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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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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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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刊征文参赛作品:还你一座金山银山

还你一座金山银山

张峥义

植树是和修桥铺路一样积德的善事,张老汉一直这么认为。

站上一道高坡,他双手扣在锹把末端,铁锹撑着下巴,向远处望——几十亩的林子,一行行白杨轩昂挺立,纵,是一条线,横,是一堵墙,全然如那一身绿色戎装的戍边将士。十个年头了。一个人,一把锹,一辆装着水桶的架子车;一个坑,一棵树,一片不断添丁的白杨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样望着望着,张老汉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这片阅兵场上——这声音让他生出一股悲壮出来。

“吭、吭。”张老汉咳了两声。罢了,不求被感恩、铭记,只求个谅解,求个入土为安吧,张老汉不禁黯然神伤。

张老汉是土生土长的河西村人。河西村,顾名思义,位于河的西侧。哪条河呢?石羊河。河,隔得老远,村子又在高处,河西村靠两眼机井过活。

因为缺水,所以贫瘠;因为贫瘠,所以越发贫瘠。十里八乡,除了几家磨坊,只有张老汉的厂子里有机器在响。

厂子距离村子不远,张老汉总是步行往来。

“张厂长,你家祖坟长了艾蒿咧,喜事一桩连着一桩。这回,你当了公公,儿子当了村支书,你老太爷就该抱孙子享清福了。厂子呢,是交给儿媳还是儿子掌舵呢?”

张老汉背着手,挺着胸,踱着方步,听到老街坊调侃,微微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回了话。

走是这么走着,街坊的问题却绕在脑子里。子承父业,顺理成章,何况本不是打铁弹棉花的小营生,偏偏这个忤逆种二十年的书念到了驴槽里,不愿意不说,反而劝自己“转型”。

我呸!活了大半辈子,半截进了土,转的什么型?万贯家业也经不起折腾。一想这些,张老汉总要骂几声。

离开村子,道旁是几十亩成片的玉米地,这是村里合作社种的“丰乐831”,刚破土。西行半里路,一股酸臭味钻进鼻腔,到了,张老汉的造纸厂就在玉米地那边,臭味越来越浓,机器的呜呀声越来越清晰。说是工厂,不大;说是作坊,五脏俱全,大企业有的,都有——朝天冒气的烟囱,哐当作响的厂房,忙出忙进的工人,还有斗大的黑体字写的红标语和坐在向阳处晒太阳的保安。

旧是旧一点,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张老汉的心血。

1995年,《小城镇综合改革试点指导意见》颁布之后,有点祖业的张老汉在村西一片荒滩上投资建起了厂房。当装载着蒸球、碎浆机、漂洗机、压力筛等大块头设备的东风康明斯车队驶过村子,老老少少都恭立道旁,像迎接财神一般。

设备一安装,张老汉就成了张厂长。剪彩仪式上,镇上领导讲的什么调整产业结构、促进农村二三产业发展、农村剩余劳动力就地转移等没几个人懂,可是,厂子开门得招工啊,河西村可不是近水楼台?一时间,村里有头有脸的当家人、赋闲在家的劳动力都往张老汉家挤。谁不想摇身一变,过一把朝九晚五的生活呢?谁不想在一亩三分地之外,就近挣点零花钱呢?笑脸客来得多了,张老汉的老伴都抬了身价,头些天,还会人来倒杯水,人去送出门,后来,任由进出,屁股镶进沙发里,不挪半寸。

财神倒不假,三十多号人的就业问题解决了,方圆一大圈的麦草也跟着吃香,一车一车,堆满了厂子一旁新开辟出的草场。

机器一转,一令令麻纸、黄纸下了生产线。

有句行话叫七分制浆三分抄纸。浆的质量就是纸的质量。张老汉当然不懂这些,技术活,全赖设备厂家派来的技师,他好酒好肉管待着,选了几个长得灵泛的小伙子一天到晚跟着学技术。

草料煮熟,用氯漂白,在130摄氏度下煮沸,加水研磨;经过12小时的蒸煮,纤维素通过造纸机,与浓缩溶液混合,流过滚筒——浓缩溶液决定纸张的光泽度、透明度、清晰度、平滑度!纸在拖纸器上被拉成大张,“哐啷哐啷”一切,就是“产品”。

年轻人听一遍,看一遍,试上几试,就上手了。

他们都疏忽了一点,生产是一个随机应变的过程,原料不同,或者温度、湿度有了变化,纸张生产过程都会有所不同。

这一来,产出的麻纸大窟窿摞小窟窿不说,能从纸面上剥离出麦草来。产出的黄纸,一会金黄,一会橙红,一会薄如蝉翼,一会厚似树叶。要命的是,四个“一会”同时出现在一张纸上—— 一块儿黄、一块儿红;一块儿薄、一块儿厚。

“张厂长,别人家的黄纸一烧轻灵灵上了天,你家的黄纸重腾腾的,升不了天啊。”乡亲们打趣道。

张老汉又请了几次技术员来指导,一次比一次贵。

再后来,干脆认了,产品就这特色。嘿!别说,再丑的姑娘也不愁嫁,黄纸做不了“裱纸”,还做不了“烧纸”吗?至于麻纸,做包装还是可以的嘛。

稳定了销路,这棵摇钱树貌似就成了常青树。

其实不然,一个火烧眉睫的问题摆在了张老汉面前。

人,吃了五谷杂粮,产出了精气神,但,是要消化的;机器,吃了麦草秸秆,产出了浆和纸,也是要排泄的。这废气、废渣、废水,怎么处理?

