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去市场,正逢过集忙。但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肩挑怀抱的商贩,挈妇将雏的乡党,小吃铺,小摊点,柴米油盐,五金造件,服饰面料,反正农家所产,田里所出,各种各样平时见不到的物事,从菜地疙卜的门口,一直拥挤到市场大院的最后。其时,大喇叭叫卖的,粗嗓子吆喝的,堆着笑脸招徕的,充耳都是卖东西的、买东西的、讨价还价的,还有评头品足的嘈嘈杂杂声,说有声有色,形形色色,一点也不过分。浓浓的乡土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人间烟火味儿一时间弥漫开来。此情此景,虽耳熟能详,又似曾相识,感慨之余,仿佛将时光猛然拉回到多少年以前。
多少年以前,在老家清水公社那条破破烂烂,尘土飞扬的老街上,我和一个从小形影不离的同村伙伴一起去当时叫供销社的商店里买东西。伙伴叫喜厚,尽管年龄和我不相上下,但个头比我高,力气比我大,在普遍吃不饱的那个年代,长出了另类的结实,小孩之间若要论打架,肯定都是喜厚占便宜。但他处事公道,从不欺负人,若遇有人恃强凌弱时,喜厚还可以挺身而出打抱不平。所以,我们的关系很好,好的不能再好。
那时候,虽然没有集市,亦没有门市,但是,供销社、代销店就是最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孩子神往的地方,其柜台里面稀稀落落零零散散的商品,比现在集市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琳琅满目更魅力无穷。我们俩沿着清水河滩到了目的地后,径直去坐落在老街中心的供销社,直奔主题。时隔多年,现在也记不清是为了买什么东西。村子离镇子有四五里路,顶着烈日去,饿着肚子回,说累,还是说的轻巧了,多数时候,那种兴冲冲去焉巴巴回的情形反差大的让人无法接受。不移时,两个人从商店里买了东西出来,忽然看见门口有一个老头在卖梨。那年那月那些日子,到处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处处大打投机倒把,除了公家,很少有人可以自家卖东西。所以,老头卖梨,是一个少有的例外。而我们两个能幸运地遇见这种难得一见,也是一种惊艳的出彩。
当时的乡下,连海红果和枣子这种耳熟能详的果子也不多,梨是一种以稀为贵的水果,只有极少数人家的院子里才有梨树。看着喜欢,立时就觉得嘴馋,我俩经过一番犹豫,最终将心动变成了行动,就倾囊中所有,一起凑钱买梨。二一添作五凑钱,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因为那时那地,像我们这种,基本都是一穷二白,身无分文,兜子空空,真的比脸还干净。这次还算撞了大运,,因为买过东西来身上竟然少有结余。
结果,一番折腾,我搜罗出了九分,喜厚只有八分。两个人把硕果仅存的一毛七分钱,全部递给老大爷。老者蹙首凝神合计了半天,在箩头里面一通挑挑拣拣,卖给我们一大一小两个梨,滑稽的是两个梨相差悬殊,大的很大,小的太小,大梨差不多是小梨的二倍。梨是买好了,但难题随之而来,买梨不容易,分梨伤脑筋。午间的日头正毒,两个人躲在墙角的墙荫下分梨,一人一个没问题,问题是大梨归谁,小梨谁要?因为我多出了一分钱,理所当然我得到了大梨,喜厚分的只能是那个小梨。当时急不可耐,就顾着啃梨了,也没想这样分割合理不合理,但后来想想就有点后悔,再后来更是常常想起这件事,总觉得愧对喜厚了。
不知道吃梨的时候喜厚怎么想了?会不会是一个吃的津津有味,一个却索然无味。
多少年以前,在麻镇中学的校园。刚刚踏入高中大门的我们,第一次离开家门,感觉自己也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但那年那月那些日子,家离的远了,个子长高了,肚子却更饿了。高一年级不分班,七八十人挤在一个大教室,课余时间,大家聚在一起不谈论学习,话题最多的就是吃。尽管平素根本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但吃货的存在与现实无关,只与想象力有关。
班上有一个来自清水赵寨村的杨姓同学,家境稍可,兜里比较有钱,行事也每有仁义之风。因为和我同住了一个宿舍,又兼两个人都嘴馋,对学生灶上难以下咽的玉米面馒头和稀的可照人影的酸菜汤很是不齿和反感,所以,两个人一有空子就往街上跑,别人是去办事的,我们是去下馆子,而且,每次都基本可以饿着肚子去,饱着肚子而回。由于脾胃相投,不知不觉两人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在不规则的麻镇老街上,总共有两家食堂,一家在最北面的路口边,一家在供销社一侧的戏台旁。挨供销社的这一家食堂离学校近一些,店面稍大一些,门头上面有“为人民服务”几个朱漆大字,据说开张已有多年,算是老字号,最主要的是厨子的饭菜做得味道特别好,店里那肉皮冻真叫绝:用筷子夹起来,晃晃悠悠,晶莹剔透,八面玲珑,好看;蘸上醋汤一吃,滑腻韧道,软柔生爽,回味绵长,好香。可惜,因为囊中羞涩缺少碎银子,一般都是有心美食而购买力严重不及。肉皮冻我看过无数回,但实实在在只吃了一回,只这一回,就让我虽破费有加也无怨无悔。以后的以后,对这种自以为极品的美味,大多就只能是回忆加回味。
