饭馆”和整条街上的饭馆一样,都面临倒闭的危险:“香辣灌汤包”、“农家饺子馆”、“李记炒面王”、“喜事饸饹”、“老张羊肉面”等等饭馆,干净晃眼的玻璃门上都贴着“饭馆急转”的字样。所到之处,面面相觑,一问一答再简单不过了:
“生意怎么样?”
“唉,没生意!过了年开始净赔钱啊!”
饭馆,转又转不出去,一年半的租赁期限还没到期。挨到秋末,二姨的饭馆还是没能转让出去。二姨思前想后,决定辞去第五个雇佣的女人常美丽。她,只在二姨的饭馆做了两个月零二天,就被二姨辞掉了。二姨说,这鬼地方实在太背了,辞了服务员起码能节省一月一千多的开资。
在这种节骨眼上,对于二姨的饭馆来说,二姨夫像是一个没用的人一样,他大多时候不在城里;二姨夫也和所有吃公饭的人一样,他要按时按点上下班,而且在上班时间也不敢上网。听二姨夫对二姨说,什么县上的、市上的工作组,隔三差五就会贸然出现在镇政府,而且一来就对着“花名册”细细核对。
二姨夫,根本不敢再急急忙忙往城里赶了。二姨也老是对二姨夫说,饭馆正月初八开始开门营业至夏初就没几毛钱的生意,让二姨夫不要担心饭馆,安心上班。二姨的话再明白不过,她是怕因为二姨夫担心饭馆整天镇上城里两头跑,最终再丢了工作。那样的话,一家三口怕是也只能喝西北风了。
八
二姨最终决定辞去常美丽,一是因为常美丽生就的一口黑而且圪撩的牙,二姨看着她就不想吃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外婆下决心要给二姨的饭馆帮忙。外婆说,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就在细处断,饭馆一年净赔钱,辞去服务员最起码一个月一千五百块省下了。外婆还说,这回她就是忙死累死也要帮着二姨把饭馆撑下去。
又临近腊月了,一个星期五,早上卖得不到一百块,下午没来一个顾客;一个星期六一整天没有一毛钱的买卖,舅舅、妗子的两顿饭照样在二姨的饭馆吃。星期天也是没有一毛钱的买卖,舅舅一家还是笑嘻嘻来二姨的饭馆吃两顿饭。
二姨的饭馆和整条街上的饭馆一样,可以说没有什么前景可说,天寒地冻的,整天看不见几个吃饭的人。尽管饭馆近大半个月来生意特别清冷,但二姨还是从清早开始一丝不苟地炼猪香油、和面,做烙饼胚子,洗菜、切菜。等差不多忙完这些的时候,外婆才会推开晃眼的玻璃门来到饭馆。
往往外婆一来饭馆,二姨就把四片电暖气片全开了,饭馆里这才暖和起来;往往这时候二姨就会问外婆:“妈,咱们早上吃什么?”
二姨是满脸笑着问外婆的,外婆也是笑脸相迎:“婷婷,你看吧,什么方便咱们就吃什么。饭馆生意也不好,就随便吃一点吧!”二姨是晓得的,外婆是想借着饭馆的方便,尽量一天两顿饭调剂着让舅舅、妗子、小妹妹,我和狗狗吃好。
就在二姨辞去常美丽的第二天后晌,镇上的妈妈和出远门的爸爸也来到了二姨的饭馆,原来这天是外爷的生日,为了给他过好生日,二姨这天忙前忙后一整天,虽然辛苦,可却毫无怨言。
外婆说:“还好,一整天没来一个吃饭的人。”
就在我带领着狗狗、小妹妹正在吃外爷的生日蛋糕的时候,在昏黄凄冷的街灯下,二姨的饭馆里走进一位臃肿的老人。他像是一位乡镇学校退休的校长,雪一样的一头短发,皱皱巴巴的脸和额头没有多少生机,也没有多少活气儿。一双水泡子眼睛,肿胀得似乎半辈子没合眼了;连同那老女人一般的嘴也似乎合不上了,说话也有气无力:“人家城北的饺子一斤才二十八,我常是十四块钱买八两的……你家的饺子又不是很大,就十块给我卖八两吧!”
老校长满是祈求的眼神儿,二姨看不过去,就数给他八两饺子。
这当儿,我停住手里的蛋糕,就觉得不对劲……老头给了十块钱还让二姨找两块给他,还要紫菜汤——见我噘着嘴,手里举着切蛋糕的塑料小刀,正要和老头算账的时候,他弯着腰,提着八两饺子没有再等一分钟,也没有再等紫菜汤,竟然迈着欢快的步子走出门,消失在一片昏暗、惨淡的街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