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越来越浓重。目之所及的前方,掩映在高大慈竹林的那些农舍,远近错落,炊烟袅袅;间或,还传来几声犬吠和鸡鸣声。
这傍晚田野村落的景象,告诉我出工的社员已收工了。这会儿祥清在他那间我已熟悉的屋子里吗?我心里问着自己,同时加快了脚步。
祥清与我是邻里和初中同学,与我同庚,属羊。那日我们与数十个同学在公社欢迎知青插队落户的会堂分手后,较长一段时间都没照面,我只知道他分到七大队四生产队,他也只知道我在一大队一生产队。
有天生产队会计给我买灶具等,我和他去到公社所在地渔箭滩,不想在供销社商店外遇见祥清,这的确是个意外。祥清说他买点日用品,一会儿就回生产队。我告诉他生产队刚让我搬进一间老屋子,正在给我打一口灶,今天到镇上买锅碗缸一类东西。我们说起各自生产队所在,方知是同一个方向,隔得也不是很远,田间小路也就三四里。
自那以后,农事稍闲时,我们就互相串起门来。
我与祥清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投入到波澜壮阔的知青运动中去的。那时初中刚毕业,十六岁,显得奶里奶气的,不懂人情世故。可就在这种状态下,我们开始了书写自己步入社会的故事。
那时的大中小学生都没怎么上学,上学的也没学到多少知识。可我们却是顶着“知识青年”的冠冕到“广阔天地”去的。当过知青的人,就意味着吃过苦。而那些苦,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苦。拿我们来说吧,就是三伏天送公粮,近百斤的担子压在十六岁柔嫩的肩上,走起来有点踉跄,但还得走完几里长的田间小路和十几里的碎石马路才到粮站;就是冬季在坡地上挖红苕,凛冽的寒风刀一般割脸,在把红苕分离苕藤时手僵得力不从心;就是黄昏收工后,饥肠辘辘,要做饭,却遇水缸干涸,还得顶着暮霭走几根田坎去井口取水;就是米坛见底,几顿都是靠洋芋或红苕填肚子;就是想父母了,在没有公共汽车的偏远乡村,要徒步五十多里才能回到家里……
前方的农作物和树木在视野中逐渐模糊起来。幸好,这条多生歧路的路已走过多次,遇上岔道也不会影响我对路径的判断。时逢秋季,入夜,虫鸣声便此起彼伏,萤火虫也十分活跃。试想,一个人在苍茫暮色笼罩下的乡野赶路,看得见的表象是形单影只,而内心的孤独感却只有行者自己能体会了。
踽踽独行在夜色下,下乡后我倒是有过多次经历,而且是长距离长时间的。当然都是回县城家里体内才能迸发这样的动量。有一次从生产队走到石碾镇就万家灯火了,走了三十多里不可谓短程,但前方还绵延二十里得摸黑前行。还好,那段路都是马路。
在农村生活了大半年,走夜路是常有的事。但想到前面必经之路旁侧有片坟地,内心就陡生负担。这放在白天自然不是什么事,可在这掌灯时分,正是传说鬼魅出没的时候,不免令我心里发毛,后背发凉;尽管我的灶房就停放着房东家里的一口黑漆棺材,但时间长了于我构成的也只是视觉冲击了。我有点后悔,为什么时近黄昏还去祥清那里,午间收工后去不行吗?然而事已至此,也就只有勇往直前了。
依然是怯怯地往前迈步。随着愈加抵近那片坟地,我内心的惶恐也在加剧。在天地的边际融为一体时,我走到了那片坟地的旁侧。要前行,目光是绕不过那些坟茔的。我不敢踌躇不前,而是加快了脚步。说来也怪,这时我的内心反而不紧张了,也没见到臆想中的什么或出现骇人的幻觉。这有点像当今国内股市一样,有重大利空政策传出,股市行情屏幕就一片绿色,反映出散户和机构竞相杀跌的恐慌心理;然而在利空政策出台的那一天,股市反而波澜不兴,显得颇为平静。为什么会这样?因之前已把恐慌心理释放了。
还好,远远地,我就见到了祥清那间屋的窗棂透出的微弱光芒,说明他没回到家里或去别的什么地方,这让我内心一下就踏实了。毕竟那时太年轻,行动往往不能谋定而后动。因没有预约,祥清若不在那间屋里,岂不是我还要摸黑返回?
