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可wd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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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那么些年，启明每年都有一两次要来到羊市街，站在人行道的一棵树下凝望街道对面那座商户一体的大楼，十分钟后才离去。这个时间内，他的脑海里会浮现出许多往事画面，都与伊水有关。
这座千禧之年隆起的大厦，其坐向基础的一半先前是个四合院，原本是一侯姓的宅院，建国后成了公房，住着七八家人，启明和伊水的家就在其中。
启明和伊水同岁，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们在一所小学的同一个班念书。
一天上学路上，启明走在伊水后面。他看见其他班的一个男孩在路边捡起一只死蝙蝠，跟同路的一个男孩一阵耳语后，就快步走到伊水身后，伸手把死蝙蝠丢进她的书包里。启明赶紧跑上去吼了一句，还顺势扇了那个男孩一耳光。伊水被惊动后转过身来，见启明和那男孩打了起来，一脸茫然。启明就对伊水喊道她书包里有只死蝙蝠。伊水“啊”的一声，把书包扔在了地上。那男孩自知输理，就赶紧和另一个男孩跑开了。启明帮伊水把书包里的死蝙蝠拈了出来。
后来不久的一天放学后，伊水快走几步赶上了启明，对他说到她家去一下，却没说为什么。启明知道这会儿大人们都还没有下班，也没问伊水什么事，就说了句“好嘛”。他们就并排走着，彼此不时侧着头说说话。
伊水取下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打开房门，启明跟随她进到屋里。伊水在一个两抽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胀鼓鼓的牛皮信封，拨开封口，伸进拇指和食指拈出一些带有信封纸的邮票来，又放了回去，然后递给启明说：“这些邮票送给你。”
启明没见过这么多的邮票，脸上绽放笑容地接过，说：“谢谢你！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邮票呢？”
“好像是三年级的时候，你在课堂上玩邮票，被殷老师收去了，你忘了？”伊水睫毛闪烁的那双大眼睛清澈明亮。
“怎么会忘呢？下课后，她叫我去办公室，训了我后，就还给我了。”启明顿了顿又说，“这些邮票，是不是你爸爸的？”
“我会动我爸爸的东西吗？”伊水瞥了一眼启明，“是我向他要的。”
启明没有吭声了，伊水见他目光里还有疑问，又说道：“我爸爸在省邮局工作。每年都要销毁送信地址不清、寄信人又没写地址的信，是他跟两个阿姨在做。以后我还会送些给你的。”
“那太好了！”启明话音一落，见伊水抿笑看着他，便羞赧起来，不知说什么好，就说道，“你姐姐放学快回来了，我该走了。”
伊水的姐姐已经念初中，放学的时间要晚一点。“那你走吧。”伊水微声说道。
那时，小小年纪的启明却懂得投桃报李。有个星期天，他问伊水想不想看电影。伊水倒是知道启明的爸爸在电影院放电影，就说看啊。晚间，启明的爸爸带着他们去影院。放映的是罗马尼亚故事片《多瑙河之波》。放映前，启明的爸爸见楼上空位很多，就把他们安排在靠中间的位子。散场时，启明说没看懂，但仗打得好看。语文好的伊水却看懂了，对他说，船长米哈依选了混入囚犯中的游击队员托玛做水手，他们打死了押送武器的德国兵，要把船上的武器送到游击队手中。不想被敌人发现，米哈依负了重伤，牺牲前他要托玛照顾好她的新婚妻子安娜。
后来他们念初中和高中，仍然是同班同学。
二
1978年夏季，两人完成了高中学业。之后伊水考取了四川师范学院。启明填报成都地质学院，结果榜上无名，当年底他应征入伍了。
启明到部队接受新兵训练还不到三个月，就随昆明军区14军40师118团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但战事来了，部队接到命令就得执行，没什么老兵新兵之分，都得冲锋陷阵。1979年2月18日下午，40师开始了开战以来第一场攻打城市的战斗。启明在攻打老街的战斗中很英勇。他被一颗榴弹的气浪掀得腾了起来，落地后昏死过去。几天后他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少了一条腿，还用上了导尿管。护士告诉他，这是贵阳44野战医院。半年多后，部队考虑到启明将作退役安置，便把他转院到成都解放军第452医院康复治疗，后续还将在这里安装假肢。
