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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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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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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灰》

“吱——吱——”

传送带艰难地呻吟着,收卷着自己狭长疲惫的身体,向着高处蹒跚着爬去。这条已经超期服役的传送带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把所有横陈在它上面的东西驮到最高点的锅炉中。传送带的尽头是锅炉灼热的嘴,这嘴来者不拒,用几百度的高温吞噬着可以吞噬的一切,然后把残渣喷向一旁的高耸的烟囱,就像打了一个舒服的饱嗝儿,吐出大口大口的灰。

平时传送带运的和锅炉吃的都是从黑龙江运来的亮晶晶的煤块儿,但今天不一样——传送带上躺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东山街锅炉房的负责人。

赵青山紧闭双眼,两手攥拳,忍着头顶上越来越烤人的温度。随着传送带艰缓的动作,他的身体开始逐渐颤抖起来。每一根汗毛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叫唤着,想让他从传送带上滚下来。但他就不,尽管已经听到锅炉嘴里嗤嗤拉拉的咀嚼声,尽管头皮被烫得生疼,他就不下来,就要随着传送带一起升高,等着掉进锅炉的肚子里,变成灰。

“吱——”

传送带的呻吟声更加痛苦了,这个猛然出现的重物让它始料未及。可是又有谁能想到,赵青山要跳锅炉自杀呢?

只有赵青山自己清楚。整个东山街都闯下大祸了,而他是罪魁祸首。他的家已经像灰似的散了。儿子蹲了监狱,儿媳妇儿跑了,孙子留给他姥姥了,而他自己也快被警察逮住了。一想到警察,赵青山心里就一阵抽抽,落他们手里没个好,给抓住了就得玩完。祸事闯下了,家就散了,老伴儿一激动就突发脑出血,没等送到医院人就没了。这回真是家破人亡了,他又能咋办呢?

他完了。

他突然就不想活了。

“吱——”

传送带痛苦,他比传送带更痛苦。自己在这锅炉房干了整整三十年,给东山街上千住户送了三十个冬天的暖气,早就有感情了,死也得死在这儿。于是他给自己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死法,跳锅炉。这么死,在别人看来是他老赵操作不当,死在锅炉里变成让人惋惜的灰。他自己也能因此逃了警察的手铐和电棍,还保全了名声。

那就这么干吧。他趁着一堆煤刚烧完,就躺在传送带上了,他就离锅炉越来越近了,锅炉就对他张开血盆大口了。这么想着,他的头皮就已经锅炉的灼热给烫起泡了。

“吱——嘎!”

传送带浑身一颤,突然就不呻吟了,也不动了,只有回声在空旷的厂房里来回地撞。赵青山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在从必死的决心和壮烈的幻想中醒过来以后,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顶钻心地疼。

咋停了呢?不能停啊。

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传送带下面传上来了,原来自己是被人给救了。赵青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佐料瓶,各种味儿混着一起冲上来,搞得他想吐。于是他就伸出脑袋去吐,但刚一张开嘴就浑身冰凉了,僵住了,吐不出来了。锅炉再热他也感受不到了。

警察来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李守春身上破旧的军大衣和翻毛狗皮帽子。李守春嘴里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气,身边还跟着几个同样呼哧呼哧的小年轻。这呼哧呼哧的声音真响,整个锅炉房都跟着他们一起呼哧。

李守春朝他抬起头,他看见李守春胡子拉碴的嘴张开了,怒吼就随着白气一起从嘴里喷出来了。

“你奶奶的赵青山,给我他妈滚下来!”

二之前

赵曦把视线从电脑屏幕里拔出来,用力伸了一个懒腰。他活动活动因为打字太久而僵了的手指,又端起咖啡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舍友早就睡熟了,嘟嘟囔囔地在梦里唱着歌。月亮已经过了中天,连星星都困得睁不开眼。但赵曦睡不着,为了自己的毕业论文选题,他已经连续半个月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可是他没办法,为了能让自己的选题通过开题答辩,他只能不停地翻书,不停地查资料,不停地打字,不停地回味着心底的痛苦滋味。他只是想坚持把这个题目立下来,然后做完它。为此,他已经过不止一次地和老师争论过了。

“老师,我觉得研究东北的国企改革和下岗潮真的挺有意义的,而且我就在东北长大,亲身经历过,我可以做好这个题目。”

老师一挥手,把他急切的目光挥散了。

“这个太敏感也太复杂,牵扯到很多事情,你一个本科生根本做不到。”

“可是老师我是真想试试,而且我也有信心。”

老师再一挥手,把他满腔的热情扇凉了。

“你要真想做这个题目,我也不能强制反对。但你要做好开题不通过的准备。”

老师挥挥手,把他挥出了办公室。

距离开题答辩还有一周,赵曦瘫在椅子上默默想着。其实自己的资料准备得已经很充分了,但心里依然有什么东西鼓鼓囊囊地塞着,让自己喘气都不通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赵曦闭上眼睛,感受着阵阵的天旋地转。东北,童年,家乡,亲人,一幕幕就在脑袋里的漩涡中来回翻滚着嚎叫着。心里鼓鼓囊囊,脑袋昏昏沉沉。

算了,今晚先这样吧。赵曦关了电脑,轻轻地爬上了床。

尽管头晕脑胀浑身疲惫,但赵曦还是睡不着。这一次不是为了开题了,而是为了父辈和祖辈。记忆的漩涡里渐渐浮起了一些字句,它们翻滚着嚎叫着,断断续续又如泣如诉。它们在朝他招手,在拼命地向他示意着什么。可是它们就是这么零零散散,组不成句子,像灰一样,乱糟糟的,令赵曦头皮都发麻。

他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了,为了自己的不甘,也为了东北的不甘。那能做些什么呢?赵曦翻了个身,把酸痛的手指压在枕头底下。那就写点儿什么吧,写写童年,写写家乡和亲人,写写那段往事。

那就写个有关自己爷爷的小说吧。

说来也怪,想到这里睡意突然就涌上来了,挡都挡不住。赵曦身子一软,就忽地睡着了。

赵青山记得清清楚楚,自打出生起,这锅炉房就没离开过自己。那时锅炉房还是日本人的电厂,厂里整日轰隆隆地打着雷,一根巨大的灰色烟柱往天上扎,然后渐渐散开。小时候,赵青山觉得那烟就像云一样,飘得高,有形状有特点有个性。一会儿像牛,一会儿像羊,一会儿又像个磨盘。一到冬天,东山以外的地界都下白色的雪,唯独东山东山下的是灰雪。漫山遍野,目光所及都是一片灰蒙蒙。捏一捏那灰雪,贼粘,还有股糊味儿。地上是灰的,树上是灰的,房子是灰的,人也是灰的。

后来小日本被打跑了,国民党也被打跑了,解放军进了东山,接管了这电厂。过了不久,老一局就在这里挂牌成立了。东山街成了老一局下辖的社区,老一局给东山街一千多户居民接上了热水管子,热水就从这锅炉里出。从此,东山街成了十里八乡最先实现供暖的地方,灰雪就成了东山人的骄傲——咱冬天有供暖,炕都不用烧了!

