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其本义是指事物有着错杂艳丽的色彩;但用于诗文的评论,用的是引申义:华丽典雅。
古代文人行文,是十分重视文采的。早在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孔子就曾说过:“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当时的一些著名政治家和大学者,为了广泛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和学术思想,他们总是竭力把自己的文章写得漂亮一些、生动一些、引人一些。后来,随着文学意识的增强,有志在文学方面有所创造和建树的作家就愈加重视文采了。到了现代,在散文成为与小说、诗歌、戏剧在文学殿堂里并列的文学体裁后,人们就更注重散文的文采了,竟还有人一度把它称作美文,并把其中抒情性的散文称作抒情美文。
散文,尤其是抒情性的散文,为什么特别需要注重文采呢?这是因为散文是一种较多地抒发作者主观感受的文学体裁,为了更好地表达作者的美好情思,它们特别需要有一种与内容相适应的美好的艺术形式,也就是特别需要文采。另外,散文的篇幅比较短小,在短小的形式里要精巧完美地体现丰富多彩的内容,这也是散文特别需要讲究文采的一个原因。
散文的文采,主要表现在语言应用方面。通顺达理的语言,是对散文的最低要求。优秀的散文语言应该是来自生活、经过艺术加工了的语言,即美化了的生活语言。这样的语言必须是准确、简练、清新的语言;而往往又是富有强烈的感情色彩的语言,富有形象化的语言,富有作家个性特征的语言,富有节奏感和音乐美的语言。
散文的文采,首先体现在作者能用准确、简练、清新的语言来有力地表现作品的内容。现在不少散文缺乏文采,就是因为它们繁冗庞杂、拖泥带水,不仅语言贫乏,甚至废话很多。所谓准确,乃是语词的运用得当,能够很好地揭示事物的本质,既不过分也无不足,绘景叙事如在人前,写人写情传神入微。所谓简练,就是极省俭地运用文字,“惜墨如金”,不仅毫不可惜地删去可有可无的字、句、段,还要努力做到言少意多。所谓清新,就“清”而言,就是清爽、干净、不拖沓;就“新”而言,就是要有新意,不落俗套,不要人云亦云,要有一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鲁迅的散文可谓准确、简练、清新的典范,其例子举不胜举。试看他的《白莽作<孩儿塔>序》中的一段文字:
这《孩儿塔》的出世并非要和现在一般的诗人争一日之长,是有别一种意义在。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dào),也是对于摧残者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
这一段文字对于白莽(殷夫)的《孩儿塔》的评述多么准确、简练和清新。他用极其简练而生动形象的语言,非常清爽、干净而富于独创性的语言,准确而充分地指出了《孩儿塔》在文学界的成就极其重大的思想意义,既高度评价“这诗属于别一世界”,又实事求是地指出它还是“萌芽”,是“第一步”。这样富有文采的议论文字实在稀有。在抒情性的散文中,我们不妨一阅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中的一个段落: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象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象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由于作者实地观察细致入微,又能用清爽、简洁的语言准确、细腻地把事物表达出来,那诗情画意的荷塘月色就好象展现在读者的眼前一样。再加上作者用前人未用过的清词丽句状前人未曾描绘过的景色,就更给读者一种清新的感觉。清新两字对于散文确实重要,可以说没有清新就没有文采。
优秀的散文语言常富有强烈的感情色彩。人们喜爱巴金的散文,就是因为他的那些“情文相生”的散文语言特别富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比如他的《一个秋天的早晨》有两段是这样写的:
我们在雕像前面站了一会儿,像座四周都长着一串红,花开得正繁,远远地望去,好象先生就坐在一幅红毯上面。
我望着,望着,我觉得先生就坐在这里,拿着书在休息。他好象就要站起来一样。啊,倘使他真的站起来了呢?……那么虹口公园会响起一片多响亮的欢笑声!多少只手会向他伸过去!