启明上前线的事伊水并不知道。只是因较长一段时间没收到他的信件，伊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牵挂。她几次向启明的家人打听他的情况，得到的答复都是他没有给家里来信。其实启明的家人也是忧心忡忡的，因对越自卫反击战一开始，中国政府就通报了全国，然后报纸陆续就有了烈士遗骨运回故乡安葬的报道。终于有一天，启明的父亲遇见伊水，告诉她启明上前线负了伤，没有生命危险，住在野战医院。之后没几天，伊水就收到了启明的信。信写得极短，除了问候伊水，就告诉她自己在战场上失去了左腿，要在贵阳的野战医院住上一段时间。伊水在信的字里行间感觉不到他有哀伤的地方，但觉得信短，就说明他没有心情写信，也就反映出他心情不好。于是她给他回了封信，内容就五个字：我依然爱你。她认为爱情的力量是极大的，能振作他低落的精神。其实他们之前没有两情关系，就只是自小的邻居和同学关系，只不过接触频繁，但却非常纯粹，即使高中时期也是这样。但两人的信件往来是自启明开始的。他是因为入伍离开成都那天，伊水前去为他送行，为了表达谢意，到了部队后就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附带说道：“你将实现当人民教师的志愿，我踏遍祖国山水的愿望却已落空，不知道将来复员回来后能做什么。”伊水礼节性地给他回了一封信，也就是说一番鼓励性的话，并安慰他说，偌大的成都，复员后会有适合他的工作的。后来，伊水还期待着启明的回信，可最终没有等来。她给他找的理由是新兵训练太苦太累，没时间写信，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一个新兵却上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场，还负了重伤。
启明转院到成都后，伊水周末总要到医院去陪陪他，呆上一两个小时。
第一次去医院时，伊水准备好的一大堆安慰启明的话没有用上。启明反倒给她讲了一些打仗的经历和所见。他说刚学会使用枪，就跟随部队上前线了。那会儿沿途看见军车不断拉着重武器、载着军人往前赶，又载着阵亡官兵的遗体和一些经过简单包扎的伤员往回走，内心就十分紧张，觉得自己也会战死的。他还对伊水说，他们的正副连长都为国捐躯了；排长的遗体是残缺不全的，他看见时除了难过还想吐。后来经历血腥的场面多了，就是匍匐在残缺的尸体面前也不再有生理上的反应了。末了，他说尽管失去了一条腿，但能活着回来就感到幸运。说完，他给了伊水一抹笑容。伊水内心却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滋味，她背过脸去，泪水夺眶而出，好一阵才转过头来。启明见她两眼红红的，尚有泪光，却明知故问，你哭哪？伊水说，看你都这样了，还笑得出来。启明说，攻打老街的头一天傍晚，战斗非常惨烈。间隙清点人数的时候，连里二十多个战友都不在了。副连长上身血肉模糊的，他躺在担架上，要对大家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后来只见他露出一个笑容，然后慢慢收敛，他就走了。启明说到这里，没有控制住情感，哭了，险些哭出声来。
三
羊年除夕是1980年2月15日，年来得实在太晚。
启明还住在医院里。因在康复后期，等待安假肢，医院同意春节假期他回家里住。
正月初四下午，伊水叩开了启明的家门。启明的父母走亲戚去了。两间不大的屋子，启明的弟弟和妹妹见伊水来了，礼节性地给她倒了杯开水就出去了。启明杵着双拐，招呼伊水落座。伊水落座后问启明哪天回医院。启明说：“医院要求节后上班就回去。明天就该回医院了。”
“这年过得好快啊！”伊水语气不无感慨，又说，“送两样礼物给你，是你喜欢的。”听伊水说是自己喜欢的，启明就想到其中一样一定是邮票。伊水说着就揭开了包裹的报纸，然后直起身来，走到启明身旁，把礼物递给他：“《集邮》杂志和邮票。”启明接过礼物后，深情地凝视着伊水：“送我这么好的礼物，谢谢你啊！”然后目光就停留《集邮》封面上。少顷他掀起封面，见到邮票，便发出了孩子般的呼声：“呀！这么多邮票，两个整版哪！”
“听我爸说，《集邮》复刊号和第一套生肖邮票猴票正在发行，就想到作为礼物来送你。”重新落座后，伊水说道。
“太好了！”启明仍低着头，视线没有离开那些精美的邮票，“太感谢你了！”
“别感谢我啊，应该感谢国家这一年多来的改革开放！”
“这话怎么讲？”启明把头抬起来，目光与伊水相对。
“你想啊，改革开放前《集邮》就因“文革”停刊十几年了，国家也从没发行过生肖邮票吧？现在《集邮》复刊并同时发行生肖邮票，就是要把我国的邮票和生肖文化介绍到海外去，与世界各国交流，让别人了解我们的传统文化和悠久历史。”
“你这么一解释，我就明白了。”启明顿了顿又说道，“你到底是大学生，接受了不少新的东西。”
启明的话音落下后，伊水感到一股热流在脸上流动，知道脸上泛起了红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