刚建国的时候百废待兴,老一局主管水电,需要大量工人。于是东山街的男人们纷纷踊跃报名,老一局的底子就这么被东山人打了下来。男人能上的都上了,但还不够,于是妇女们也扔下马勺扫帚缝衣针,轰轰烈烈地进了厂。

那时候热闹啊,大家伙儿干劲十足,白天干完了活,夜里还要加班,干完了今天的,又开始干明天的。一有急事儿,大家抢着上,要是上面来了紧急任务,连家属都进厂帮忙。日本人在的时候,电厂里三班倒;现在是人民当家了,老一局的工作灯成天地亮。大喇叭里放着赞歌,工人们脚步不停,干累了大家一起山呼万岁,然后就又精力充沛了。老一局的领导每次下来视察,都要苦劝这些工人回去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但总是劝不动。就算劝动了,等领导一走,就又跑回到岗位上。

毛主席的相片就挂在工厂最显眼的地方,被浓烟喷褪了色的国旗呼啦啦地飘扬在房顶上,上级嘉奖和喜报一张张地往工厂墙上贴。无论刮风下雨闪电打雷,整个东山街都像那锅炉一样热火朝天。

赵青山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些日子。

那个年代流行接班制,无论你是车间主任还是普通工人,老子干不动了退休,儿子或者姑娘就去顶上。赵青山的爹就是烧锅炉的,尤其到了冬天,供暖需要往锅炉里添大量的煤,老赵爹就像个黑人似的,要是不露牙不睁眼,保准会让人觉得这是一长条木炭。老赵爹有一次参加锅炉抢险,结果从炉顶掉了下来,摔坏了腿,就干不了这么重的活儿了,走路也一瘸一拐。于是老赵爹戴着领导发的大红花,捧着奖状,淌着不舍的眼泪,一路嘱咐着把儿子送进了厂里,顶自己的班。

赵青山从小就勤快能干,招人稀罕,很早就跟着老赵爹进了厂里,爬过煤山,摸过铲子和传送带。有时候他爹干累了,赵青山二话不说就抢下他爹的铲子,小不点儿的身体猛地铲起一堆堆煤,不停地往传送带上送。瞅着这气势,比他爹更猛更拼。别的工友要是喊他帮忙,他也从不推辞,运材料,送报表,厂里厂外跑个不停,一边跑一边跟认识的人打招呼,小嘴儿甜得很。回了家也不闲着,只要放了学还有时间,就帮左邻右舍的大爷大婶大嫂子小嫂子干活儿。有一次邻居老张的鸡不知咋的被惊飞了,跌跌撞撞地掉下了河,赵青山一个猛子扎进河里,也不管自己不会游泳,扑腾扑腾地就把鸡抓住送上了岸。类似的事儿他干了许多。他跑得贼快,就像一道闪电,嗖嗖地来回穿梭。

日子久了,东山街上就多了一个闪电,东山人口中多了一个好人。于是,上上下下没一个人不稀罕赵青山,连小孩儿愿意跟着赵青山玩儿。再加上老赵爹的红花和奖状,初中毕业的赵青山都没用审核就当了工人,穿上一套崭新的工作服,接过他爹的铲子就挖起了煤。

他比他爹更积极,进厂没多久,厂里搞效绩比赛,赵青山出手就拿了个第一名,往家里捧回了奖状。老赵爹两口子乐得合不拢嘴,尤其是老赵爹,儿子的奖状就是他最好的治腿良药,只要听见别人夸赵青山,他就走路都比之前利索。

那个时候,入党和提拔干部没有现在这么多弯弯绕,只要你忠诚老实勤奋肯干,无论入党还是提拔,你都没跑儿。有一次锅炉又出了故障,比他爹那次还危险,赵青山愣是推开工友,撸起袖子自己顺着传送带爬上锅炉,一下子掀开了紧急阀门。噗嗤一大股滚烫水蒸气像开炮一样窜了出去,把屋顶的一扇窗户撞得稀碎。锅炉故障排除了,赵青山从上面爬了下来,两个小臂都被高温烫得布满水泡,然而赵青山像没事人似的,轻轻撸下袖子,大咧咧地一抬脸——

“没事儿!”

赵青山从小闪电长成了大闪电,他表现好极了。他被破格提拔,又火速入党,很快就成了锅炉的负责人。这下工厂里干劲更足了。小年轻们成立了“赵青山同志学习小组”,请赵青山来作报告。赵青山用力搓了一把乌漆嘛黑的脸,毫不犹豫地拉开了嗓门儿:

“咱没别的能耐,就会跟党走。党让我添一铲子煤,我就添一铲子煤,毛主席让我管好锅炉,我就管好锅炉!咱们什么都不怕,跟着党和毛主席走,准没错!有党和毛主席支持我咱们,咱就是干!”

于是赵青山就带着小年轻们山呼万岁,喊完了就刚冲上工作岗位拼命干活儿。自己的活儿干完了,就抢着别人的活儿干,反正不能闲下来。闲下来就是犯罪,别人都干你不干,就是在破坏人民劳动成果,大家都流汗你不流,你就是在拖大家后腿。说实话,那个时候也没人觉得累。大家一顿苦干,仿佛越干越来劲儿,越干越有激情,换班制度形同虚设,只要不被工友强行拖下来休息,就一直像钉子一样钉在岗位上。

赵青山是这样,老一局是这样,东山街是这样,整个东北整个时代都是这样。这大概就是赵青山这辈子最辉煌的时候了。他爱死这个时代了,爱死老一局了,爱死这份工作和这个锅炉了。每往传送带上添一铲子煤,他就为自己多添了一铲子快乐,每解决一个故障,他就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一岁。自己在红红火火,工友们在红红火火,东山街在红红火火,日子在红红火火。还有啥比这个更幸福更快活的吗?没有!

赵青山就是这么幸福,这么快活。那时候,他觉得阳光都是金子,灰雪都是白糖。

吱嘎吱嘎的传送带唱着最好听的歌,轰隆轰隆的锅炉敲着最热情的鼓,呼哧呼哧的赵青山心里比蜜还甜。厂里的效绩比赛他总是第一,厂外的活儿他也一项不落。肯干还乐于助人,东山街的活雷锋,赵青山成了老一局的名人,公认的好人。

只有当工友强行夺下他的铲子以党的名义让他休息的时候,他才能得到片刻闲暇。这个时候,赵青山就会爬到厂房屋顶,看着远处大烟囱向着天空喷吐着浓烟。那烟跟云真像,一会儿向羊,一会儿像牛,一会儿像个磨盘。赵青山就笑了,美滋滋地指着烟囱命令道:

“来头牛!”

烟囱咕噜冒出一团烟,上天之后散开,咋看都像头牛。

“来只羊!”

烟囱脖子一挺,天上就来了一只羊。

“再来个磨盘!”

烟囱酝酿一下,磨盘就飞到了天上。

“来个五角星!”

烟囱脑袋一梗,没五角星。

赵青山就生气了,指着烟囱骂:

“整不出五角星,我把你废了!”