不过吃不起价格昂贵的肉皮冻,却可以吃比肉皮冻廉价一点的其它东西,照样也可以让乏味的生活活色生香,比如粉汤。
粉汤分肉臊子粉汤和素臊子粉汤,素臊子要便宜一些,也是我们的首选。这是当年的饭馆里普通又人性化的一种饭食,物美价廉,简单实惠,大多数人都能吃得起。从那时候过来的人,应该都对粉汤有很深的感情。一说到油糕粉汤,大都耳熟能详。不只是在食堂,惯常乡里唱戏,或者节日盛会,街上卖的最多的就是粉汤。因为操作简单,一个泥炉子,一只铁锅子,外加油盐酱醋和粉条这种食材,一个卖粉汤的摊点就开张起来;也因为好吃又不贵,大约一碗粉汤一毛五,胃口小点的食客,吃上一碗大概率就吃饱了。所以,尽管吃的奢侈,却还不算十分破费。
我和杨同学去下馆子,吃的最多的就是这一家老字号粉汤。
可是,吃的多了,问题来了,纠结的就是食客想货真价实,但老板却异常吝啬,很多时候,矛盾总是尖锐到难以调和。
每次吃粉汤,我们总觉得饭店老板卖给我们的粉汤里面汤水太多,粉条太少,碗的大小是一样,碗里的稀稠却不一样。稠的是干货粉条,稀的只是清汤寡水,不满意归不满意,毕竟主动权在老板手里,而且,这种理由也提不上桌面。只好有耐出在无奈,敢怒不敢言,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了……以后,一来二去长了,忍气吞声久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就不想委曲求全了。感觉不只那个年头,哪个年头也一样,哪里不公平,哪里就会有反抗。杨同学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来对付老板,其实这个法子也简单,就是喝醋。当年饭馆的餐桌上,有两样东西必备,且免费。一样是盐,一样就是醋。因为食客众口难调,这两样东西就放在桌上,客人根据口味,自己斟酌用多还是用少。
一次,看看粉汤快要吃完了,杨同学豪气陡生,端起桌上的醋碗一饮而尽,然后隔着餐厅和厨房递饭的小窗口大喊一声:“上醋”。老板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从里面又端来了一碗,杨同学没有半点犹豫,看也不看,一口就又喝了半碗。当此时也,老板皱起了眉头,是心痛;杨同学也皱起了眉头,是胃痛……
多少年以前,麻中所在的麻镇街上开始恢复了传统的集市。每隔五天如约而来的集市上,赶集的人从四乡八地蜂拥而来,虽然规模还无法和如今菜地疙卜的集市相提并论,但因为是首开先河,人们赶集叫卖的热情和现在相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届时,不大也不规则的麻镇街,立时就陷入了一片沸腾中。赶集的日子一到,只要能抽出空子,我就要去集市上溜达一圈。当然,赶集只是一个借口,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集市上开卖的碗托。碗托是美味,这是不争的事实。若论最好吃的碗托当然是驴肉碗托,可因驴肉碗托太贵,一般情况下,经济困顿如我这种根本吃不起。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吃素碗托。素碗托虽然不如驴肉晚托好吃,也有补救之计,就是买两个素碗托,陪着小心,厚着脸皮,向卖驴肉的小老板要来半勺煮肉的老汤,把素碗托调和成驴汤碗托。这样一吃,既有碗托之味,又有驴肉之美,就觉得天下之绝味,舍此其谁?
美美地吃一次驴汤碗托的机会其实不多,一个集市到下一个集市要相隔五天,也就是说即使你有足够的余钱,能吃得起,也要四五天才能吃一回。但物以稀为贵,驴汤碗托的美,那种入心入肺的记忆,一直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记得当时,语文老师在讲《陈涉世家》这篇古文时说到:无志之人常立志,有志之人立大志。他借古讽今,先说陈胜这个人打小就有“鸿鹄之志”,接着就话锋一转,批评大家都是胸无大志,不能够像陈胜那样,有远大志向。这个就有点冤枉,扪心自问,当时我也有“鸿鹄大志”,而且还是两个志向。一个是走出校门后当一名新华书店营业员,可以每天每天都有看不完的书;另一个就是做风光八面的卖驴肉碗托的小老板,可以每天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驴肉碗托!
