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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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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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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夏天来的人


 

一、             老鬼

1995年的夏天,街头多了好几家早餐店,家里的生意很受影响,父亲决定把店交给母亲,自己去给镇上做空心板的厂子浇筑空心板。说是厂子,其实就在路边的一块空水泥地上,三四个人在忙碌,铺满整块地,也就十八九张,边上搭了一间很小的砖房,大概给他们休息时用的。

那时镇上到处盖房子,空心板生意很好,但是工具简陋原始,打底要扎钢筋,四根钢管要两个人抬着放上去,钢管的间距要准,两端要齐,铺好混凝土,要用手拿着平推把推平,最后是两个人一起抬着振动机把混凝土压严实。看着简单,却是很花力气,很讲究合作的,一个人偷懒点,另一个就要累很多。在大太阳地下费气力,虽然工钱高,人仍很难找,镇上的人不愿意,外地来的也会很快找别的活,老板经常要自己下场干活,不时和父亲牢骚。父亲干活实在,但是搭档一再换,嘴上没有什么,心里也有小小的抱怨。老鬼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老鬼刚来的时候,还是叫老黄的。他来的第一天,父亲回家就很高兴,说这个外地人好,人瘦瘦细细的,力气倒是不细,做活老老实实的,今天我省力了许多,希望不是第一天贪表现。过一天回来又说,老板也中意,跟我商量,如果他做长久,工钱和我一样一天五十可不可以,我说又不是我发工资,我有什么意见,只要时间长了还是这样就好了,不过看样子,他是老实人。

两个老实人一起干活,都不惜力气,也没有什么计较。父亲每天回家都会说老黄怎样怎样。老黄没地方住,要住那间破小屋,那是人住的吗,进去人也站不直,老板不同意,晓不得他去哪里捡了一张破草席就躺进去了——连个门都没有呢。老黄好笑的很,吃饭就到饭店买一碗白米饭,白开水当菜蔬,中午这样,晚上也这样,每次买,还要多盛一点,开饭店的白马岙人老婆看着他就白眼。老黄衣裳一脱,里面就是一层皮包骨头,我叫他饭要吃饱,否则天太热,人熬不住。我给老黄带了两个面包,他竟然舍不得吃,要留着当午饭,还从他的破包里摸摸索索寻出一包香烟叶,说要给我,这味道冲鼻头,我不要,他还死活不肯——怪不得他身上总是一股焦锅味,就是这气味,云南人都自己卷烟的,老黄讲他这烟顶得一碗白米饭。夜里蚊虫多,我叫老黄买蚊虫香,他竟然讲自己的烟叶能熏蚊虫,老实拿他没办法。老黄的裤头竟然是米袋做的,裆那里还缝了一块红布头,哈哈哈。白马岙人饭不卖给老黄了,他现在到炮台人那里买,说他寻过了,下边还有好几家饭店,他轮着买就没事了。老板娘给了他一件老板的旧衣裳,他竟然当宝贝一样舍不得穿。老黄竟然只有40岁,比我还小两岁,看着以为他五十了,他还竟然有老婆,不过好像是有残疾的,但儿子都十八九岁了——鬼样的人竟然也有人嫁,还结婚恁早,他还说自己后生时候满帅的,现在这个样子是受伤了的缘故。……明天,我叫老黄到我们家吃饭。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先到菜场买菜,母亲忙完生意就开始张罗。中午父亲回来时,母亲正要问怎么一个人回来,他胳膊边上突然伸出一张笑嘻嘻的脸,吓了我们一跳。

我立刻认出来,前天,也是这张脸,猛地从叠着的蒸笼边上窜出来,因为背光,我看到的是一圈椭圆的光边下一张黝黑的脸,额头三道皱纹,每一道都比眼睛还宽,鼻子塌下去,黑乎乎的鼻毛好像是被压挤出来的,嘴巴很阔又有点上翻,像是被挤到唇边上的鼻毛拉上去似的。我心砰砰跳,垂下眼,用普通话问:阿公,你要什么?他扑哧笑了起来,我一抬眼看到一张裂开的嘴巴几乎把脸分成了两半,露出两排黄得泛黑的牙齿,牙齿中间,一条绛紫的舌头正翘着舌尖……我一抖索,大叫一声“姆妈”,扔下蒸笼盖子就逃进了屋子。

母亲出去,我就躲在门后。一个温和的声音说:“老板娘,对不住,我长得丑,吓着你家小妹了。”母亲说:“小孩子没礼貌,你不要见怪啊——你买什么?”“馒头多少钱一个呢?”“五毛。”“这么贵啊?”“都是这个价啊。”“我们那里,只要一毛就够了。”“不可能,一毛钱连馒头皮都不够,何况里面的猪肉。你要买的是面包吧。”“面包是什么?”母亲打开了蒸笼盖子。“哦,你们叫这个面包,我们叫馒头,有肉的叫肉包子。”“是哦,你们讲法跟我们不一样,——你要几个?”“多少钱一个啊?”“两毛。”“那买两个?”“好。”“能放到下午不?”“放通风的地方,可以的,我们都是刚出笼的。”“那——五个。”“一块。”“好,谢谢老板娘。”