烟囱一哆嗦,吐了口烟,影影绰绰像颗星。

赵青山就像演好了的魔术师一样雄赳赳地回到厂里,从工友手中夺回铲子继续干。对于这个锅炉,这个传送带,这个烟囱,赵青山觉得自己最有发言权。

六六年冬天,赵青山的儿子就在漫天灰雪里出生了。儿子咧开小嘴儿一叫唤,赵青山的眼泪就先下来了。一个大老爷们儿在众多来家道贺的亲戚朋友中间哭得直颤,然后抓起酒瓶子就往嘴里灌,灌完了就跟人白话自己媳妇儿怎么怎么好,儿子怎么怎么好,将来要父子兵齐上阵,一起给老一局和新中国做贡献,一起做毛主席的好人民!逢人就说,说个不停。人家被他这一顿白话整得发蒙,又不好意思扫了他的兴,就一个劲儿地点头。屋外飘着大雪,屋里烟酒成堆,这就是东北最常见的待客景象,其乐融融。

屋里正热闹着,屋外来了一伙儿红卫兵。大雪天里打着红旗,一路喊着口号挥舞着棍棒,衣服里灌满了灰雪,也不怕风大吹歪了舌头。他们来破四旧已经好几天了,结果真正的四旧没破几样,倒是把不顺眼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把本来好好的东山街掀了个底朝天。有些人家还用着的日本和苏联的物件都给他们砸碎了,还有一户的房子也给拆了,说是这原来是日本仓库。那家人只好在雪地里冻了一天,后来邻居看不下去了,趁红卫兵们不注意把他们接到家里,后来大家伙儿帮着搭了个窝棚才算了事。

这帮红卫兵满腔的热情实在是抑制不住,要是不砸东西不见血就浑身难受,就像骨头里钻进了蚂蚁一样痒痒。一连砸了好几天,好欺负的都欺负了,现在该进攻坚固堡垒了。于是他们瞄准了老一局的电厂,东山街的命脉,说这是日本电厂,留着是祸害,必须得拆了。

领头的愣头青一声喊:

“同志们!攻陷帝国主义的最后堡垒!冲啊!”

于是红卫兵们就像一群逃出猪圈的猪一样呼啦啦地冲向电厂。电厂里的人远远看见他们,急忙关了大门,又让人把各处的工友们都叫回来,赶紧来护厂。就有一个人急忙冲向赵青山家报信,推开门差点儿没被满屋的烟气酒气给熏吐了。那人就赶忙大声喊道:

“红卫兵来砸厂子了!赶紧护厂啊!”

当时赵青山正跟人白话得来劲儿,被打断自然就憋了一股气。再一听红卫兵闹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趁着酒劲儿,赵青山猛地把酒瓶子往地上一摔,紧接着大吼一声:

“护厂去!”

众人本来都正高兴着,听说红卫兵砸厂,各个怒上心头,紧跟着赵青山就叫骂着冲出门去。他们从后门进厂,各人都抄了家伙,涌到大门口。红卫兵们在门口叫阵叫了半天,一个个被雪灌得灰头土脸,见赵青山等人气势汹汹地过来,心里多少有点儿发毛。领头那人带着军帽,他用力挥了挥手,身后躁动的红卫兵们渐渐静了下来。

赵青山撇开众人,一个人大步来到门口,先把铲子往大门上狠命一拍,当的一声,顿时全场肃静,只听见传送带和锅炉此起彼伏的轰鸣。

赵青山借着一拍之威,率先发难:

“你们干哈的!”

“军帽”不甘示弱,也撒开喉咙大骂:

“破四旧!”

赵青山的声音更加洪亮:

“去你妈的破四旧!这是电厂!”

“军帽”的声音提不上去了,一下子破了音:

“这是鬼子的电厂!”

“去你妈的鬼子电厂!毛主席相片挂上面了!你们敢砸?”

“你们把毛主席相片挂在鬼子电厂上,就是犯罪!”

这一下赵青山吃了个瘪,是啊,要是把毛主席相片挂在鬼子的点厂上,那就是罪大恶极。整了半天,这帮红卫兵倒有理了。赵青山被“军帽”给噎住了,顿时就气急败坏,回头朝着工人们大喊:

“把大门打开!”

人群一起表示反对。

“让他们进来,我看他们敢不敢砸厂!”

管钥匙的拗不过正在气头上的赵青山,于是大门开了,红卫兵们一下子涌进来,噼哩噗噜地上了煤山。工人们紧随其后,把他们半包围在煤山上面,赵青山站在最前面。锅炉和传送带发出雄壮的战吼,大烟囱在远处雄赳赳地冒着浓烟。“军帽”站在一堆最高的煤上,高声发表了战前动员:

“同志们!兄弟姐妹们!这是东山街最后一个顽固堡垒,攻破它,把伟大领袖的指示践行到底!”

说罢,“军帽”一马当先地从山头上俯冲下来,身后红卫兵们呐喊者发起了冲锋。“军帽”瞄准了工人最前面的赵青山,只要先打倒这个顽固分子,这个顽固堡垒就能攻破!

但没等“军帽”实现自己的革命理想,他就顿感左腿一阵剧痛,紧接着就摔倒在地大声哀嚎起来。正准备动手的双方都暂停下来,后面的往前面挤,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前面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盯着翻滚惨叫的“军帽”目不转睛。赵青山紧握铲子,手上胳膊上甚至脸上都是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军帽”被赵青山给截肢了。他左腿膝盖下面愣愣地露出一截儿白生生的骨茬,血像水泵一样往出喷,噗嗤噗嗤的喷血声让人听了心里直抽抽。“军帽”被赵青山砍下的那截儿左腿在大雪里冒着热气,活像个冬天刚褪了毛要冻在雪地里的猪蹄。“军帽”的惨叫声直往人骨头里钻,地上就像红颜料泼翻在灰纸上一样,不一会儿血就冻凝了,像一摊打碎在地的红宝石。

红卫兵们先反应过来,他们一把扯下“军帽”的军帽摁在腿上,又脱了件棉袄包在上面。血很快就把棉袄染透了,漓漓拉拉地往下淌。红卫兵们抬起他们的领袖,灰溜溜地像一群大灰耗子一样连滚带爬地逃下煤山,风和雪追着他们的屁股,把他们呼啦啦乌泱泱地推出了大门,只留下了一道曲折蜿蜒的血迹。

工人们愣了愣,然后哇呀呀地高声欢呼起来。

赵青山长出一口酒气,又发了一声喊,血迹斑斑的大铲子被他猛地插进煤山里,就像一面在风雪中屹立不倒的血染的旗。

赵青山经此一战,在东山街乃至周边地界扬名立万。从此再没有任何红卫兵敢于上门挑战,连工友们的称呼都发生了变化。之前上级和同辈都叫他老赵,小年轻们叫他赵师傅,现在无论长幼尊卑,统一口径叫赵大哥。赵大哥从此无人敢挡,厂里厂外如入无人之境,仿佛他爹妈见了他也得叫大哥。从前人们对赵青山是稀罕,现在是佩服和尊敬,这仨词加在一起,就叫敬畏。

邻居老张家的儿媳妇儿跟赵青山媳妇儿夸道:

“咱家赵大哥可真厉害!”

但赵青山自己倒不觉得有多厉害,说实话,那天酒醒之后再去回想自己那一铲,心里就老大不得劲儿起来,觉着有点儿对不起那小伙子,毕竟人家没砸自己家也没砸厂子,倒是自己先废了人家,就害怕派出所的人来抓他。结果是没人管这事儿。也是,那个时候天下大乱,谁有工夫管一条断腿呢?倒是赵青山心里过意不去很久,于是工作里他就更卖力了,帮忙更勤快了,待人更温和了,想挽回挽回,排遣顾虑。

时间久了他发现没用。以前大家都把他看成榜样,向他学习,现在大家把他看成了头领,看成了领袖。大家尊敬他,听他话,向他学,但还有点儿怕他。他总感觉自己和人们没以前那么亲了,有点儿像上下级关系了。这就有点儿不适应了,他干活儿是把好手,但不是当领导的料。当不了领导却成了领导,这就得出事儿。为了不出事儿,他赵青山就不能像以前一样那么自在了,大家伙儿都看着他呢!