这个时候多少人都幻想着先生会从那把“藤椅”上站起来。多少人都在盼望扶着先生出去,让他看看今天的新中国,告诉他这些年来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多少话要告诉先生啊。可是先生仍然坐在“藤椅”上,他不能够起来让我们扶着他出去了。
这是一九五六年十月十四日巴金在虹口公园参加鲁迅迁葬仪式后写的一篇著名散文。作者感情的挚笃、丰富、美丽而崇高,加上他很深的文字功夫和富有想象的艺术构思,使得这篇散文的语言蒙上了一层浓郁的感情色彩。干瘪枯燥的语言令人生厌;富有强烈的感情色彩的语言,就象它表现的美丽情思一样,闪耀着动人心弦的光华。
散文中形象化的语言也能显示作品的文采。文学的基本特征是用生动的艺术形象反映社会生活,正如别林斯基说过的:“哲学家用三段论法,诗人则用形象和图画说话。”鲁迅的杂文之所以属于文学范畴,就是因为它的文学性强,不是用抽象的语言,而往往用形象和图画说话,从而显露出作品非凡的文采。比如鲁迅的《夜颂》,按照一般杂文的写法,当然是用抽象化的语言去论证革命战士为什么要作《夜颂》,去爱那象征黑暗的“夜”;然而鲁迅却不是那样去抽象论证,而是用形象化的语言去说明“夜还算是诚实的”。因为“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复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棉絮似的大块里”。夜使各色人等赤裸裸地露出真面目,而国民党反动统治下的“光天化日”呢,虽然熙来攘往,却才是真的装饰着的黑暗,“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鲁迅的抒情散文更注重将自己的情思寓于富有文采的形象化的语言当中。他那将现实的感受与理想的追求交织在一起的《雪》就借朔方“孤独的雪”的形象描绘,表现了自己蓬勃向上的生活热情和英勇斗争的顽强意志。鲁迅写道:“绝不粘连”的朔方的雪,“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形象化的语言不仅给人具体、生动、鲜明的形象,还往往含不尽之意于言外,使读者联想得更多,得到很好的思想启示和艺术享受。
散文特别要求作者把自己摆进作品中去,倾吐自己的见解,抒发自己的感情,通过个性表现共性,从而打动读者。秦牧在谈散文时说过:“如果一个作家回避表现自己,就不可能写出精彩动人的文字,也不可能给人任何亲切的感受。因为他只能讲一般的道理,用一般的语言,而不敢写出具有个性的见解,具有独特风格的语言。”只有富于作者个性特征的语言即独具风格的语言才清新引人,用一般的道理和一般的语言是写不出有文采的作品来的。鲁迅的杂文系由鲁迅的语言和笔法写成的。鲁迅的语言富有个性特征,鲁迅的笔法是别人难以学到手的,他用这种语言和笔法写就的杂文,即使蒙上他的名字,有经验的读者仍然可以从那些具有特异文采的语言中猜出作者就是他。散文作者应该写出具有自己独特风格的语言来,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的作品具有独特的文采。
散文的文采还来自散文语言的节奏感和音乐美。散文虽不象诗歌那样有固定的韵律和特别强烈的节奏,然而优秀的、富有文采的散文作品都能根据作品中思想感情的自然律动,注意到音节的协调,以便读起来声调铿锵,悦耳动听,给人美感。我们有时会提到多年前曾读过的两篇北宋时期的散文,即苏轼的《赤壁赋》、王禹偁的《黄冈竹楼记》。相信许多人还能“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或者“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kū)去其节,用代陶瓦……”这样津津有味地背诵下去。为什么许多年前读过的古代散文现在还能背诵如流呢?这当然与那些散文句子的音节美有关,与散文的文采有关。