与祥清互相串门,彼此都无需什么理由,谁来了就来了。
结有灯花的煤油灯焰飘忽摇曳。因队里收工很晚,祥清正做着饭。因我的到来,他要增添两样蔬菜,说再炒点豆子来下酒。有一样菜,他说要放点蒜苗才香,我就与他到一社员的自留地里扯了几根。那蒜苗不长。农谚道“七月葱八月蒜”,那种下的蒜就没多长时间。
那年月,在农村是很难吃上猪肉的。城镇居民每人每月供应半斤猪肉,凭票证购买。烟酒也是凭每月发给居民的票证供应。祥清却神通广大,那晚还用红苕酒招待我,还给我递上“经济”烟。农活都是体力活,用酒解乏很有效,所以红苕酒也是很难买到的。“经济”烟的烟盒是纯白色的,没有商标和图案,八分钱一包。八分钱在当时是什么概念呢?能卖半斤盐巴,相当于我所在生产队一个强劳动力出工半天的价值。当年,我所在生产队一个强劳力出工一天能挣10个工分,年终核算出对应的价值也就一角五分钱。
那晚我与祥清睡在一张床上。那时,青春已由在校时的萌动过渡到临近十七岁时的躁动。躺下后我们就聊起女人。先是聊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中的女主角安娜是如何的漂亮,爱国船长、她新婚的丈夫米哈依是怎样地搂抱她、抚摸她、狂吻她。继而又聊到女人神秘的身子,后又聊到各自生产队新来的重庆女知青……
次日清晨,我们被屋外嘈杂的声音惊醒。听声音是几个男人在对话。有个声音重复了几次:我自留地的蒜苗被扯了,有两个人的脚板印,一看就晓得谁干的。尽管那男的没说是知青干的,但就在祥清屋外说这话,显然是冲着我们来的。虽然我是昨夜来到祥清这里的,但他们知道有个知青常来他这里。我和祥清知道理亏,都不吱声。不过很快,那些声音就消失了。
记得有一次与祥清约好一道回家,前一天晚上他住我那里。在夜幕下,我叫他一道去摘了些生产队的胡豆角,在屋里剥出胡豆后各分了一半,又连夜把豆角壳倒在了较远的麦田里。
今年初春在成都的几个同学相聚时,我给祥清提到这两件“窃事”,都觉得那时实在太年轻,做事莽撞而考虑不到受事方的感受。数十年后重提这样的事,我们在感慨时的浅浅一笑中,无疑含有一点自责的成分。
还有一件我与祥清一同经历的事,令我刻骨铭心。
下乡的第一年,国家每月供应我们32斤大米,半斤菜油,还发给8元补贴。那时粮站的大米0.138元一斤,买回供应粮后还剩下3.58元。这些钱,买了菜油、盐巴、照明的煤油,以及火柴、牙膏牙刷后,几乎就用尽了。做饭生火要用柴或用煤,生产队队长跟我说:“桉树丫,你可以随便剔,晒干后当柴烧。”应该说,他对我关照得很够意思了。可树丫晒干后没地方放,若堆放在露天坝,下雨就湿了,哪还能生火做饭呢?我只好用煤灶做饭。而卖煤就得向父母要钱。可那时父母收入低,还要养育我的弟妹们,我不愿向他们多要钱。
有一天祥清来我那里,闲谈中说到长田坎煤矿可以捡二炭(没有烧尽的煤块),不要钱,能挑多少捡多少。我觉得这倒是个省钱的法子,我们就决定去一趟。
长田坎煤矿在荣昌县辖区,距祥清所在生产队有三十多里路,途经安福镇华江机械厂那一段还是山路。我跟随本队社员去买过一次煤,单程比祥清生产队去要多走几里。
去长田坎煤矿的头天晚上,我住在祥清那里。由于路程远,加之冬季昼短夜长,第二天天不亮,我们各自把两个竹筐叠在一起,扁担一头穿过筐上打半个结的绳索,扛在肩上就前往了。
徒步约三个多小时,我们到了煤矿,尽管是大冬天,我也感到背脊湿漉漉的。祥清熟悉路径,我们就径直去到出二炭的地方。那是一个不断倾倒炉膛炭渣的地方。附近有个锅炉房,若干个外形硕大的立式锅炉都在运转,每天二十四小时要给澡堂几个大浴池的水提供加热的蒸汽,以便昼夜三班倒作业的煤矿工人沐浴。
当天得负重返回,我们知道时间紧迫,蹲下身就捡开了。倾倒的炭渣中有不少没烧尽的煤,大块大块的。这好理解,煤矿就是产煤的,有的是,不在乎。毕竟是刚从炉膛里排出来的炭渣,温度很高。可我们哪有手套啊?又等不起时间,所以手指不时被灼。也不知捡了多久,我们各自捡了满满一挑。二炭的比重轻于原煤,但这满满一挑,恐怕也接近一百斤吧?
什么时间了?没有阳光作参照,我们无法估计。而胃囊却告诉我们,它需要充填了。我们找到一个滴着水的阀门草草洗去手上的煤污后,就迎着寒风吞咽祥清昨晚备好的食物。体力消耗实在太大,加上岁月带给的痨肠寡肚,我们很快就填饱了肚子。
得到了必要的能量补充后,我们便负重走上了回返的路途。有多艰难?我以为是可以想见的。这么说吧,我与祥清那时个子瘦小,肩负的担子应该超过了我们的体重;况且前方有着三十多里起伏曲折的乡间小路,最末一段得摸黑前行。
那年,我与祥清十六岁,本该……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