尽管有点儿惴惴不安,还有点儿不痛快,但好像也没啥大不了的,赵青山就这么继续顶着赵大哥的威名干下去了。人家看得起你才叫你一声大哥,那大哥就不能给人家丢人。要是丢了人,别说大哥,连个弟弟你都当不上。大哥就得有大哥的本事,赵青山觉得自己还算挺有本事的。

三之后

要想让赵曦睡得早,恐怕比登天还难。又过了午夜了,赵曦依然坐在电脑前。尽管连续写了一天,身体很是疲倦,但精神上却很亢奋,头脑里的词句哗啦啦地往出蹦,然后顺着各路神经涌到手指上,噼里啪啦地变成电脑上的字。

家乡的故事快成型了,爷爷赵青山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他最辉煌的日子也已经勾勒完毕。接下来就是下坡路了,就到了开始揪心的时候了。这心揪起来可疼着呢,疼起来这小说就写不好了。但是疼也得写,就是因为疼才必须得写,不写会更疼。

那是一种沉甸甸的被重压着的疼。

赵曦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自小在姥姥家长大,姥姥姥爷两个老人用微薄的退休金含辛茹苦抚养他成人。父亲从监狱里一出来就成了一个懦弱的人,屡屡碰壁一事无成。但父亲不是不照顾他,父亲从牙缝里抠出钱来给他,但他都没要。他说不清自己对于父亲究竟是什么情感,有怜悯有同情也有不解。而他母亲在父亲进监狱的那一年就失踪了,音信全无,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在赵曦的记忆里,还有一个总在门外央求着见孙子但一直不被允许的爷爷。

姥姥姥爷从不待见爷爷,小时候赵曦若是问起爷爷,姥姥姥爷都会暴跳如雷。关于爷爷的事儿,都是父亲后来断断续续地告诉赵曦的。

赵曦至今收藏着一个纸条,上面是爷爷歪歪扭扭的字迹:

“求求你们,让我见见我孙子。”

但姥姥姥爷不让。爷爷卑微的样子,比起他年轻时的豪迈,简直是天壤之别。直到高考结束,赵曦才重新见到爷爷。

爷爷那个时候满脸都是浑浊的泪水,抓着赵曦的手又摸又搓。爷爷成了个哑巴,能听见,但就是说不了话了。一直不待见爷爷的姥姥姥爷,此刻也流下了眼泪。这么多年,大家都吃了这么多苦,每一滴眼泪都是浓浓的生活,都是沉重的历史。

几个老人共同决定用自己这把老骨头,把孙子的学费和生活费挣出来。

家庭和经历的特殊,让赵曦的心里莫名地沉重,他总觉得自己该承担些什么,也该回报些什么。于是他选择了历史系,一门心思地扑在了中国当代史的研究中。刚上大学的时候,他每月都会到邮局取钱。第一次拿钱的时候,赵曦哭了。自己什么都没为老人们做过,却还要继续从老人们的骨头里榨油,这让他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罪孽。

他就开始拼命努力,只用一个学期,他就靠着成绩赢得了全额奖学金。他在班里勤勤恳恳地帮同学做事情,于是助学金投票他也全票通过。如果有时间,他就一分一分地给自己攒生活费。他的努力成效显著,大学四年几乎没再向老人们伸手要过钱。他听老家东山街的老头老太太们夸他:

“他姥他姥爷没白伺候他!”

“不愧是老赵的孙子!”

赵曦最开始为自己不再给老人们添负担而感到轻松,但日子久了,他就又觉得不够了。仅仅为家里做点事是不够的,还要为家乡和乡亲们做点事,为整个东北做点事。这才是他作为一个历史系学生的责任,这才对得起那段热烈和悲壮的历史,这才能派遣自己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的重压。

赵曦搓了搓酸涩的眼睛,就又开始写了。

赵青山的彻底衰落发生在九四年的元宵节,而他的辉煌终结于七八年,那是他命运的转折点。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走下坡路的,而且刹都刹不住,一路跌到谷底,最终跌进了派出所,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废人。

七八年发生了许多大事,主席总理总司令都走了,唐山地震长江涨水。每一件事都足以让全国为之流泪,为之震颤。随后国家改革开放了,一小撮人先富起来了,那些没富起来的人就眼红了,心就开始野了,腿就不由自主地往南方迈了,手就管不住地朝钱伸过去了。

一个人这样,十个百个人这样,成千上万的人这样,大家伙儿就一起掉到钱眼儿里了。

赵青山感觉到这风向变了,又快又大地变了。厂里的变化最明显,学雷锋搞比赛讲吃苦提奉献,这些之前百用百灵的招儿都不好使了,人们就是不干活儿了。不是不干活儿了,而是干不动活儿了。不是干不动活儿了,而是没心气儿干活儿了。不是没心气儿了,而是心气儿早都被票子上的油墨味儿给抽走了。

于是厂里的人们就待不住了,赵青山的吆喝和鼓励也不好使了,锅炉和传送带的轰鸣也都变成有气无力的呻吟了,烟囱软了,厂房矮了,国旗蔫了,阳光懒了,风也变苦了。

最先从厂里跑出去的是几个曾经成立过“赵青山学习小组”的小年轻,随后越来越多的小年轻脱下工作服扔下家伙,挤上爆满的绿皮火车,冒烟咕咚地往南方跑。人手一下子就没了不少,可上级的任务还在,铁打的计划量还在,留下来的人累死累活也干不完。干不完就得挨骂,一个姓李的主任穿着中山装夹着黑皮包手里拿着一沓报表站在厂房空地上骂得声色俱厉,在场的人甚至一度不敢抬头看他:

“怎么搞的嘛!你们干啥吃的!国家供你们吃供你们穿,就是让你们干不完活儿的吗?还有没有点儿出息了?就这还好意思说自个儿之前怎么怎么能耐?我看不出来!”

“能干就干,干不了就都他妈滚蛋!”

骂完,李主任一扬手,把那一沓报表猛地扔上了天,他在一片纷纷扬扬的纸片里气哼哼地出去了,工人们在一片纷纷扬扬的纸片里默然地站着,耳朵眼里还堵着李主任刚才的怒吼,连各种机器的轰鸣声都听不见了。

别人挨骂了都觉得难受,赵青山觉得是耻辱。自己以前什么时候挨过骂?奖状成摞成摞地往家里送,表扬接二连三地往耳朵里灌,领导在自己和工友们面前还没说过一个不字。可这回不一样了,领导骂人了,发脾气了,觉得他们不行了,对他们失望了。这是赵青山没法接受的,况且,出现这样的局面也不怪他呀,他自个儿跟以前一样勤勤恳恳,只不过那些小年轻们跑了呀!人跑了活儿就没法干,没法干就完不成任务,完不成任务就得挨骂,可这真不是自己造成的啊。想到这,赵青山不仅觉得耻辱,还觉得委屈。

要想不挨骂,就得更拼命地干,人少也要把人多的活儿给赶出来。赵青山召集了一次锅炉队的会,在会上他一反常态,以前讲起话来都是热情洋溢,跟喊口号似的,这次不一样了,他开始语重心长地劝大家安心干活儿,国家不会亏待咱们的!为了让自己的话有权威,赵青山还把赵大哥的名号搬了出来,大哥告诉你,这么干准没错!他们走他们的,咱们好好干!