他走了,我才出来,母亲白眼:做生意就是看百样人的,你这样子,怎么可以。又说,那个人是真难看,如果不是光天白日,夜里出来,吓死人啊。

父亲在叫,老黄进来,进来,不要客气。他捂着嘴进来,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母亲说你哦。他马上点头说对对,那天不好意思。父亲莫名其妙,问怎么了。母亲说他前日来买过面包。老黄就憨憨地笑,说你家馒头——面包好,能管饱。我们都笑了,父亲对我说这是老黄阿叔,叫人。我叫老黄阿叔,他就抿着嘴,“唉唉”应着。瞧样子,他还记得那天笑起来骇着我的事。

父亲拉他入座,他推辞了一下,说嫂子和小妹呢。母亲说我们吃了,你只管随意。他才坐下,一直说这么多菜,太客气了,怪难为情的。父亲说也没什么好菜,就是自家吃吃的,你不要客气。

我把边上桌子客人吃完的碗筷收掉,父亲叫我去拿几瓶啤酒出来。老黄赶紧站起来阻止,父亲说这么热的天,稍微喝点,解解暑气。他搔搔头皮说,那是太不好意思了。我拎了四瓶啤酒放在他们桌上,无疑瞥见老黄眼里流出了一丝馋意。但是倒了酒,仍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父亲给他夹菜,说吃啊不要客气。他就慢慢地把菜送到嘴里。喝了几杯后,老黄似乎自在了一些,主动夹了几筷子菜。

他们闲聊。父亲问你们哪里吃鱼不。他说没有鱼,肉都省着吃呢。父亲说这是鲳鱼,可惜现在禁渔期,这个是冰的。老黄说好吃啊,让你们费心。父亲嗤他,说什么客气话。他就嘿嘿笑,说是实在话。父亲问他老板给钱了么。他说给了,打算去老乡租的房子那里加张床,下雨那个屋子不行。父亲说是不行,那根本不是人住的。

母亲去屋后洗蒸笼布去了,我站在灶台前洗碗,不时听他们低低地笑,讲什么听不齐全。后来老黄大概在问父亲,小孩读书怎么样。父亲说上了高中,女孩子就差一点,数学跟不上。他说可不能这么说,小孩要鼓励。又说自己儿子书念得好,下半年要去北京读大学了。父亲说哎呀,有出息啊,要敬一杯。他很高兴,说就是冲儿子这个成绩,累死都成。父亲说不行,要好好活得长久,要享儿孙的福。他忍不住扬了声量笑起来,说对对,我敬大哥一杯。

四瓶啤酒,只喝了一半,父亲酒量差,喝了一杯就脸红了,老黄喝了一瓶半面不改色,父亲要再开,他拼命拦住,说再喝,下午不能干活了。父亲说那吃菜,他就老老实实吃菜,没有瞧剩下的啤酒一眼。

对面的阿丽娘过来买包子,探头看见老黄,说囡,屋里有人客阿。我说啊,是啊。老黄站起来,冲她招手,说老板娘好。阿丽娘瞪大了眼睛,说这老头你家谁啊,忒不好看,跟鬼一样。我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接话,父亲回头说老黄,我浇空心板的伙计啊,朋友。哦哦,阿丽娘翻了一个白眼。老黄问,她讲什么。父亲说她说你难看,跟鬼一样。我和阿丽娘对视一眼,没想到父亲会照实翻译。老黄哈哈大笑说,可不是难看嘛,我老婆也是整天说我鬼一样的人,可我儿子长得可好看了。我们见他真的没有生气,都笑起来,阿丽娘更加不客气了,说老黄,你不要叫老黄了,叫老鬼更好。老黄搔搔头皮,龇牙笑着说都没事啊,不就是一个名字嘛。

阿丽娘一走,父亲说不要理这些啰嗦的女人。老黄说女人不啰嗦还叫女人,老鬼就老鬼呗,我们说人鬼是夸人家聪明呢。父亲说你这人就忒有意思。

吃完,他们走了。父亲前面是一堆鱼骨头,老黄前面是几块肉骨头,玉米排骨,汤喝光了,排骨还留了一大半。

晚上,父亲回来,和母亲说老黄中午吃了我们一餐饭,下午,就要把我的活计都要做去了。母亲说,他人不好看,但是礼节蛮周到,讲话也是蛮风趣的。

可是“老鬼”的绰号却被阿丽娘在街头叫开了,他都乐呵呵地答应。后来他来我家买面包,连母亲有时也脱口叫他“老鬼”。

他买两个,母亲知道他是当早餐,买五个,就是午饭晚饭连着了。母亲说你这样不行,做的气力事情,营养要稍微注意一点,你去买点紫菜、榨菜,加点盐泡汤,或者买点花生米、豆腐乳,比这样只吃白饭或者面包好,又省钱。他连连点头,说对对。

