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停顿（组诗）

蓝色停顿（组诗）

女儿和苹果

我告诉她，一只苹果

必须经过五瓣花的鲜艳

然后花儿会像用旧的手帕

我无法为她预测

一只苹果的含糖量

我试图让她明白，装下风雨

是一只苹果成熟的前提

我喋喋不休：有些花落了就落了

秋天的容量大于收获

她安静地吃完苹果

看了看我：

你是说，秋天像一枚果核？

好吧！女儿和苹果

都有我不能了解的部分

就像种子裹紧生的秘密

就像此刻，她的问题令我无言以对

城市入睡后

爱那些星星，它们关照滴水的发梢

——旧年大雪中独自抱回的一捆柴

不容易感染火花，无眠的人

不妨再做一次删减

泪闪闪的光亮躲进云层，黑夜值得信赖

你知道的，很多时候，人们不怕

承认疼以及不可触碰，但没人愿意承认

身上变硬的伤疤，在草木人间

你躲得过星光，躲不过厚重的壳

我不再想念翅膀，一颗星闪出云层

很弱，很小。我低下头

夜晚和人间借着它的力挪了下身子

故地

总有人走进传说，走出来

只剩下盗版的情节

那架紫藤，已早早退场

没有人不需要那种力量

转身、出走，颜色和气息成为一种缺席

像一个人再次拒绝被理解

现在，我们隔着玻璃，读字，读书生

身影定格在展厅

各自的小人间
仍是故事拒绝接收的信号

在时间的投影屏上

“一个人需要有一颗冬天的心”

认真演好一个小角色

为此，人们很少交谈，很少彼此注视

在黄河边

想起佩索阿的众多异名

也就是他的很多分身

而黄河转过弯，改过道

却不曾改换名姓

这样的对比未免荒谬

可谁能说，滩涂上的杂草不是思索

偶尔停下来的燕子不是语言

黄河或诗人，都有深刻的忧郁

太阳空出恰当的照耀，给此时此地

显然，黄河并无交谈之意

这伟大又浑浊的河流

始终不关心大地之外的事情

她在忙着记录时间的暗流和漩涡

她不想停下脚步。她像母亲那样

传授给我活着的哲学

对于生命的此在

我们也有流水般的刀

干红与秋日

用内部的春天阅读各种版本的爱情

弗朗西斯卡或康妮，你知道

有些葡萄注定走成一滴酒

没有选择

男人已不记得，燕子飞出多汁的眼神

有人尚能品出果香

还好，还好

你已懂得，酸涩具有更加动人的真实

落叶像记忆中的盐，在风中翻滚

天空下，疼是轻的

女人要说的话越来越少

随我来！看看始于春天的藤蔓

雨、果霜、空了的怀抱

随我来！在一种生长中看见所有结局

“月亮的线条，苹果的小径”

现在，是一颗葡萄与自己和解的方式

无人敲响的钟

许多进入视线的事物，令人眼盲

多年以后，当我平静地接受

无名的野花依在肆意奔跑

我不再觉得太过浓密的树叶

是掩饰，是蓄谋已久

不再对生活的荒诞

感到无力和沮丧

那时，仍有鸽子认真地扑扇着翅膀

在低垂的暮色中，我看见鸽子和野花

那时，我也有

鸽子和野花的欢天喜地，也像它们

身披古旧的铜色，不去敲人间的夕阳

我拒绝可塑形的日子

那些具体的日子，我

从不拥有，从不居住

我拒绝它们身带的灯火

为了避免遭遇

我走更长的路

我的破败与枯竭，像即将返青的草

把光阴摁在泥土身边

落日始终坚守着大孤独

夜晚是一件黑风衣，裹着

“我对世界情人般的伤口”

木雕博物馆

如果狮子发出吼声

几千年光阴，就会沿着人类的刀法

从木雕中咆哮而出

狮子，大象，十二生肖

在植物的尸骨上被艺术地再现

在悖论中完成虚幻的新生

香樟或沉香

被动接受人的审美

惟有天然的香气不曾留下刀痕

我感到肺腑中有什么正被唤醒

多好啊！那隐忍的，无声的

几乎被戒掉的自然

并没屈从于人类的智慧

想起默温的《分离》

天空仿佛不同年代的碎布片

拼接而成，颜色丰富而奇特

阳光从云层里闪透出来

像那位老诗人

纯真的微笑，像他写过的一根线

像穿透，像缝补

云层重新锁起了阳光

蝉鸣起伏在依然茂盛的树冠中

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去

我已忘了该怎样告别

忘了路与路如何交错

你瞧，大雨洗过的城市

仓促、拥挤，我把自己扔进其中

像一根针掉进荒原

你瞧，这雨后的黄昏多像一件百衲衣

一个傍晚

茶花女听到阿尔芒的父亲出现

简·爱听到罗切斯特表白

红与黑听到于连向德·瑞那夫人开枪

熟悉的故事，命运、爱情、上流社会

我紧缩的心

傍晚降临，人间需要停顿

你看，月亮即将登场

故事里的月光

在现实中同样渺茫、同样具体

醉酒者说

你们坐吧，我的酒杯已空

今后它多半是空着的

留出余地，长青草和麦子

长落日和背影

不再有溢出杯沿的时辰

月亮并非跑断了腿的马

月光也不是穿过梦境的叶子

你们坐吧，我已饮下

天下的露水，饮下

葡萄的火焰

饮下了雨的翅膀

我的酒杯长水草和石头

还有一小部分，留给时间

我给这无情之物以容身之地

生的两面

如果把时间换算成距离

你在世上多走的那些年，该拿什缩短

如果把距离换算成重量

各自扛起的路，该用什么分担

这是无解的问题

是生的两面

光阴像一棵树上的叶子

该长就长它的，该落就落它的

你听！一些叶子因为感应到

那些终究无解的问题

而令众多断掉的枝杈哗哗作响

蜘蛛继续织它的网

暮色辉煌，一场雨没留下痕迹

光阴，仍在十字路口来来往往

在停下来等待红灯

变成一纸通行证的间隙

我注意到一根银亮亮的蛛丝

从信号灯杆上横斜出去

如果忙碌的蜘蛛，明白

另外的支点根本就不存在

会不会因悬着的那根丝而悲伤

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

类似的问题没人能作答

一阵风，吹断了那根蛛丝

蜘蛛还在面无表情地织它的网

像人们专心地生活

（原载《香港文艺》2024.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