可赵青山没想到,人心易一变就是彻底的变,八匹大马也拉不回来。就连他赵大哥的名声,当年护厂立功的威风,也跟着变了的人心一起散了,就像日历本一样被翻过去了,一下子就没了。所以他这番话啥用都没有,人家根本就没把你赵青山当回事儿,管你大哥二哥,管你说了啥,我就想去南方挣大钱,你敢拦我?除了参加工作早的那些“老人”,新人们到底还是留不住的。

有一天一早,赵青山就被邻居老张家的吵闹声给吵醒了。出门一看,原来是老张的儿子要去南方,已经跟厂里辞了职,火车票都买好了。老张儿子刚结婚不久,媳妇儿还怀着孕。可小张就是要走,说是要挣大钱,不想在这死僵僵的地方穷一辈子。老张两口子加小张媳妇儿仨人都拉不住,老张见赵青山来了,就大喊让他过来劝劝。小张跟爹娘和媳妇儿纠缠得格外来气,见赵青山还要过来帮忙,一下子就急眼了:

“有你啥事儿啊,滚!”

赵青山一下子就愣住了,甚至都忘了自己该以长辈的身份教训一下小张这次的出言不逊。

小张顺势猛地甩脱了爹妈和媳妇儿,走得头也不回,留下气得砸墙的老张和相对而哭的婆媳俩。赵青山就彻底呆住了。看来人心是拢不住了,早就跑没影了,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折腾,想走的人还是留不住的,留不住的人早晚得走。

赵青山心里不甘啊。红红火火的厂子就这么没了人气?热火朝天的时代就这么一去不返?讲雷锋讲奉献就这么过时?不就是改革开放了吗?不就是西洋风吹进来了吗?怎么人就都跑了呢?之前大家干得都好好的,为啥说不干就不干了呢?是谁把他们都拉走了呢?南方有啥好的呢?钱就那么重要吗?

赵青山实在是想不明白。但尽管想不明白,他还是得有所行动。别人咱管不着,家里人总管得着吧!于是赵青山把自己满腔的复兴热情都寄托在了儿子赵林的身上。别人走了也就走了,自己儿子不能走,儿子必须听老子的,不能给老子惹麻烦更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赵青山就仔细给儿子做好了计划:第一步,儿子上学可以,但不能念书念多了,书念多了心思就野了,人就管不住了,管不住了就该跑了。第二步,儿子必须进老一局,必须进厂当工人,父子兵齐上阵,把儿子在自己身边牢牢地看住了,也给其他人做个榜样。第三步,儿子娶媳妇儿必须娶一个老一局的职工,两口子都在老一局,彼此有个照应,还可以互相拽着,谁也不敢轻易跑到南方去。第四步,结了婚必须马上要孩子,有了孩子就有了家,有了家人就不想跑了,跑了的那就是混蛋。

计划列出来了,赵青山算是松了一口气。他那段时间不停地跟儿子重复,你要是敢往南方跑,不要你爹你妈,那咱就断绝关系,出了门就别再管我叫爸,我没你这个儿子。早上起来跟儿子说,中午儿子回家吃饭说,下午儿子放学还说,晚上睡觉前也得说。儿子淘气,听着这些没完没了的话实在嫌烦,就顶撞了赵青山两句。赵青山抡起皮带就打,打得儿子屁股青肿,睡觉只敢趴着。日子久了,赵青山发现儿子眼里的光渐渐暗了淡了,人就听话了老实了好管多了,赵青山就开始感觉满意了心安了痛快了,自己的计划可以好好实行了。

在慌慌张张的八十年代里,老一局就像在下坡路上刹车失灵,各个方面都是一跌再跌,却没人能把局面挽救回来。之前领导遇到事情还开紧急会,现在天大的事也没人管了,放任自流了。再往后政策就改了,东山街不再归属于老一局管理了,被划归到了地方上,成立了东山街管委会。紧随其后的,老一局总医院,子弟校,幼儿园,相继都被划归到了地方上,由政府统一管理了。从前老一局是个山头,山头以下的广大地区都是老一局的后院。现在好了,老一局就剩个山头了,山下面全都被抽空了,抽空了山就要倒了,山倒了就啥都没了。

赵青山儿子进厂上班没多久,老一局就把东山街电厂的主要发电设备统统拆了运走了,以图在别的地方建立新厂,招募新的工人,只留了锅炉和供暖在东山街,还让赵青山继续负责锅炉。好好的电厂现在变成了锅炉房,东山街就乱了套了,人们都在打听消息,都在异口同声地咒骂为啥老一局说搬走就搬走了。可是骂又有什么用呢?老一局不甩包袱就活不成了啊。

东山街上,传送带有气无力地运煤,锅炉闷声不响地嚼着,烟囱软踏踏地吐着烟。

尽管东山人心里有一百万句怨言,但没办法阻止老一局的脚步。日子久了,大家也就认了。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上班走得远一点儿吗?早点起床晚点回家就是了。但是人心这个东西它不是面团,一旦散了就别不到一块儿去了,只要有一丁点的事儿,它就会继续零散下去,直到不可收拾。真到了不可收拾的那一天,一切就都晚了。

要是那一天来了,又该怎么办呢?

在慌慌张张的八十年代里,东山街来了几个新人。东山街子弟校分成了小学和初中两家,原来的老师不少人下了岗,政府从各个师范调来一批年轻人当老师,黎小明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刚一来就当上了东升街小学的教导主任,接替了原来那个初中毕业就留校的老主任。

黎小明其貌不扬,戴着一副圆框眼镜,头发矮矮地趴在头皮上,脸上总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气。他教语文,写得一手好字,能左手右手一起写一副对联,说话不带脏字儿,不说土话。其他老师没事儿都愿意在办公室里看看书打打麻将,但黎小明愿意家访,愿意在学生家里吃饭,久了就跟东山街打成一片过年的时候还帮人写对联,一上午都不会重样的。于是黎小明的人缘就特别好。

如果说黎小明的到来让东山人觉得乐呵,那么东山街派出所所长李守春的到来就让人感到害怕了。李守春是退伍军人,打过越南猴子,立过功,长着一个国字脸,胡子拉碴头发半长,冬天里不穿警服,总穿着一件破旧的军绿大衣,带着一顶翻毛的狗皮帽子,嘴里总叼着根纸烟。他最大的特点就是狠,他认为只有狠才镇得住人,而狠劲儿体现在两个事儿上。

有一年深秋,几个闲散青年在东山街轮奸了一个老一局的女工,女工回了家就闹着喝农药自杀,结果老一局没管这事儿,理由很简单,社会治安归派出所管。东山街人就想自己组织起来抓人,结果愣是没组织起来。后来传来消息,李守春把人抓住了。听看到的人说,小流氓们一共四个人,被扒光了衣服捆在树上,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冻得瑟瑟发抖。李守春坐在一旁悠闲地抽烟,抽完了站起来,当着围观人的面,挨个狠狠地踢了小流氓们的下半身。顿时一阵狼哭鬼嚎的大合奏响了起来。没等合奏结束,李守春早已推开人群飘然而去,仿佛只是个看客。最后到底还是东山人看不下去了,把小流氓们从树上放了下来。他们几个疼得站不起来,是撅着屁股爬走的。