废气好办,出了烟囱就没了踪影。废渣也好办,能点着的送它一把火,点不着的给它个坑。最让张老汉烦恼的,是废水。

起初,因为缺水,因为无知,周边的老百姓将厂里排出的污水引入良田。结果,漫灌之后,土壤泛白板结,地表析出白色粉末,污水流经的地方,庄稼、野草、白杨无一幸存。

不排总是不行的。张小爷带着工人,扛锹执镐,简简单单掘出一道排污沟,状如一个巨大的“C”,环绕河西村往东而去。村东,有片乱石滩,污水到此,渗掉一些,蒸发掉一些,残存的注入人们采石留下的大坑内,一坑又一坑,直至这条酱紫色的恶龙力衰势尽。

乡亲们的牢骚总是有,无非是臭气扫了他们晒太阳或者乘凉的雅兴,污水漏进了他们的庄稼地。谁也不会把话说得难听,毕竟,好多人在厂子里干,麦草也能就近变现。随便使个工,比如,挖个埋废渣的坑、巡巡排污水的沟,都可以讨个钱花。

真正把排污问题上纲上线的反倒是自己的儿子来宝。

“污染环境?重污染企业?你听听……污染了谁?吃了喝了能不尿?撒泡尿就把环境污染了?……环境多大?是我这豆子大的厂子能污染的?”张老汉训斥完来宝妈,又在工人那里讨声援,越讲越气。脾气归脾气,他心里清楚:沏在茶壶里的井水,明显有了一股怪味。还有,老两口这几年,总是咳。但他又寻思,跟化工产品打交道,小咳几声,矫情个啥!

来宝戴着党徽,毕业返乡。一回来,就递给张老汉一份材料:“坚持节约资源和保护环境的基本国策,坚持节约优先、保护优先、自然恢复为主的方针,着力推进绿色发展、循环发展、低碳发展,形成节约资源和保护环境的空间格局、产业结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从源头上扭转生态环境恶化趋势……”

“这啥?”

“党的十八大报告中的内容。”

“干啥?”

“这个厂得转型。”

“转?……得花多少钱?”

没听来宝说完,张老汉火就上来了:“白眼狼,供你一场,指望着你发家,倒好,败家来了,几千万,把你爹卖了算了。”

“不转型走不远,关门是迟早的事。”来宝好言相劝。

“往后,这俩字别提……你不帮我可以,我自己行。”张老汉气得呼哧呼哧。

来宝有倔劲,更有冲劲。

毕业第一年,申请了贷款,盖了两间400平方米的新式羊舍养殖大棚,养了200只良种肉羊。人一看,呵!这架势,虎父无犬子。看这羊圈,砖结构、钢骨架、8米宽拱顶,比人家的住房阔气不说,还满满科技味儿:夏天隔热,冬天保温……太阳能发电……喂料靠传送带……乖乖!这羊享福来的?

第二年,又承包了50亩土地种了大田玉米。人看到来宝用羊粪肥了田,用玉米籽和秸秆做饲料喂了羊,一捣腾,钱就进了腰包,便替他算起账来:种植,每年1万多元买肥料;养殖,每年2万多买饲料,既种植又养殖,反而省了3万下来。

年末,来宝结了婚,蜜月没过,在村委会换届选举中,凭借胆识和致富实践,被推选为河西村党支部书记。一上任,来宝就亮明了思路——响应政府号召,打造“设施农牧业+特色林果业”的模式,闯出一条增收新路子。

第三年开春,村里成立了合作社,进行规模化种植。就在来宝要带领大家大干一场时,他这个父母官摊上了件头疼的事。

村里的新媳妇大丫生了一个无脑的怪胎!大夫说得明白,是因为怀孕期间,长期接触污染物所致。大丫一家琢磨来,琢磨去,大丫不是在张老汉厂子的食堂做过半年工吗? 多冤!大丫公婆来讨说法。张老汉气得一边骂人,一边报警。民警来了一看,有力使不出,电话打到村上,请河西村的干部来一趟。来宝就赶了过来。

来宝问大丫公婆有啥诉求。

大丫婆婆止住抽泣,望望自个男人;啥诉求,一时委屈想不通,就来了,不想来刻薄谁,也不是非要人家磕头认错……我孙子死了啊,好歹一条命!

