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互联网上一个门户网站见到《初八舞龙 万人空巷》的帖子及其图片,便产生了写这篇文章的冲动。
看舞龙在当今这个不再封闭的社会,已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即使不能身临其境,也能通过看视频一饱眼福或获得心理满足。
龙的形象和威猛姿态,是古人臆造的;但数千年来,它都是华夏民族崇拜的图腾,被视为神和民族的象征。正因为这样,炎黄子孙都把自己称作“龙的传人”。因对龙图腾的崇奉,故在海内外有华人居住的地方,都有舞龙的习俗。
据说舞龙这种民俗的发端可上溯到西汉时期,粗略算来也有两千二百多年历史了,不可谓不久远矣。而我生长的那座川南小城每年正月初八舞龙也延续了四百余年,历经明清两朝和民国时期,一直走到今天,也着实令人叹服。
华夏民族本质上讲是农耕民族,是靠耕种来获得生存的物质条件。在农耕文明不发达的古代,农事更得顺天应命;所以每逢久旱不雨,尚处于蒙昧状态的人们便通过法术并伴以舞龙活动来祈求一场甘霖。为什么要舞龙呢?这表示对龙神的虔诚,只有心诚才灵。在古代民众的集体意识中,龙是海洋的主宰,能兴云雨,利万物,被尊为祥瑞之物和华夏之神。而随着岁月的推移,事物的变迁,舞龙活动已由最初祈雨的外在形式转化为一年一度祈愿的载体,即人们或一方政府希望通过举办舞龙活动,能在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抑或平安祥和。
故乡的人们把舞龙叫着“耍龙灯”。我觉得这种叫法似乎更贴切些。按《现代汉语词典》相关条目解释,“耍”指的是玩耍,或施展等;“舞”指的是舞蹈或挥舞等。显而易见,用动词“耍”,既表达了“耍龙灯”的游戏成分,也道出了“耍龙灯”需要施展的一些高超技巧;而用动词“舞”,却反映不出这些内涵来。
光阴荏苒,时间的脚步从来就没有停息过,它把一些原本就模糊的往事甩在了更远的后面,这就意味着往事的拾取者将付出更多的努力。
那是一个没有广告、招贴的年代,故乡隆昌县城还不像今天高楼林立,有通天街衢,堪称一座小城。小城呈青灰色,基本上由土木结构和砖木结构的房屋构成,最高的建筑也不过三层。城的中心街道是环形状,像太阳一般,从它的几个方位又“辐射”出几条街来,尽头分别是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可就是这座小城,在我童年时代的每年正月初八上午都要耍龙灯。四邻八乡的人们这天天不亮就会徒步二三十华里往城里赶;我与邻居中年龄一般大的小伙伴也会在这天吃完早饭就相约上街。而此时的街边、路口已是人潮涌动,各商铺门口都摆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迎接“龙”的鞭炮。别看当时我们小小年纪,可已积累了看耍龙灯的经验,我们总是选择在三叉街口一侧等候,因为三叉街口较宽阔,所有表演都会在此停留一阵。也许是上天在有意关照,记忆中的这天都是晴天,艳阳照耀的天气也有过。
记得“文革”起始的那年正月初八,约莫接近十时,一阵鞭炮声由远而近,接着便看见一群走在前面的川戏音乐演奏人。他们在路口停下来,演奏极富特色的川戏锣鼓,其铿锵的声音起到了造势作用,场面顿时就热烈起来。
接着来到路口的是眼熟的县川戏团演员,扮演小生、旦角、生角、花脸、丑角的都有,他们完全是按自己的舞台行当做的扮相。在那个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川戏是四川民间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人们很乐于近距离地见到这种场面。
随后跟上的是一群身怀绝技的民间艺人,他们的表演令人惊叹。只见有个艺人轻哈一口气,火把就熄灭了,再轻哈一口气,火把又重新燃烧起来,接着他往上抛洒一种物质,于是烟雾裹着一个硕大的火球腾空而起。
而另一个艺人徒手比划一阵后,手里就有了一支点燃的火烛,随后就把火烛往嘴里塞,然后闭嘴,少顷又抽了出来,火烛却没有熄灭,旋即口中就吐出了长长的火焰,引来看客的一阵喝彩声。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耍“水流星”。 其道具是在一根长约两米多的绳子两端各系一个小碗,碗里盛有接近碗沿的水。耍“水流星”的那个艺人是我同学的大哥。乍暖还寒的初春,他穿一条白色的缎子长裤,赤裸着壮实的上身。只见他两手握着绳的中段,稍作抛动便极快地交换左右手的握点,两只碗便在绳的牵引下急速地飞旋起来,水却没有洒落一滴。他还不时地把双手或单手伸过头顶舞动,或者是把水流星抛向空中,令人眼花缭乱。据说把碗里的水换成油,放进一股面纱点燃,舞动起来就是“火流星”了,夜间观看的效果会更好。
接下来是一群身着红色服装、打着腰鼓的姑娘进入了人们的视线。她们一边行进一边击鼓,花样繁多,步伐变幻有序,平添了喜庆的色彩。
之后,鞭炮声大作,烟雾骤然生起,一条金黄色大龙腾云驾雾般的来到路口。这条龙栩栩如生,有一对硕大有力的犄角,且呲牙瞪目,鳞片泛着耀眼的金光,显得威武强悍;它的身体共有十三节,长约三十米。在舞宝珠者的引领下,十几个壮汉让龙追逐着宝珠,不时上下翻滚,左腾右挪;时而高高跃起,仿佛直飞云端;时而快速俯冲,好像扎入深海。外行人自然看的是热闹,不断喝彩叫好;有内行人却说,那是“龙头穿花”,那是“龙摆尾”,那是“蛇蜕皮”……
当耍龙的花样做完,大龙正在离开路口时,许多大人和小孩都竞相去穿越龙肚,说这样能给自己和家人带来一年的好运气。当然,我和我的小伙伴也绝不会放过这个能带来好运的机遇。
曲终人散,街上一片狼藉:火炮炸响后留下的红色赭色纸屑、甘蔗皮、红桔皮……散布于街面。而还街市于洁净,就是当年那些被专政的对象——“地富反坏右”分子的事了。真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欢乐尽头有悲哀。
也就是那年的春夏之交,“文革”开始了,迅成燎原之势。作为“四旧”之物的龙,以及与耍龙灯相关的器具都在那年夏季的一天,在那个审判犯人的广场公开焚毁。火燎烟绕中,龙的灵魂驾乘炽热的风,悲凉凄切地回归于九霄。从此,看耍龙灯竟成了我的记忆。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的命运顺应着国运,我便经历了复杂的人生:小学毕业;失学;躲避武斗;上初中;当知青;做临工;当工人;上大学;任教;做企业干部……出现这些人生转折的绝大部分,我都身在异乡,因而“文革”结束后,我也没再见过故乡耍龙灯的情景。虽然本世纪前后有些年份我又回到故乡居住,但对于每年正月初八耍龙灯,我已没有了孩提时的那份观览兴致,届时也没前往。我知道自己童心已泯,那年的我已不复存在。不过我以为,有文中这份弥足珍贵的记忆就足矣且应该无憾了。
愿故乡隆昌像龙一般的腾飞!
2011.2.17于四川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