他还真去买了紫菜、豆腐乳,和父亲说大嫂这主意好,省钱又营养。父亲说什么营养,你要不和你老乡一起搭锅吃呗,你这样长久了,身体吃不消的。他支吾了一会儿说,我回去问问看。不久,老板给了他一个旧电饭煲,他就每天来买两个面包当早餐。偶尔母亲给他一杯绿豆汤什么的,他坚决不要,给他开水也不要,扭头就走。有时候他来得晚,父亲从菜场买了第二天做包子的肉回来了,他就站着等父亲,两个人一起上班。一高一矮,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雨天来了,老板会给他们休息一天,父亲去钓鱼,老黄会去山上转转,挖一些野菜回去。父亲说他连菜场上人家卖剩的便宜菜也舍不得买,原来一日吃两顿,早饭是烟,花一元,现在好一些了,但看样子也不会超过两块钱,老说钱攒着给儿子,儿子要去大城市念书,不能太寒酸。父亲钓了鱼,会送他一条(多了他也不要),他就去买一角辣椒炒了,算作大餐。父亲笑他会花钱买辣椒了,不得了。他回答说下次我还可以不买呢,我把辣椒籽种屋子后的空地了。真是鬼一样啊,父亲学他说话。嘿嘿,他笑。

夏天过完,家里的生意又好起来了,再加上下半年红白喜事多,来定做白糖馒头的人也多,父亲就不去浇空心板了,和老黄说的时候,父亲说一个大男人,竟然差点哭了。一定要拉着父亲去饭店吃饭,父亲不答应。那天他拿了一个西瓜回来,说是老黄买的。

老黄还是经常来买面包,父亲都会停下手里的活,和他聊几句。我们习惯了他的样子,也不觉得他丑了。

十月的一天,他拎了一袋朝天椒来找父亲。父亲不在,母亲问他有什么事,他把辣椒给母亲,说自己种的,没再说什么就走了。第二天,父亲从空心板老板那里知道,老黄回去了,说儿子走了,老婆身体不好,家里的农活也要收拾了。老板很惋惜,但是也没有挽留。母亲说原来那天他是来告别的啊。

 街头人也惋惜说老鬼怎么就回去了。夏天他来得时候叫老黄,秋天回去的时候,大家叫他老鬼。然而父亲自始至终都叫他老黄。

我家不吃辣椒,但是此后好多年,屋后的荒地上都长着朝天椒。

 

阿花

阿花走上开向街头的公交车的时候,开车的横人标回了一下头,竟然溜下去套上了衣服再上来。跟车的国富老婆说跟了十几年车,第一次见着他大夏天穿衣裳,一路还文绉绉地跟她掏几句什么“旱地和下土”,害她起了不知道几层鸡皮疙瘩,可惜人家姑娘眼也没斜他一下。倒是同车的庆福老太,唠唠叨叨地和她讲了几句,“囡,嘎里人啊,咋么忒好看,仙女一样”。可她的街头普通话,明显人家姑娘听不懂,就一直笑,笑,笑得国富老婆以为抠门的横人标终于舍得给只有两个客人的车子开了空调。

阿花下车,街头就变成了一座花园。在阿丽娘的小店、老青的小店搓麻将、打牌的男人女人们,有人说看到了一朵牡丹,有人说是玫瑰,有人说是樱花,也有人说是海棠,甚至还有人说看到的是一树的桃花……似乎1997年的时间倒退了几个月,从灼热的夏天回到了鲜花盛开的春天。

接下来几天,大家都没看到她,但是那个一身桃红套装的身影已经让南到栈乡码头,北至梅岭的人都知道了。

终于有一天,全菜场的人都目睹了她的风采,她去过福林的猪肉摊、阿华娘的蔬菜摊和增土的熟食摊,生意都好了许多,人们有意无意地询问那个穿着少数民族衣服姑娘的样子。福林老婆说和薛宝钗一样,阿华娘说像林黛玉,增土说像王熙凤,但是比王熙凤还好看,扫菜场的赖富又说跟戏说乾隆皇帝里的娘娘一样……不管像哪个,看过电视的都知道,个个都是大美女。于是人人都以看过为荣,谈起来似乎就比没看过的人有世面得多。

本来我们街头也被一帮好事的人评出“街头四大美女”,才几天功夫,就被压得无声无息了。作为四大美女之首阿丽她娘,很不服气,说都是诳的,哪有那么漂亮,她下车的时候我又不是没见着,再说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怎么和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们比。阿兵娘不给她面子,指着阿艳娘、阿君娘和我母亲说问问她们三个,承认不承认。母亲是反感她们鸡婆把我妹妹也列进什么街头四大美女的,就说我家阿丹算什么好看,女孩子好好读书才是。阿艳娘也说,我们的都还是孩子,读书要紧,比什么,我看阿花就是镇里第一美女。阿君娘说,她们那里山水好,皮肤肯定比我们海边头人白。阿丽娘鼓着嘴,白了大家一眼,说灭自己的威风。