当然,驴肉碗托美是美,也不是很绝对。我所知道的美食里面,可以和驴肉碗托媲美的美食还有一种,就是巴盟面精。
面精这种东西,貌似简单,其实极不一般,可以是小吃,也可以当大餐。既可以卖在街头小巷,也可以登上大雅之堂。其中精髓,深入骨髓;个中三味,在于品味;品味之余,细加回味。对于吃货而言,真的越想越吃,越吃越馋,越馋越上瘾,越上瘾越喜欢。
回过头来说巴盟面精,最正宗的巴盟面精就在内蒙古的巴彦淖尔市。那面皮儿:玲珑剔透,晶莹凝润,柔而不沾,腻而有型。如玉,玉洁冰清;似酥,酥软绵和;若筋,坚滑还韧。再浇上红绿白黄、五颜六色的高汤,一见之下,活色生香。高汤即调料,调料很繁多,什么芹菜、香菜齐全;蒜泥、花生米都有;香油、陈醋必备。此外:辣面,芥末、味精、生葱,各类小料,差不多就有二十多种。一边美食,一边美看,有时候,看也把人看的眼花缭乱。
多少年以前,在阴山北面的乌拉特后旗一中,我已经幸运地由寒门学子,摇身一变当了一回天之骄子,由天之骄子又华丽转身成了为人师表的一中语文老师。
不过身份得以改变,经济的窘困丝毫没有改变。那时候月工资是100多元除了自己生活还要接济家里面。有一年暑假,为了多赚钱,就和同住一个宿舍的一位蒙古族老师去一个叫乌兰敖包的地方捡矿石卖钱。乌兰敖包离一中大约有三四十公里,是草原深处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那里,令人称奇的是在黄沙漫漫中有一座颜色乌黑的石头山包,传说中的能加工出珠玉的矿石——玉翠石就混杂在大小不等的石头里面。所谓挖矿,不过就是在乱石中间用手拣矿,因为矿石的颜色和普通石头有别,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当时,挖矿的人极多,根本找不到食宿场所。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离矿场不远处,有唯一一户蒙古包和他的羊圈。为了避风和取暖,我们白天挖矿石,晚上就睡在这个羊圈里。半夜风紧,冷得不行,就抱着绵羊入梦。早上起来,沙土味夹杂羊粪味要多浓有多浓,整个人都是灰头土脸,身上的气味就不要说了,五味杂陈。
至于吃饭,民以食为天,本来是一个大难题,幸运的是我的舍友是蒙古族,凭着稔熟的蒙语和三寸不烂之舌,每每化险为夷。他希里哇啦地和蒙古包的主人套上半天近乎,听上去像天方夜谭,却最终讨来了面粉和锅案,于是,我们选一平坦处,自己动手,埋锅造饭。炉子是三块石头堆在一起,柴火是草原上独有的干草根和枯死的红柳桩。朋友久走江湖,可谓身怀绝技,他是主厨,我在给其打下手之余去草滩上拨一些沙葱用来下面。
沙葱,是草原上独有的类似韭菜那样的草本植物,可以腌起来食用,也可以当做调料调面或者炖肉,是一种不可多得的野味加美味。只是生长在砂砾之中,拔起来很费劲。结果,我辛辛苦苦捧回一大把沙葱,却遭到了朋友的嘲讽,他说这是和沙葱形似的一种叫尖草的牧草,骆驼才吃的,闹出了一场笑话。
就这样风餐露宿,与牧民谋锅,与绵羊谋皮,摸爬滚打,三天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圈,日子终是难以为继。看看太艰苦,身体也扛不住,挖好的矿石原本要待价而沽,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忍痛割爱,将玉翠石就地卖给垂涎已久的二道贩子,价格当然大打折扣,依稀记得共卖了二百二十元钱。于是,两人骑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其它地方都响的破自行车,原路返回。
不过,虽然行囊空空,却又满载而归。
路上,朋友问我:“回去以后,你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我脱口而出:“吃面精”。又补充道:“一直吃到撑”。朋友会心地一笑,仰天长叹道:“人言英雄所见者略同,真的莫过于此啊”!
于是,两个人合计一番,将那笔卖矿石的巨款,每人分了一百元后余下的充公。二十元钱除了各理了一次发外,全部在一中门口的那个小店里吃了面精。那时候,一碗面精八毛钱,我俩放开肚皮一直吃了三天。假期里老板娘的生意本来不好,却让我们的这一番奢侈消费乐的眉开眼笑。
那种挥金如土的派头,直到多少年后想起来,都觉得很牛。
那年那月那些日子,真的一言难尽。尽管,时光已经渐行渐远,但忽然想起来时,往事历历却又好像就在眼前。感觉那些记忆,那些纯真,随着岁月的推移,不惟没有淡漠,反而愈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