第二个事儿就更狠了。东山街有开早市的习惯,无论冬夏,人群总是熙熙攘攘。有天早上突然出了抢劫犯,抢了五十块钱,像疯狗一样在人群里逃跑。没跑几步,就被在人群里维持秩序的李守春给撵上了。抢劫犯见状一把拉过一个老太太当人质,掏出刀来大吼着不让李守春靠近。李守春是没靠近,他嗖的一下闪电般地从大衣下面掏出一把五四式,第一枪打在抢劫犯手腕上,刀就掉到了地上,第二枪打在小腿上,抢劫犯一下子瘫倒在地。李守春不愧是立了战功的老兵,这动作一气呵成,周围的人还没等反应过来,两枪就已经打完了,抢劫犯在地上喷着血惨叫。人群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哇的一下尖叫着四下逃散,后来又聚集在远处抻着脖子观望。李守春叼着一根烟,一把揪住抢劫犯的头发,在雪地里拖着走过整个早市,所过之处人群连忙闪开让路。抢劫犯在雪地里留下一条长长的粗细不均的红线,惨叫声比起之前被赵青山废了的那个“军帽”还瘆人。从此李守春多了一个外号“狠人”,贼犯不敢在东山街惹事儿,众人不敢夜行,东山街进入了一种高压之下的平静状态。

东山街管委会就设立在原来老一局的四层办公楼里。老一局搬走之后,管委会主任秦有为就带着工作人员进驻了。秦有为长得清瘦文弱,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眼睛总是发红,眼角带着深深的皱纹,走路悄无声息。他不回家,就一直住在办公室里。他召集过一次居民大会,向东山人传达党的指示。他站在台上,风一猛人就站不稳了,那套中山装对他来说显得格外肥大,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像是一面摇摇欲倒的旗。

那次大会开的得很不成功。好不容易找了个大喇叭,结果秦有为声音一大就咳嗽,会开得断断续续,居民们几次喊口号搞得场面几近失控。有人抬出了毛主席的大相片,有人拉了条幅,上面写着要求老一局搬回来。秦有为站在台上咳嗽不断,汗如雨下,中山装都湿透了,居民们在台下声声反对,叫骂不断,破鞋、沙子、烂菜叶,甚至还有玻璃瓶一个劲儿地往台上飞,甚至有个工作人员脸上挂了彩。一只乌鸦在天上呱呱地叫着,一泼白色的稀屎掉到了秦有为头上。于是大会在一片混乱中草草结束了,任何问题都没解决,东山人却恨起秦有为来了。

秦有为回到办公室里叹气不断,这时候医院的电话又打过来,说他老婆和女儿的病情又严重了。秦有为心里就更难受了,脸上仿佛又瘦了几分,皱纹也更深了。他女儿才六岁跟她妈一起得了白血病,找配型找了许久也没找到。由于他是政府干部,医院已经最大限度减免他老婆孩子的医药费了,但是他家仍然欠了一屁股债。秦有为是个清官。改革开放了,周围的同事要么下海,要么就跟商人勾搭,只有他还在坚持着自己原来的做派。可是,不贪污哪来的钱治病呢?国家现在拼命发展经济,他的办公桌上不是没摆过别人送来的票子,可是他都没要。别人贪污可以,他做不到。可是做不到,老婆孩子的病就危险了,就没得治了,人就得死了。可他要是贪了,他觉着比死都难受。

两头都是罪,两头都难受,秦有为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眼看着同事们贪污受贿跑官买官,越贪越升,越跑越高,自己却被排挤出去了,接了东山这么一个烂摊子。他说不出这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儿,有话不知道跟谁说,有苦不知道跟谁吐,有脾气也不知道该跟谁发。

这个官,当得难,当得憋屈啊。

这个时候,恐怕只有赵青山心里还算舒坦。儿子听话极了,顺利进厂当了工人,后来又顺利娶了媳妇儿,是厂里的女工小何。赵青山两口子算是松了一口气,别人不管咋样,自己儿子算是走上正轨了。走上正轨就有希望,有希望一切事儿就都好办了。赵青山总是觉得,那个蓬蓬勃勃的年代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还会再回来,老一局和电厂还能像以前一样辉煌,他赵青山和东山街还能像以前一样斗志昂扬。

他经常笑话那些跑去南方的人。咱们走着瞧!你们现在跑了,将来我们这些人发达了,还看不上你们呢!走着瞧!

慌慌张张的八十年代就这么过去了。虽然小事儿不断,但也没啥大事发生。留下来的人依然聚居在东山街,孩子该上学上学,大人该上班上班,老头老太太该打牌打牌,该搓麻搓麻。日子确实不如以前舒心了,但总体还算平静。人们看上去没多大变化,只是心里有点儿暗搓搓的不安。从前大家仿佛都能看得清很远的将来,而现在,连明天是啥样都预测不了。东山陷入了沉默,沉默中藏着集体的慌乱不满甚至是愤怒。他们总感觉有一股子无形的力量在控制着东山街,控制着老一局,控制着每一个人,谁也跑不了,怎么挣扎都没用。

人们从心底里感到了一种惶恐和紧张,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失落和迷茫。大家心里面都在盘算:到底该去哪呢?到底该怎么办呢?

一九九三初春,东山街的冰雪还尚未消融,树木仍然用光秃秃的枝丫顶着厚厚的积雪,田地和野地都是一片荒芜。那时候东山街几乎没有电视,大家也很少去听录音机,根本不知道国家已经做出了国企改革的决定。人们在胆战心惊中度过了八十年代,之前上面一直没有什么动作,但是这一次他们躲不过了,老一局宣布重组裁员,一天早上,厂里把下岗名单写了满满几张大字报,贴在了锅炉房的围墙上。

第一个看到这几张大字报的人哇的大叫了一声,跑到墙边一看,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嘴里哇哇地叫个不停。他在大街上来回地奔跑,不停地哇哇叫,直到大家纷纷跑出来,才从这张哇哇叫的嘴里得到一个语无伦次的消息——

下岗潮开始了!

轰隆轰隆,大地开始震颤起来了,树木开始摇晃起来了,人们呼啦啦地从各自家中跑出来了,汹涌地冲向锅炉房,很快就在大字报前面形成了一个混杂着哭声喊声叫骂声的大集合。前面的人瞪圆了双眼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找自己,嘴里默念着苍天大地玉帝娘娘可得保佑啊!可千万别有我啊!后面的人就可劲儿地往前挤,可劲儿地朝前喊,能不能快点儿!但心里又觉得可别这么快轮到我。

前面的人看着看着,不时地会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和叫骂声,看着名单上确凿无疑的自己,一时间仿佛天塌了,太阳灭了,人就一下子瘫软了,倒在旁边的人身上了。旁边的人也顾不上他们了,把他们推到一边,继续焦灼地盯着大字报看。看完了整个名单的还没发现自己名字的,禁不住面露喜色,连声调都变得喜庆起来,但又得强忍自己的兴奋,不能让人家觉得自己在幸灾乐祸。所以,人群中哭喊的叫骂的瘫软的晕倒的都是上了名单的人,而在人群里安慰人搀扶人劝说人的多半是幸存的人。

人群如同出窝的蚂蚁,从早上聚集到晚上,直到深夜才渐渐散去。一时间东山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愤怒之中。这一夜几乎没有睡觉的人,所有人都在熬夜和家人商量着这件事,去别人家打听着这件事,异口同声地骂这件事,抱在一起喝酒痛哭。下岗来得太突然太无情太无耻了,对于曾经有功于老一局有功于国家建设的工人们,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了,说扔掉就扔掉了。不要工作跑到南方去的人挣了大钱,一心为国家出力的工人却无没了工作。没了工作怎么养家糊口怎么活着?