这时,阿花刚好从门前的马路走过。散着及腰的长发,白玉一般的侧脸,像阳光隔了一层树影投下的光晕;一身靛青,斜襟的衣服,襟口、袖口,都有一圈半寸多宽的五彩绣花压边,阔直筒裤盖到脚背,裤口是和衣服一样的压边;一双同色的布鞋,鞋面绣了玫红的小花。路上有丝丝的风,她额头的发丝向上飞起,身后的长发随着身体的晃动,微微抖动,是风在轻轻鼓动一截闪亮的黑缎了,衣服宽大没有束腰,但是很清爽挺括,每走一步,都让人忍不住想着她纤细的腰肢肯定像河边摆动的柳枝。也没见她迈脚,就两只裤腿像裙摆一样轻微的翻动起伏,似乎是风托着一片云,水漂着一朵花,人就翩翩地近了又远了。

每个人都盯着她看,直到她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大家才回过神。我忍不住感叹:真好看啊,真比《乌龙山剿匪记》里面那个压寨夫人还好看。阿兵娘笑着打了我一下,说看把我们小姑娘迷的,如果你是个男的,是不是口水都要嗒嗒滴下来了。阿丽娘嘀咕:这么热的天,谁人出门啊,她出门去哪里呢,浪骚嘛。我们没人接话茬,她稍稍提了嗓门说,你们讲,她穿的什么衣服,黑不溜秋,也不怕热死。阿兵娘逗她,这样穿就这样漂亮了,穿跟你阿丽一样的连衣裙,岂不是更加跟仙女一样了。

阿丽娘哼了一声,说莫不是狐狸精转世,不知道哪个男人倒霉。阿艳娘说人家老公,就在山脚下老祖厂里上班,后生蛮好的。阿丽娘不说话了,转身回去。

第二天上午,我昏昏欲睡地守店,一个天蓝的身影过来,低低地说小妹妹,我买两个包子。我迷糊着眼,打着哈欠掀开蒸笼盖,右手去拿塑料袋,看见她天蓝的袖口上面有一圈白色、粉色的花纹,清新不失明艳,泛着温和动人的光泽。我边拿包子边想,这颜色搭得挺好看的。她伸过手来接包子,我对着她的一截小臂发愣:这人的手臂怎么这么白?她接过袋子,翘着小指,在桌上放下一块钱时,我吸了一口气,书里说的“肤如凝脂,手如柔荑”我算是真见识到了。

她转身离开,我看见她与衣服同色的直筒裤,突然意识到那是阿花。脑子一下就醒了,按着激动,跑进屋子,和母亲说,姆妈姆妈,刚才……母亲不满地说,做什么呢,慌里慌张。我压低了声音说,刚才阿花来买馒头。真的啊,母亲说着就站起来,探头向外看去。在桌子上吃包子的几个男人听见了,也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张望。只有一个天蓝的背影,婀娜地远去。

没娶老婆的大中阿叔说,阿芝,你为什么不早点讲,害我面都没见着。结婚了的小林阿叔笑他,见着又怎样,人家又不能嫁你。见见正宗的美女,开开眼界也好啊——阿芝啊,明天她来,你记得叫我。另外几个人起哄,说了一些荤话,我不好意思听,赶紧出去。

可惜第二天,阿花没来,我们都有些失望。边上的妇人们过来问了好几次到底长什么样,我说只看到她手臂,等反应过来看她脸时,她已经转过去了。她们“唉唉”了好几声。

阿花好几天没来,我拉着母亲说了几天她的衣服手臂,母亲烦了,呵斥我念书怎么不这么上心。我才闭嘴。

好像人人都见过她,可是人人都觉得不能说清那张脸。我暗中想,是不是美得不能形容,所以大家都说不出来呢。

这天是周末,生意冷清一些。我朝门口坐在屋子里发呆,看见一个白T恤、牛仔裤的姑娘走过,我站起来,出去问她买什么。她就笑,杏子一样的眼睛里两颗黑亮的星子闪着钻石的光,殷红的嘴唇抿着,像一朵山茶。我就觉得眼睛动不了,觉得跟她一比,阿丽就是一朵柴爿花了,但想不起街头谁家有这样的女孩子。接着山泉一样叮咚的声音响起,我买两个包子。我去开蒸笼盖子,想她怎么有点眼熟。她拿了包子,放下钱走了,我才恍然大悟,她的眼睛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不过比她的更亮,鼻子也像,嘴巴好像和赵雅芝更像一点,嘴角有点微微上翘,没笑看着也像在笑。天,真真是比电视里的演员还好看。

这时大中阿叔骑车过来,我说阿叔,刚才那个女孩好看得不得了,比林黛玉赵雅芝还好看。他说真的,哪个?我用力点头,说就那个白衣服的。他调转自行车就追上去,骑到边上,叫她姑娘,什么名字啊。她不理,靠边闪了一下,继续走。他就跟在后面吹口哨,对面小店里打牌的人纷纷出来,起哄:大中,追去当老婆啊。