散文的文采有华丽的文采和朴素的文采两种。散文习作者往往追求华丽的文采,甚至有人误认为华丽的词藻就是文采,因而就一心去雕琢浮词艳句。华丽的文采是一种美,我们不反对运用华丽的辞藻把文章写得漂亮些。但运用华丽的辞藻必须得当,必须生动、准确、达意,不能以词害义,不能象鲁迅指出的那样“生造除自己之外,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以及“只有自己懂得或连自己也不懂得的生造出来的字句”。作者追求华丽的文采要特别注意不要损害作品的思想。唐代写华丽散文的杜牧就深深懂得这个道理,他说:“苟意不先立,止以文采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鄙。是意能遣辞,辞不能诚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这话很对,一味堆砌华丽的辞藻,往往就会影响作品思想的表达;原本作品思想就平庸,再去堆砌华丽的辞藻,文章就会显得鄙俗不堪。杜牧虽然说得很好,然而他的一些散文却不象他说的那样,我们不妨浏览一遍他写在《晚晴赋》中的几行文字:
复引舟深湾,忽八九之红芰(jì),姹然如妇,敛然如女,堕蕊黦(yuè)颜,似见放弃,白鹭潜来兮,邈风标之公子,窥此美人兮,如慕悦其容媚。杂花参差于岸侧兮,绛绿黄紫,格顽色贱兮,或妾或婢。
(这段文字大意:随后把船划到深长的水湾。突然进入芰荷盛开的水面,但见:艳丽的荷花如同美妇,恭敬严肃的容貌恰似端庄女子;黄黑色的残荷落花,好似被放逐的弃妇。潜入荷塘的白鹭,远远望去酷似风度翩翩的公子,窥见如此美人,满心欢喜爱慕她的娇媚容颜。紧靠岸的一侧布满高低不齐纷杂的花,红色绿色黄色紫色的都有,它们桀骜愚顽、眉来眼去,有的像风骚的妻妾,有的像献媚的婢女)
看得出,这段文字杜牧是下了点雕琢功夫的。华丽自不待言,但却华而不实;不仅格调不高,没什么新意,且还有些鄙俗。历来的大散文家,虽然有的追求华丽的文采,但绝大多数都是追求朴素的文采。有见地的作家和评论家认为,用最朴素的形式生动地表现最美好的思想,是最见文采的。因此有人说:“散文,朴素最美。”有人说:“美是多种多样的,雄浑阔大是美,激昂慷慨是美,而且往往是美的极致。朴素美不是没有文采或避忌文采,而往往是‘至巧近拙’的文采。”有人说:“从华丽走向朴素,是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我国现代大文学家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他们的文章都是在朴素中见文采的。茅盾的《白杨礼赞》中有两段文字美得象抒情诗一般:
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这是虽在北方风雪的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哪怕只有碗来粗细罢,它却努力向上发展,高到丈许,二丈,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qiú)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横斜逸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却是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
赞美白杨树,本来可以使用许多华丽的词句,但茅盾在这里却是写得多么的朴素,多么的自然流畅,多么的简练清新。试想,如果不是用这样朴素的笔法,白杨树那朴质而坚强的形象能如此鲜明吗?能如此突出地显出白杨树那朴质而坚强的美吗?能通过人格化的白杨树如此看出茅盾自己对于抗战的乐观信心和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来吗?显然不能。朴素的文采实在可贵,有经验的作家就深知要写出朴素的文采比写出华丽的文采更难。著名作家徐迟曾说过:“散文家不仅要掌握华丽的文采,而且要善于控制它;不仅要掌握朴素的文采,还要善于发扬它。写得华丽并不容易,写得朴素更难。也只有写得朴素了,才能显出真正的文采来。”这是经验之谈。但朴素的文采从哪里来?从作者的思想来,从作者的感情来。于平易中表现深刻的思想和美好的感情,就有了朴素的文采。
上乘的散文,尤其是上乘的抒情散文,必须兼有思想、激情和文采,三者缺一不可。然而,散文的文采固然不可忽视,但要写出文采来却并非易事。要使作品文采奕奕,除了作者要有深刻的思想、高尚的情操和广博的知识外,作者还得掌握大量的新鲜词汇以及运用文字的技巧。总之,散文作者须具备并提高多方面的修养,因厚积才能薄发,才能在艰辛的创作路上纵横驰骋,挥洒自如。
2014.12.19于四川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