东三街怒了,老一局怒了,大家全都怒了。这太健忘太绝情太欺负人了,我们日夜不休地生产劳动,得了病也不下车间,为了完成任务把老幼妇孺都调上阵,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孽,得了这个操蛋的下场?

曾经的奖状被扔进了灶膛,奖杯被踩了个瘪,上级的嘉奖信拿去给孩子擦了屁股。要知道这些玩意儿以前可都是藏在家里最安全的角落里,只有逢年过节来客人的时候才摆出来的。失望无望乃至绝望,人们发现下岗潮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于是由于绝望所带来的愤怒就如同火焰一样越来越旺,越长越高。

老一局新搬迁的电厂被下岗工人们砸了,紧接着又有人为了抢几块钱而闹出人命,为了争菜市场上的烂菜叶而引发群殴,到处都是一片混乱,曾经和谐热闹的景象一去不返。李守春就出动了,在初春的灰雪天里,狗皮帽子下面瞪着两道磷火一样的凶光,军大衣里面叮了咣啷挂着一排手铐,那把五四式就提在手里,不时往天上放一枪。后来周围十里八乡就都乱起来了,警察大批大批地出动抓人。接着就有传言传出来了,说是警察在局子里面拿电棍打人,不给吃饭不让上厕所。外面的人就更来气了,抓进去就是个死,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看着眼前的一切,赵青山心里说不来地难受。他媳妇儿、儿子、儿媳妇儿都下了岗,偏偏他没事儿。为了家人,他也应该去上访游行闹事,但他又缺乏足够的理由。现在他觉着自己是个局外人,因为自己还有工作,他把大家都得罪了,就不受待见了,别人见到他连头都不抬。他就不知道该咋办了,大半年下来头发都白了不少。

九三年末,混乱稍微平息了些。不管有没有路子,大家都没力气再继续大闹了。所有人都在等着国家买断工龄,等着拿来几万块钱然后去各谋生路。可是偏偏就在这时候出了岔子,东山街买断工龄的钱迟迟未到,而其他地方却都领到了。秦有为为这事儿整天焦头烂额,却又无计可施。他问上级,上级说不知道,他问财务,财务说没见过这笔钱。医院又打来电话,说他老婆女儿病情更严重了。雪上加霜,秦有为一气之下掀了桌子。

东山人都觉得自己彻底被抛弃了,于是他们终于想起了曾经广受爱戴的赵大哥。人们纷纷涌进赵青山的家,求着赵青山帮忙想想办法。赵青山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告诉大家先等等消息。如果过了年钱还没发到,就一去找管委会请愿,逼秦有为出来主持公道。大家听了也就这么定了。

九四年的春节是东山街这么多年来最惨淡最冷清的一个春节,几乎没人放鞭炮,黎小明的桌子前也没人排队写春联了。整个春节里大家都没听过任何钱来了的消息。到了正月十五这天下午,东山街上突然开始传说,钱被秦有为给贪了,拿去给老婆孩子治病了。

这消息算是彻底捅漏了马蜂窝了,压抑了十多年的民愤彻底爆发了。大家轰隆轰隆地从各家各户里跑出来,在东山街上汇成一个大群,把赵青山家围了个水泄不通。赵青山家的女人被这阵势吓得不轻,脸都发青了。倒是赵青山走出门,冷静地问大家咋回事儿。

几个人抢着说了起来:

“赵大哥,咱们的钱都给秦有为贪了,就想让你领个头,咱去管委会把秦有为揪出来,让他把钱吐出来!”

“对!让他把钱吐出来!”

赵青山顿时就感动了,被乡亲们的信任感动了,感动了就释然了释然了就被大家的怒火感染了。买断工龄的钱是这些人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如果这都给当官的贪了,那还究竟给不给人活路了?不行,这事儿必须得有个交代!赵青山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否则人家的赵大哥是白叫的?人家的信任是白给的?

于是赵青山就同意了,就当起了带头人。他安排一部分人先去买鞭炮,尤其是多买二踢脚,又让自己儿子去了一趟东山街小学,找黎小明写张大字报壮壮声威。然后他不顾家里女人的阻拦,带着大家伙儿浩浩荡荡地朝着管委会出发了。

等他们一众人到了管委会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他们了,加在一起乌泱泱得有几百人。赵青山挥起拳头带头,所有人一起冲着楼上大喊:

“贪官滚出来!”

“要工作!”

“要生活!”

巨大的声浪一波接一波地往楼上砸,整栋楼都在嗡嗡地颤,玻璃嘎啦啦地响着,墙皮扑簌簌地掉下来。秦有为一个人呆坐在办公室一动不动。早上医院来了电话,老婆孩子病危正在抢救,让他做好心理准备。秦有为此刻已经不想在解释什么了,他没贪,但这架势说了也没用。来吧,都来吧,砸死我吧,砸死我大家就都解脱了。

这是赵青山儿子跑了过来,把大字报贴在了墙上,只有五个血红的大字:

“还我血汗钱!”

工人们见了大字报更加群情激奋,站在前排的人就开始拼命地砸门,铁门发出沉闷的呜咽,来回摇晃着不肯打开。紧接着买鞭炮的人到了。人们点燃鞭炮甩进围墙,噼里啪啦地炸起阵阵浓烟,如同爆豆一般的枪声。声壮人势,大家更加猛烈地击打着大门,更加愤怒地高呼口号:

“贪官滚出来!”

“毛主席万岁!”

见楼里面还是没动静,赵青山大吼一声:

“用二踢脚崩玻璃,把他逼出来!”

一句话点醒了众人。于是一门门纸糊的小炮就支起来了,通通通地飞向管委会的四层小楼。顿时玻璃噼里啪啦的炸碎了,大门里面仿佛下了一阵晶莹剔透的玻璃雨。秦有为办公室的窗户也被崩碎了,玻璃碴子给秦有为脸上多添了几道带血的皱纹。秦有为坐在那里如同雕像,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无感无闻。

冬天的东北天黑得早,闹了半天没砸开铁门,四下里就已经一片漆黑了。赵青山看大家伙儿有点儿懈劲儿,就让人把剩下的烟花爆竹都打上天空。一时间烟花绚烂声音震耳,把黑天照得如同白昼。人们的愤怒再一次随着炸裂的烟花迸发开来,更加急促地撞击着铁门。

咣,咣,咣——

“砸开了!”

天上是接二连三喷火绽放的烟花,地上是黑压压地怒骂着的群众,楼上是呆坐的秦有为。人们冲进管委会,挨屋搜寻秦有为和买断钱,搜到能用的东西就搬走,搬不走就砸碎。他们从一楼砸到四楼,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桌子变成碎木,窗户变成铁架,文件变成废纸,地上滚动着瓶瓶罐罐。他们看到秦有为的办公室门开着,就一窝蜂地冲进去,一把把秦有为摁在桌子上,大吼:

“钱呢?!”