姑娘急了,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就跑开了,大中愣了一下,冲着那般摇旗呐喊的人做了个手势,有气无力地骑回来,跟我说白高兴一场,人家有老公的。

那天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姑娘,我们以为是谁家的亲戚,玩了几天就走了。可是阿花也没出来,我和八卦的阿兵娘好几天都在比较她和阿花谁好看。阿丽娘过来买包子,说什么哪个好看,都是阿花。看她把自己的衣服换了,装大姑娘,招花蝴蝶,回去被她老公打了。

什么?我们都很吃惊。她撇着嘴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他们就租在老街癞头屋里,癞头来搓麻将,说他老公把她打得杀猪一样叫。太好看的女人,男人管不牢,打打长记性。阿兵娘说,什么时代了,还老公打老婆,犯法的知道吧。阿丽娘说,自己屋里的事情,政府管得恁多。她走了,阿兵娘和我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隔天,消息在街头传开了,说阿花老公把她的手臂烫了一大块,镇上卫生所的老林都不敢看,要她去县城。有人说是大中调戏了她的缘故,大中大叫冤枉,说我又不知道她是谁,就上去问问,你们这么多眼睛看到我干什么了吗。

好像也是,于是大家都转了话锋去骂阿花老公,说打老婆的男人不是男人。但是阿丽娘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到了九月开学,我也没有见过阿花。在元旦回家的车上,我看见路边一个穿着彩色压边黑色斜襟衣服、黑色直筒裤的人在走,感觉是阿花。司机按了喇叭催前面的三轮车,她听见了,侧过脸看了一下,脸似乎晒黑了一下,但是眼睛里没了亮闪闪的星子,只有两颗黑漆漆的木珠子。我趴到窗口想看仔细一些,她很快转过脸,而车子也呼地走了,我尽力扭头再看,只看到她隆起来的肚子。

回家,装作无意地问母亲,阿花在哪里上班。母亲说,她应该一直没上班吧,现在好像大肚子了。那么大肚子了,她老公应该不打她了吧,我想。

我很想去找阿兵娘聊聊阿花,但是年底大家都很忙,母亲要求我帮忙之外,还要复习,说复读还考不上大学,她就打断我的腿。那阿花只好放一边了。

第二年夏天,我终于考上了大学,母亲不再拘束我。一天在菜场看见一个一身黑的女人,这样的衣服只有阿花了吧,背上还背着一个竹篓,里面站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很小的婴儿,她站在阿华娘的摊子前买菜,阿华爸退得远远地站着,眼睛还看着别处。我觉得好玩,就凑过去看。果然是阿花在买菜,她胖了,脸圆了很多,大热天,长袖包得严严的,袖子上还有一大片脏兮兮、油腻腻的印子。我想起她的烫伤,转眼看她的手。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用几个指头捏着钞票,付了就走,不跟任何一个人多说一句话。

我买了几个番茄,问阿华娘,阿婆,阿公站恁远作什么啊。阿华爸走过来,说她老公凶得很,是个男人讲句话,讲不定就要打,我们好端端地给人家添麻烦干什么。哎呀,人好看,也没见她和别人搞七搞八的,晓不得她老公怎么就要打她,换做我们这里啊,老公肯定娘娘菩萨一样供起来,阿华娘说。

美丽不是犯罪,太美丽就是犯罪,我心里冒出这句话,叹了一口气。回来和母亲说起,母亲说阿花现在也不来买馒头了。阿丽娘说她老公几乎不让她出门,说着竟然叹气说真是可怜。

又一个夏天过去,又一个盛开的季节结束了。九月,我上大学。期末回来,在桥头的石墩边看见一个皮肤焦黑的老女人,蓬着头发,起皮的脸上,好像龟裂的泥地,穿着宽大的粗布褂子,褂子下摆和裤子上有一大片灰扑扑的泥土,叉着腿,佝偻着身体,用力撑着背上的背篓,里面是一个睡着了的孩子,头歪向右边,她侧身耸起右肩用力顶着,想让孩子舒服一些,右手又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仔细看是用一条寸把宽的绣花布带系着,孩子穿得胖嘟嘟的,带子从他腋下穿过,交叉绕过她的肩膀,绕回来,在孩子屁股下边绕了一圈,再回到她腰上打了一个结,她用手托着,看着像抱着。另一只手拄着一根棍子,棍子上头是一个丫杈,挂了一个塑料袋子。她脸很僵,费力地动着嘴对石墩边卖菜的老头说着什么。察觉我在盯着她,她抬了一下眼,眼神很黑,跟她僵死、蜡黄不均的脸合在一起,像一座寸草不生的山峰里古怪地冒出一潭几千米深的死水。我吓了一跳,觉得她简直就是电视《射雕英雄传》里那个绝情谷谷主的老婆。我赶紧看向别处,她也别开脸,盯着阿丽娘的小店。小店里,一个高大的鹰钩鼻男人正在买烟,阿丽娘笑得跟朵花似的在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着什么小孩乖,老婆贤惠之类的话。