来宝私下对他爹说,要不给点安抚钱,毕竟污染是事实存在的。

民警不同意,说于情,你情我愿,法不干涉;于法,行不通——法讲证据,除非能证明畸形胎儿与造纸厂污染有因果关联,否则,这一例掏了钱,会不会有人依葫芦画瓢?

张老汉正琢磨掏多少钱合适,一听,一拍大腿,对啊!便拍着桌子往外轰人:“看在乡亲份上,看在一条命的份上,我不计较……要是我老张的孙子也成了怪胎,就说明是我厂子的责任,我亲自登门谢罪。”

本来有理没理自个也想不清,加上民警言明利害,大丫公婆只得哭哭啼啼走人。

涟漪看似散了去,谁知,封在水面下的怨气却就此一嘟噜一嘟噜冒了出来。

“这些年,你细想,羊羔子、牛犊子是不是死得越来越多?”

“凉拌的黄瓜、西红柿嚼嘴里,越嚼味越怪。”

“我爹那哮喘,只要风往这边刮……”

“听说石羊河治理,关井压田、水权改革、治污停产,动作大咧。石羊河,可是我们的母亲河咧,这类坏良心的企业早该被关停了。”

“最彻底的法子,就是把厂子迁走,越远越好。”

……

大家并不只在私底下议论,见了来宝,原版照旧说给他听,谁都知道造纸厂是他爹的——既是这样,更得看他。

来宝明白大伙的意思,他向着河西村,向着村民,他何尝不想?但他爹听不进一句劝,转型不行,上设备改造?没门。

“不治污,必须停产。”来宝态度很坚决,“不能只顾着挣钱,得为家乡百姓想想,得为子孙后代想想。”

“停产?你可以不要我这爹,我可以没有你这儿……休想!”

九月刚来临,来宝妈和来宝媳妇一同住进了医院,一个待产,一个被诊出患了严重的滑石尘肺病。

多少年了,气短、咳嗽、咳痰,来宝妈并不怎么在意,自从造纸厂开业,自个像个监工,吃住在厂里,那味儿,那粉尘,机器也得咳几声。只是近来,用力时越来越气急,常常觉得呼吸困难,甚至时不时连行动都困难起来,这才进了医院。病倒不至于要命,但大夫建议她必须“远离污染”。

媳妇要生了。来宝正陪在侯产室里,村主任来了电话,一接通就听见一句“不好了,咱的丰乐831……”原来,合作社20多亩玉米地,一夜之间被造纸厂的污水灌满了。

来宝赶到时,地头上聚了好些人,村委会的、合作社的、还有一些无干的百姓。张老汉哭丧着脸,一言不发。往常,排污沟渗点漏点,今儿漫过张三家埂子,明儿冲垮李四家水口,是常有的事。损失小的、好说话的,陪个笑脸说几句好话;损失大的、不依不饶的,赔个三两百块钱,也就结了。今儿这,20多亩地,满满当当淌了一夜,到这会,田里还蓄着一层水。玉米正在灌浆期,看着丰满的大姑娘一夜间成了形容枯槁的老妇人,死烂活戳在污泥里,心那个疼哟……

张老汉叫来临时巡沟的张大爷。张大爷一看这架势,说:“张厂长,我一月就挣你五百,没白没黑的……这月的工钱我不要了,但你别赖我,更别把账算我头上……你扒了我的皮我也赔不起……我这就走人。”

“张书记,这可是合作社的命根子……”

“张书记,你是我们村的主心骨,是党员,该怎么办,你给个话。”

围着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在此时,来宝的电话响了——媳妇生了,大人平安,但……

来宝和张老汉火急火燎地赶来医院。

张老汉惊呆了。孙子开放性脊柱裂。张老汉只觉得头顶一声雷鸣。

“来宝,你说我……”张老汉看着儿子,不知说啥。

来宝铁青着脸,忽地转身冲出了医院。

张老汉再来到厂里时,二三十号工人闲散地拥在门口。

机器停了。厂子静得只有张老汉急促的喘息。

来宝来过,一顿乱锤,蒸球被砸成了废铁……没了蒸球,就不能制浆,就像人没了胃,吃不进,拉不出。

厂子就此停了产。

张老汉不吃不喝睡了几天后,将厂子折价赔给了合作社。

都是些老设备,来宝计划拆除,合作社正巧需要一块场地。征询大伙的意见,没有不支持的,是到了彻底改变边污染边发展模式的时候了,这辈人,不能吃子孙饭、砸子孙碗。

大丫公婆没有收张老汉的钱,说这不是在拿孙子换钱,不能干缺德的事。

十个年头了,张老汉每天都现身在他的树林里。戈壁还在远方,张老汉的白杨林像瀚海中的一座绿岛。他坐在坡上,一想到儿孙,嘴里就在念叨——还你一座金山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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