秦有为无力地摇了摇头。

“操你姥姥!搜!”

于是大家掀翻了桌子,拆碎了书架,砸开了信箱,可是什么都没有。于是秦有为和他的办公室遭了秧。秦有为被揪倒在地,几个人围上去狠狠地踹;另外一些人开始砸办公室里所有能砸的东西。秦有为本来抱着头任人踢而不反抗,这时猛地站起来,一把死死地抱住了电话机,任凭愤怒的人们再一次把他拽倒拳打脚踢也不松手。打着打着,秦有为哇地吐了口血,人们一慌这才放过他,各自散了。

这时候当地公安局接到报警,说是暴民聚众冲击政府机构,于是几十个警察分作几队飞速开往现场。警车快得几乎飘了起来,车里警察各个摩拳擦掌。

赵青山他们把管委会砸了个遍,把火儿都发泄出去了,也没发现买断工龄的钱,再看秦有为奄奄一息地抱着电话机倒在地上吐了一大摊血,心里就有点儿害怕,意识到已经闯了大祸。但没等赵青山吩咐大伙儿保密,警车就开到了现场,顿时枪声四起,警察们一边对天鸣枪,一边抓起警棍就冲进人群,老百姓喊叫着四散奔逃,有的被抓住摁倒,有的挣脱了逃跑,现场如同赶羊一样混乱。

赵青山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喊着自己的儿子,但周围动静太大,根本听不见应声。一个警察朝着赵青山挥来警棍,赵青山本能地一躲,然后就拼命往人多的地方跑,一边跑一边喊儿子。儿子找不着了,无数乡亲都被抓了,警察又朝着赵青山跑过来了。赵青山大骂了一句,只好推开眼前的人,拼命往外跑,跑了老远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他突然看见了李守春。李守春叼着烟,默默地注视远处的混乱,一动不动。

......

秦有为在狼藉的办公室里躺了半宿,才忍着疼慢慢坐起来。电话铃响了,秦有为接起来:

“秦主任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可是...俩人都没了,您节哀。”

电话啪的一下从秦有为怀里掉下去了,滴滴的忙音回荡在空荡荡乱糟糟的办公室里。过了半晌,秦有为突然就笑了,笑得眼泪鼻涕哗哗地往嘴里灌。秦有为踉跄着站起来了,爬到窗台上,眼睛一闭就跳下去了。

......

连着好几天,赵青山都在家里躲着。儿子到底没回来,八成是被抓住了。这几天警察还在东山街陆陆续续地抓人,抓住了就逼供,然后拿着供词继续抓。儿媳妇儿说她看到警察贴的告示了,上面有赵青山儿子的名字。儿媳妇儿就吵着闹离婚了,收拾好东西就走了,说这个地方待不下去了,没钱也不能留下等死。她把自己儿子扔在娘家,然后连夜就走了。儿子被抓了,儿媳妇儿跑了,孙子也不在跟前了,赵青山老伴儿就一下子脑溢血了,人躺在医院停尸房里,说没就没了。

赵青山啥都没了,就到锅炉房里寻死了。他躺在呻吟着的传送带上,打算掉进锅炉把自己烧成灰了。

李守春就是这个时候把赵青山抓住的。而供出赵青山的不是别人,就是黎小明。警察发现了那张大字报,整个东山街都知道这么好的字儿只有黎小明能写出来,就把黎小明抓了。黎小明本来还想抵赖,被警察一电棍电了下体,屎和尿就哗哗地出来了,黎小明就把赵青山供出来了。供出来了,赵青山就没死成。

李守春没给赵青山戴手铐,倒是显得有些语重心长:

“你还有儿子孙子,你他妈现在死了,将来儿子想爹孙子想爷咋办?你进去大不了就是待几年,好好表现还能早点儿出来。你砸政府的能耐哪去了?寻死算他妈什么爷们儿?”

赵青山听了这番话,顿时哭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说来也怪,东山人砸完了管委会,买断工龄的钱立刻就发下来了,每人还多给了三千。看来秦有为是真没贪。

后来李守春就辞了职,说是自己突然不知道啥是对啥是错了。以前上战场打的是敌人所以问心无愧,现在抓的是老百姓是自己人,他觉得下不去手了。下不去手了就当不了警察了,他就辞职了。李守春辞职以后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

由于事出有因,这次事件法院判得不重。赵青山儿子蹲了两年半局子就给放了出来,赵青山原本应当蹲五年,到了第四年也给放了出来。在劳改的时候犯人们上山砍树,一个犯人使坏,趁着赵青山在树下,就故意弄断了一个大枝条,直接砸到了赵青山的后脑。等赵青山醒了,听还能听,就是再也说不了话了,成了个哑巴。监狱向上级打了个报告,赵青山就提前出来了。他找到了儿子,可儿子像个废人。他去找孙子,可是亲家不让进门。他连哭带比划,又写纸条,到底没能见到孙子。直到孙子高考结束,他才第一次拉住孙子的手......

后记一

赵曦合上了电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经过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这个故事终于写完了,终于可以对一切都做出个交代了。此刻他感到压了自己许多年的心头重负减轻了不少,身体上和精神上的疲惫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此刻他格外地想睡觉了,睡一个长长的觉,然后迎接开题答辩的到来。

这次答辩算得上顺利。由于自己掌握了大量的资料和研究成果,对于老师们的提问对答如流。老师们一开始很严肃,后来就对赵曦很感兴趣,一边提问一边微笑着鼓励他。他的答辩远远超过了预定时间,但是师生们都显得意犹未尽。答辩的最后,一个老师问了赵曦一个问题:

“你能说说,你选这个题目的初衷是什么吗?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赵曦愣住了。他没想到老师会问一个如此非学术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又有千言万语可以说。究竟说什么好呢?赵曦望着老师的脸,思考了一会儿才说话。

“为了家乡和亲人,为了历史和自己。”

“我责无旁贷。”

后记二

毕业后,赵曦给东山镇第一中学投了简历,一中回复他请他尽快去面试。于是赵曦就回到了东山。此时的东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东山了,面积扩大了几倍不说,人也几乎换了一茬。除了几户老人,当初老一局的班底几乎都不在了。锅炉房也已经废弃了,东山由热力公司统一供暖,灰雪终于成为了历史。传送带、锅炉和烟囱就永远地沉寂了,它们像是一座墓碑,默默地陈述着当年老工业基地的一切。

赵曦站在姥姥家的院子门前,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遍全身。此刻四周就只有他一个人在晒太阳,其他人都躲进屋里睡觉了。他心里十分惬意,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但是这满足中间又有一丝遗憾,是属于历史的遗憾,也是属于自己的遗憾。

究竟是啥遗憾,赵曦一时也想不清楚。自己那篇小说,就叫《灰》吧。

正想着,就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朝他走过来了。

女人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提着一个大包,用变了味儿的东北口音问赵曦:

“请问你知道锅炉房赵青山家在哪吗?我找他孙子。”

赵曦浑身一颤,紧紧地盯着女人的脸,女人也盯着他看。紧接着俩人就都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僵住了,身子就不会动了,嘴唇就哆嗦起来了,眼泪就在眼眶里亮晶晶地打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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