我回家问母亲小店里的男人是谁。母亲说是阿花老公啊。我说那桥头的女人是她婆婆来给她带孩子吗?什么婆婆,是阿花。我吓得跳起:这个老女人是阿花?她火烧了,毁容了,白面包烤成焦炭一样。

母亲说唉,牙齿都打掉好几个,一边脸都陷进去了,还不够,还用熨斗烫的,差点没把她弄死啊,你看鸡子白一样的脸现在成什么样了,唉——我觉得心被扎了一下,眼泪都出来了,说为什么不离婚。派出所都来了,把她老公抓了,但是阿花还去求情,说以前是不打的……恁好的女人啊,可惜了。那现在还打吗?没吧,再打,命也要没了。

我盯着那个半驼的身影,仿佛看到去年夏天荷花一样怒放的阿花,经过了霜秋严冬,枯了,残了。

又一个夏天来时,她走了,说是回老家了。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她的老乡曾告诉阿丽娘说她的名字翻译过来就是鲜花的意思。

 

三、

妞是个孩子。

银花将她带到我家后门德福的厂子时,我站在四楼的阳台看她,个儿不高,皮肤有点黑,胖嘟嘟的,缅着个肚子,穿着一条肥肥大大睡裙一样的碎花裙,一双白色的漆皮凉鞋,仰着头东张西望。大约十六七岁,衣服却是四十六七岁的,心想又是银花家里哪个租客。她刚好目光扫到我,我想转头,她却露出雪白的牙齿,送了我一个大笑脸。我觉得这姑娘性格肯定好,心里有点好感,也对她笑了一下。

晚上,母亲回来。我问她今天下午,银花带着的那个进了你们厂的女孩子,你看到了吗。母亲说,你说妞啊。什么妞?她叫什么什么妞,我们一帮老妇人记不住,就都叫她妞。她干嘛?来做工啊,她爸在利龙厂里,她没读书了,来这里么,想寻个活做做。她几岁?十五岁,他们讲周岁,我们讲虚岁应该是十七。怎么就没读书了,这岁数,恐怕初中都没毕业呢。是啊,说娘生病死了,只有一个爷爷还是奶奶在,岁数也很大了,读书没人管,成绩不好,读不读就无所谓了,还不如来她爸这里做工挣点钱呢。哦,是租在银花家吗?母亲说,不是,租在她隔壁胖墩家,她妇女主任啊,喜欢管闲事,说给妞介绍工作,就带到后门去了。

德福的阀门厂,说是厂,其实只有七八个人,德福父子负责复杂一点的工序,其他什么套圈、点数、试密封性,都是边上在家闲着的五十岁上下的妇人。突然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就如同在她们中间放了一块磁铁。大家端着凳子坐在她边上,问她哪里人啊,家里有什么人啊,家里有什么风俗啊,读书在哪里读啊,娘是生什么病死了的……第一天问了的,第二天又问,这个人问了的,那个人又问,妞也不烦,同样的话复读机一样说上七遍八遍九遍十遍,都是笑眯眯的。妇人们都说这孩子好,然后又说自己的孩子听着自己开口就变脸,还不如这十几岁的小姑娘。妞也不接话,就咧着嘴笑。

妞手巧,把笔杆子粗的小皮圈套到水龙头内件上,又快又准,妇人说她们套一个她可以五个。但是在数件时,人家不留意的一点动静,她都能忘了刚才数到几了,就从头再数,数着数着又错了,又从头开始。妇人们笑她手行,脑子不行,她就嘻嘻笑着说我妈以前也是这么说的。她不见难过,但是妇人们就想着她是个没妈的孩子了,心里就对她又怜爱了几分。

妞也没有这个年纪小姑娘爱臭美的脾气,她爸给她挑的夜市摊子上十块一件的衣服也穿得乐呵呵。银花叫她不要再穿那条睡裙一样的大妈裙了,你爸男人什么眼光,以后买衣服,找银花阿姨。她说那个挺凉快的。

我们也偶尔看见妞跟着她瘦小的爸逛夜市。街头就一条直街一条横街,三岔口一个小广场,横街店铺的衣裳好看但是贵,妞偶尔也会驻足,但是她爸扯一下,她立刻就走,到地摊上,父女两一起挑每件十元、十五元的衣服,妞有时见着喜欢的,她爸摇头,她也不坚持,放下就走。更多时候妞一个人瞎逛,什么都不买,看看大妈们跳广场舞,或者听听河边亭子里人家放的越剧,碰见厂里的妇人,跟着她们逛一下也可以,八九点钟就回去。

妞对别的似乎不大在意,但喜欢吃,每次都要从街头吃到街尾。油鼓、菜饼、油条、烤串、炸串、小馄饨、青草糊、冰棍、榨果汁……零花钱大概也都花在这上面了。母亲跟她开玩笑说,妞你是夜市小吃摊的大主顾啊。她不说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她们就认为她肯定是没吃过这些,初来乍到,新鲜呢。妇人们如果家里做了好吃的,就都会带一些过去,食饼筒了、粽子了、饺子了什么的给她。就是吃完饭不久,她也都能吃下。妇人问是不是你爸饭烧得不好吃,饿着你了,妞摇头。妇人们说那就是青春期长身体呢。

母亲给她带过包子,说一口气吃了三个,给她带咸菜饼,吃了四个。吃完,还羞答答地问,阿婆,你这个怎么特别好吃,怎么做的。母亲告诉她做法,第二天就有人看见她爸在菜场买咸菜。妇人们笑她,妞啊,你真是吃到一定境界了。

后来发现,上班的时候,只要一得空,她就从兜里摸出花生糖芝麻糖或者话梅什么的嚼上,从早到晚嘴巴就不见停过。就是吃了几个包子,不到十分钟,嘴巴里肯定又塞满东西了。这下,连老板都说没见过这么贪吃的小姑娘。妞低着头,嘿嘿笑,也没有特别难为情。大家都说真是个小孩子,小贪吃猫。

天气凉起来,妞的胃口似乎更好了,卖面的冬琴说她爸说妞吃得比他还多。银花常常到厂里玩,看着妞说,妞可以专门治胃口不好的病,每次来看了她,回去都能多吃一碗饭。妇人就说那胖了也得赖妞。妞嚼着话梅,舔着嘴唇笑,脸比来得时候圆了一些,阿雪娘说她这么个吃法,也不见得胖起来,果然是小姑娘,消化好,我们这样啊,不说三高,六高都要寻上来。妞笑出了声。

过年,妞和她爸没有回去。妞似乎很高兴,大年初一,穿了一件玫红的大棉袄,一早就到处晃。我看着她在我二婶的屋子后追着一只秃尾巴公鸡,又拿了烟花杆子去逗银花家的老白狗,公鸡不理她逃走了,白狗懒洋洋地打着盹,实在看不出什么好笑。她就笑得咯咯的。她的房东胖墩娘跟她爸说这孩子比来得时候活泼,气色也好多了。

过了年,银花来我家跟母亲说,妞有点奇怪。什么奇怪。我看她的肚子不对,好像有了。别乱讲,人家还是小姑娘呢。真的,看着有四五个月不止。不会,她这么会吃,胖的吧。好像不止是胖——你讲会是谁?两个人眼神一对,我脑子里跟着跳出一个吓人的念头,惊恐地瞪着她们。两个人同时说不会不会,边上住的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妞也不乱跑,就是有人想干什么,边上住了这么多人不会一点都不知道。我说那会是谁呢,她爸知不知道?看样子似乎并不知道,经常夜班,回来,妞十有八九都睡了,中间隔了帘子,哪个当爸的会拉了帘子去看啊,是女儿唉。唉,她有个娘在就好了。可不是。

上班了,母亲不敢跟别人说,悄悄留意了好几天。回来说好像是有点不对劲,走路怎么外八字了,腰倒是弯得下去,自己系鞋带也能,但是人懒洋洋起来,以前坐小椅,现在要坐高凳子了。不过,看背影似乎又不像,看前面,肚子也没有大到什么地方去,不知道是不是冬天衣服穿得厚的缘故。但是过了几天,阿雪娘也和母亲咬耳根说妞是不是有了。母亲装傻,说是不是胖的。她说你两个女儿都生过了,我两个媳妇一个女儿都生过,这点看不出啊。看样子,月份不小了。母亲只好也承认妞是有点不对劲。

很快,厂里的人都知道了,都在悄悄猜测,还说妞这么喜欢话梅、花生糖,原来是有身子了。老板娘觉得这不是小事,要当面去问。妇人们劝住了,说看着是老实孩子,不要闹大,先探探她口风。于是妇人们和她开的玩笑变了内容,这个问妞有男朋友了吗,那个问妞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对象。妞嚼着花生糖,有些茫然。问多了,也不见松口说有什么,只是笑。妇人们没辙了,觉得这么大的孩子应该知道点的,于是有点疑心自己是想多了。

母亲让银花在家的时候再看看。银花说是不是真的搞错了,人家怀孕肚子就一团了,妞穿着大毛衣,坐着鼓起来好像还是上下两团,吃完饭,打着饱嗝,说肚子胀,大便不好拉,还噼噼啪啪地拍肚子、揉肚子,那个怀孩子的人会这样打肚子——她就是胖啊。大家都舒一口气,觉得很对不起妞,竟然这样怀疑她。

谁知道当天晚上,妞肚子痛起来,送到镇卫生所,几个小时候后就顺产生下一个五斤多的女儿。卫生所的护士雪燕说她爸瘫在产房门口,而她一出来,竟然就跟护士说饿,能不能吃饭了,全然没有意识到她爸在边上红着眼呢。接生的护士哭笑不得。

她爸哑着嗓子说要报警,要杀了那个畜生。妞似乎才想到还有比吃饭要紧的事情,吞吞吐吐地说应该是她的男同学。妞她爸气得浑身发抖,蹦起来要回去找那个男孩子算账,银花和她老公拼命按住,银花说问清楚,问清楚,闹大了对妞不好,她才几岁的人,以后还要不要嫁人过日子了。她爸听进去了,蹲在门口抹眼泪。

银花进去问妞怎么回事。妞大概没见过她爸这样子,也没见过银花这么严肃的表情,有点吓到了。什么都说了,说他说喜欢她,经常给她东西吃,他带她去家里,说男孩子和女孩子不一样,让她给他看看。看了?妞捂着脸低低地说,看了。怎么看的,脱了衣服看的?嗯。那你怎么不早说啊?电视上不都是说很痛的吗,我都没觉得痛啊,他说他试试看能不能进去,还说不痛就是没事的……唉,你自己月经来没来不知道吗。月经啊,就好象去年过年的时候有一次有血,算不算?你这傻瓜啊,银花忍不住骂了她一句。妞不吭声。边上的护士听着又好气又好笑,说怎么一点生理常识都不懂的。银花又问她男同学人呢?妞说她来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跟亲戚到新疆他爸妈那里打工去了。电话有吗?妞摇头。银花叹着气去告诉她爸,问孩子怎么办。妞她爸已经冷静了,嗫嚅着说能不能帮我送人。银花说那我帮你联系联系看。雪燕叫妞给小婴儿喂奶,妞的直接反应是不要,一脸惶恐地看着那团粉红的肉,说她都不会动呢,我用什么给她吃,你们喂她呗。银花回来对我母亲说的时候,直摇头,说真是孩子呢,一点都不晓得自己做的什么事,我问完了,她拿起护士端来的饭就吃。

第二天早上,大坑就有人来,说自己只有一个儿子,想要一个女儿,问妞她爸可不可给他家。妞她爸这个时候大概已经打好了主意,觉得越快解决越好,就答应了。那家人给了几百块钱,说是给妞买点补品,就把孩子抱走了。同病房的盐盘人说妞看着他们抱走,好像看着抱别人的孩子,她爸也没有多一句话,还直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爷俩老实得很。银花知道了赶过来的时候,那家人已经走了。银花说才几百块,太小气了。但是妞她爸苦着脸说他们没女儿会对孩子好的,那就不作孽了。银花说那也不成,好歹也能让妞有了月子钱,就当亲眷给红包也不应该才这么点。

午饭时分,栈头有想要女儿的人家也闻讯过来,但是晚了,很是失望地回去。银花知道后,捶胸顿足不已,说这家人是有名的慷慨,小孩给他家,肯定会给妞一笔不少的钱,现在亏死了。妞和她爸都没什么反应,大约觉得孩子寻着一个人家就好了,给谁都一样吧。母亲和厂里的妇人们一起凑钱买了一点鸡蛋和红糖去看妞,听说了也纷纷说大坑人太小气。妇人们的嘴还是很厉害的,到了晚上大坑没有整个村子也有半个知道他们的小气了。等妞出院时,那家人又来了一下,送了一点钱,表示感谢,也表示以后妞和她爸以后跟这孩子是没有什么关系了。

妞出院了,她爸似乎不愿意别人去看她,谢绝了厂里人的许多好意,银花和母亲她们给的许多坐月子的建议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采纳。母亲她们还是不平,说如果栈头人要了孩子,万把块钱肯定会给妞,现在大坑人,总归才给了一两千,妞住院、坐月子的钱也不够,简直白得一个女儿。我说她爸怎么不开口多要一点。母亲说她爸老实人,也没多话,银花讲他女儿是宝贝的,但是好像也是管饱管冷暖,妞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我看他是吓傻了,巴不得快点把孩子脱手,哪里还会想着算计钱呢。

妞的月子是她爸做的,满月了我们也没见她出来。银花过来玩,偶尔会说年轻就是好,妞养得胖胖的,还白了不少,就是她爸不怎么让她出来。又过了一些日子,银花说,妞恢复得很好,看着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模样。胖墩娘驳她,看屁股,宽了不少,内行人还是看得出的。母亲说岁数这么小,以后会恢复的。我们当然都希望她恢复得很好,仍是那个只是喜欢吃的孩子。

五一前,胖墩娘说妞和她爸走了,走了才打电话过来说房子不租了,钱算清楚,打到她卡里。看样子是有预算的,大约妞月子满了就有想法了。我们问去哪里了,胖墩娘说他们和银花这么要好,也没跟她说,我哪知道哦,他老乡也不知道呢。

这样也好,我们觉得,妞还这么年轻,是回家也好,去一个新的地方也好,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最好能像纸上的一条多余的线一样被揩去,然后开始新的人生。这也是她爸这么做的原因吧。

2010年夏天来,却在2011年春天诞下孩子的孩子,妞,愿你有新的、美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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